作者:张永庆
前些日子,我在写《难忘的胶东大火炕》,回忆着在火炕上发生的故事,忽然想起1974年的夏天,家乡的父老乡亲在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雨中抢收小麦,几经周折,几番辛苦,终于交上公粮的艰难过程,唤醒了我心中这段快被岁月埋没的记忆,便奋笔疾书写下此文......
----题记
1974年的夏天,正是胶东老家收麦子的时节,也到了往年的梅雨季节。但那年的雨下得格外的大,持续时间格外的长,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那年我12岁,也被这场大雨惊呆了,天空仿佛被捅了几个大窟窿,滂沱大雨,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倾盆大雨,整整下了半个多月,连个喘息的空隙都没有,地里是水,河里是水,一片汪洋都不见。雨量最大的那几天,院子里腌咸菜的大缸都漂起来了,要不是父亲用木板和土挡在门口,屋里恐怕早就被淹了。村西边有条鱼鸟河,是陆地通向大海的主要河流,往年的雨水都是通过这条河流向大海的,而那年也不知咋地,大海也跟着凑起热闹,来了个百年不遇的天文大潮,白浪滔天,海水倒灌,本来河道里的雨水就比往年多,再有大量的海水汹涌地挤进来,河道水位暴涨,鱼鸟河不但完全失去了排涝泄洪功能,河水还溢到了许多低洼的麦田。长时间的浸泡和强水流的冲击,成熟的麦子全部倒伏在水里。百姓们心里非常压抑,“难道今年老天爷不给咱们留口饭吃了?”
抱怨归抱怨,地里的麦子还得抢收回来,再拖上几天,那熟透的麦子可真要烂在地里了。支书的眼睛急红了,嗓子急哑了,打开村里的大喇叭,用那嘶哑的嗓音在喊:“各家各户除了老人和孩子,其他人都要到地里抢收小麦,每天工分翻一倍,不去的,……(此处省略几十个字)”平时说话慢条斯理的支书,最后捎上了几句地道的胶东骂人粗话。
父母提前把饭做好,自己带了一点,其余留在大锅里,反复叮嘱我们姊妹几个,“千万别翻窗出去,会被洪水冲到大海里的。”锁上大门,披上一块塑料布就冲进雨幕中。那些天,父母都是一整天一整天地不回来,每晚我睡醒了,才发现父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已经倒在炕上沉沉地睡着,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我用毛巾给他们擦拭着头发,他们也一动不动。大约七、八天的样子,社员们总算把地里的小麦全部收割回来,堆在打麦场上。
因为这场肆虐的暴雨,成熟的麦子本来就晚收了几天,再加上雨水的浸泡,开始出现发芽的迹象。潮湿的麦穗无法马上脱粒,支书心急如焚,召集村干部商讨办法,父亲说“不如把麦子按人头分到各户,用大火炕烘干麦穗,然后再脱粒。”支书猛地一拍大腿,身体失衡,从板凳上掉在地上,在众人哄堂大笑声中,提议获得一致通过。开会的人还没有散去,支书就在大喇叭里下了通知,再三强调“这是国家公粮,不得耽误!”
父亲是村里的会计,负责给各家称重、记账,等忙完了最后一户,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匆匆吃了几口饭,就把我们姊妹几个叫醒。我睡眼蒙胧地嘟噜着,“明天再干不行吗?”父亲虎着个脸,“过了今晚,麦粒就发芽了,怎么交公粮?”母亲赶紧拿出几块糖塞给我们,安抚着我极不情愿的情绪。我哈欠连天地抱着麦秸杆,父亲用铡刀铡麦穗,妹妹在堂屋的灶膛烧火,把火炕烧得滚烫,母亲就把麦穗均匀地摊在大炕上。等忙活完了,我们姊妹几个已经困得东倒西歪。三个火炕都铺满了厚厚的麦穗,父亲就把门板摘下来,用板凳搭建了简易小床让我们睡下。早上九点,我被父母劳作的声音弄醒了,看到母亲还在不停地往灶膛里添柴,父亲不停地翻弄着火炕上的麦穗,从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我猜得出他们一夜没睡。就这样持续了三天三夜,分到我家的麦穗终于全部烘干了。这几天,大铁锅里的水添了又添,灶膛里的柴火续了又续,滚烫的火炕上麦穗蒸发着水气。我打着纸雨伞走出家门,大街小巷基本没人,家家户户也在急忙火促(胶东方言)地烘着麦穗,从他们敞开的门窗里,看到屋内的人们都在忙碌着,房顶上的烟囱都在飘散着浓烟,很是壮观,使人不免联想到电影里当年全村老少做干粮纺棉线支援前线的感人画面。
大概是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感动了天,感动了地,雨终于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着。村里把基干民兵集中到大队仓库里和小学教室里,当每家每户把烘干的麦穗送过来时,就用石碾和连杖等原始工具脱粒,四小时一班,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脱好的麦粒再由各户带回去,继续在火炕上彻底烘干水分。这时候,支书那沙哑的声音又从大喇叭里传来,“这些天大伙很累,再熬几天,等交上公粮,我保证连放五天电影。”就这样,家家户户的烟囱又冒了几天的浓烟。
由于那年收割时间拖得很长,先期收割的麦子基本无影响,挨到后面收割的麦子开始发芽了。支部决定,好麦子上交公粮,发芽的麦子留下自己吃。全村人没有一家反对的,淳朴的百姓心里都很清楚啊,交足交好公粮那是农民的本分,来不得半点含糊。
交公粮那天,天还是阴乎乎的,但村民那压抑许久的心却敞亮了很多。村里组织了锣鼓队,当公粮全部装上马车准备向公社粮站进发时,支书带头把大鼓擂得震天响,全村的人站在村口送行。我在送行的人群里看到一些人哭了,就不解地问母亲,母亲说“你长大就知道了。”现在我才明白,那些人的眼泪里包含着多少个不眠夜晚的辛劳,在车队缓慢离去的那一刻,他们承受的心理压力终于释放出来了,那一颗颗不安的心终于放下了,这是最朴实的情感,这是舍小家为国家的无私情怀。
麦子验收合格终于入库了,支书长吁了一口气。粮站站长动情地说“今年能收上公粮,真是难为咱老百姓啦!”村支书找到公社书记,“我早已答应社员了,连续放五天电影犒劳大伙。”公社书记二话没说,第二天就派电影队来到村里。记得村支书在电影放映前,还是用那沙哑的声音讲了几句掏心窝子的感谢话,讲着讲着就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就跑到银幕前向全体村民深深地鞠了一躬,顿时响起了一片掌声,这掌声既是献给支书的,也是鼓给百姓自己的。
那一年,各家最后留的都是发芽的麦子,粘性很大,发面效果欠佳。到了腊月,家家户户没法蒸大饽饽,老人们说“这是祖祖辈辈唯一没有大饽饽过的年。”除夕的水饺出锅后,饺子皮有种说不出的异样甜味,口感较差,全家人都没发半句牢骚,因为我们知道,好麦子交给国家了。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咱老百姓》这首歌,打开手机里的QQ音乐,那催人泪下的歌声飘进我耳朵里,飘进我的心里:天大的英雄也来自咱老百姓,树高它千尺也要扎根泥土中,是好人都不忘百姓的养育恩,鞠躬尽瘁为了报答这未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