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梦游记

在秋末，随意挑了个日子，收拾好行李，这一次抵达南京。

尽管已经看过不少介绍南京的视频，但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很多年前民谣组合好妹妹的作品——《石鼓路的匆匆往往》。记得有十多分钟长，讲述他们在这座古城缓慢而悠长的生活，好像有屏障将他们隔绝开来，所有人匆匆赶路时金陵城里的人在边走边赏景。

住房订在新街口，地铁上叮铃的提示音响起六朝古都欢迎我的到来。在新街口站下然后按照导航走路过去，转过弯，发现街边路牌上写着“石鼓路”，以前听歌时的记忆汹涌而来。凤凰西街在哪儿，18路公交车会路过哪些站台，山阴路的夏天是怎样的，先锋书店会在哪个转角……小厚身体里流淌的南京我已无法抵达。

当我游动在南京时，我的南京会洗出新的底片。

到旅馆简单收拾再出来已经是傍晚，六点多南方的天裹上大衣，阳光被隔绝在外。先锋书店距离我1.2公里，走着去就行。黑夜压着，不算长的下坡处，先锋书店的招牌弥漫开来。刚进店感觉有点小，进门处两旁摆放独家文创产品，其他的空间有序地被书塞满，走到最深处，左手边一个开阔的、长长的上坡，尽头是挺立的十字架，庄严肃静地审视每一个越爬越高的人。两旁的书籍被分门别类的罗列在展示台上，等待有缘人将它从一摞书中抽出，签订契约，然后带回家。在明信片悬挂区来来回回地走，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不同职业的人，从青年到老年，他们将自己的声音留在了书的旁边，有祝福、有愿望，还有数不清的释怀，它们都在这间书店里发生。场地的正中间有一处低矮的方台，对面摆着一排排沙发，那晚没有读书活动，沙发上坐满阅读的人。临走时我在书店留下明信片“希望每个忙碌的灵魂都能在书香里得到片刻休息”。走到长坡处久久伫立，坡尽头的苍穹上悬挂着黑色十字架，周围发出蓝色的辉光，安静祥和地庇佑每一位走过长坡的人。果然，书店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在人生的高潮与低谷处都有神在提示和保佑你。先锋书店的设计给人一种割裂感：它温暖明亮，所有的书籍分门别类的摆放整齐，灯光布满所有角落但却不刺眼；它也及其简陋，与其说书店，它的主体部分更像一个开在停车场的书籍贩卖市场，大多数书是一摞一摞堆在桌上，而不是一本一本摆在书架上；它细致周到，你可以选择在沙发区听诗朗诵，在长桌边读书，也可以在茶饮区小憩，或者去石塑雕像旁拍照……先锋书店像是一位自由的诗人，他不起眼的外表下是充盈而柔软的灵魂。

那天晚上我在先锋书店寄出了一张写给自己的明信片，后来每次读时都有种异时空对话的奇妙感。也不免感叹，那晚的灵魂如此轻盈和舒展。

第二天在梧桐小巷的尽头偶遇一家风格完全不同的先锋书店。在环形路口的正中间，落地窗像上世纪的相框，里面装着各色装扮的人和寻找到栖息地的灵魂，它们不再横冲直撞，焦躁和烦闷都被抚平。我看见那些脆弱的灵魂在这间玻璃房里惬意地游荡，布满裂迹、伤痕累累地灵魂。人类总是假装坚强，自认为这样就是长大。

南京不止一家先锋书店，可中国只有南京有先锋书店。告别南京几个月后我在先锋书店官网购入了一套书籍盲盒，给出书籍类型描述，然后选书师帮你做出决定。很少再去花原价购买商品，网购让我们习惯性的货比三家，同样的商品挑出最低价，哪怕书籍也是。从先锋书店回来后，我愈发坚守纸质书和实体书店存在的价值，纸质书籍是电子入侵时代，人类生活为数不多的净土，我愿意花原价去购买一本书，就当作为实体书店运营做出的微薄贡献。

白天越来越短，走完黄墙灰瓦的梧桐小巷没能赶上中山码头的日落，稀里糊涂地跟着归家人踏上轮渡，在客渡上欣赏到江上落幕的晚霞。作为在江边长大的孩子对坐船游长江这件事过去是不屑一顾的，它通常被归为“没见过长江的人的游玩项目”，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惊叹于异乡长江上的景色，成为“半江瑟瑟半江红”画里的一点。

第二天在红山动物园，下地铁后沿着指路牌几百米直达园区。已经很多年不去逛动物园和海洋馆这类动物展示场所，以前觉得当我们越来越多地拒绝参观和游玩，商人无法从中获得更多利益，这些生灵就能回到广阔天地中，但现在人类建起来的狭小的模拟生存场景反而成了它们的避难所。

早起游客的奖励大概就是欣赏到熊猫吃早饭，没有高高的玻璃围墙，一大只白底泼墨的毛茸茸的家伙就在离我三五米的竹架上漫不经心地品鉴大自然的佳肴。没有小孩子的吵闹，没有拥挤，每位游客都安静有序地参观然后离开。陪鹈鹕走一段路，在草从中寻麂，看水獭嬉戏打闹；找只安静的水豚一起放空，钻入地下通道和獴击掌，狼会在沙丘上等待你的到来，幸运的话小熊猫会在你举起相机的时候跑过来抢占镜头……大多数都是半人高的栅栏，与其说是给动物划分活动区，更像是为人圈出路来。大多数动物都需要在草丛、在树林或在水里寻找半天，急躁的人只会无功而返，大喊大叫和拍打玻璃都不会得到回应。每一只动物都有名字，以及它们的特征、配偶、种群关系图，密密麻麻的手写字和厚厚的笔记本后是园区对动物坚定不移的爱和初心。

在找动物时遇见一群秋游的小学生，真好啊！他们对自然的认识始于自然而非书本，他们在中国动物最自由的动物园里学习应该怎样与朋友共享地球。现在他们也许还只能体会到和伙伴一起秋游的趣味，很多年后他们会明白自己儿时曾在红山动物园里学到的有关生命与自然的课题。

我们都是宇宙与星辰的孩子，和万物共享此星球，人类也是生态系统的一环，无止境地掠夺和杀戮最终会换来自身的灭亡。

云锦路地铁站，2号出口，对面是“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这趟参观谈不上顺利，来回跑了两天，多次预约，第一天大中午在场馆外近乎绝望时突然抢到了第二天的余票，那一刻喜出望外。三个馆分两个地方，一处在江东门，一处藏在利济巷。慰安所旧址隐匿在利济巷，与小吃云集的科巷的交叉口处，立着记录女性血泪和惨叫的南京利济巷慰安所旧址陈列馆。里面的每一个房间都是对外开放可走进去参观的，每一个房间里摆着大同小异的生活用具，墙上挂着不同女性相同的遭遇，唯独有一个房间是空的，抬头看上面还有一个阁楼。黑漆漆的阁楼是慰安所所有女性的噩梦，哪怕你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只要被拖进这个阁楼就会被折磨到屈服，恶魔不会让你肉体死亡，只会摧毁你的精神。并没有参观完所有的房间的史料陈列馆，对我来说每走进一个房间都是一种折磨，明明没有任何惩罚或施虐的工具出现，只是看见那些幸存者亲口讲述的过往都如同亲历一般，凄厉的哭喊声在身边环绕，野兽一个接一个闯入房间，太过痛苦，我站在房间里止不住的颤抖，最后不得已跑出大楼缓解。

日军侵华期间，中国有二十多万的女性沦为慰安妇，还有很多周边国家被骗来的女性不包括在内，南京慰安所旧址所展示出的只是凤毛麟角，背后却是不计其数女性共同的悲痛遭遇。中国最后一位受其迫害一生的老人也已于2023年11月9日去世，再也没有亲历者能站出来讲述这段历史了，这群老人也终于不用再一次又一次以揭开伤疤的方式讨回公道，但只要中国人不忘这段历史，有良知的人不忘这段历史，就没有人能推翻它残酷的存在。

在人流涌动，车辆难行的科巷，不同食物的香味将整个小巷包裹，这里几乎汇聚了南京所有的特色小吃，每家店门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热闹将历史包围，下午的阳光在沉重的过往上轻盈地跳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它好像在安慰我们不必挂念着往事不放，人要活在身边的幸福里。

至于主馆，历史沉重的分量在看见场外数个依次排开的难民雕塑时，若有实感的压到身上，走进及其昏暗的入口，空荡荡的大厅里，每一面墙上都刻满遇难者的名字，每一块砖都在哭泣。然后历史在你面前缓缓铺开，刀枪刺入你的眼睛，地下的白骨奄奄一息……史料上的每一个字都渗着血泪，连同参观者也跟着一起啜泣，压抑的人喘不过气。努力地想逃出来，一路上展厅的灯越来越亮，好不容易挤到场馆出口，太阳斜照进来，外面光明辽阔，回头看，都过去了。

住在狭小的青旅里，每天晚上和天南海北的朋友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老板是个热情的年轻人，我俩喝着可乐坐在不透光的走廊聊到凌晨两三点然后回房睡觉。

你问我聊了些什么，早不记得了，无非是过往的生活，和一些烂俗的玩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问老板“吃海底捞吗？我有6.9折优惠。”他说“好！”然后两人在他交班后的凌晨跑上空无一人的大街寻找海底捞，在地下通道里迷路找不到出口，在早已歇业打烊的商场找不到入口。晚秋的深夜热气退散，穿着短袖和刚刚认识的人在完全陌生的城市瞎逛，走的直冒汗。我们在海底捞外面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两人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边眼睛都吃闭着还不忘开玩笑。在没有夜生活的江苏，我们误打误撞和一群刚看完演唱会的年轻人一起度过了喧闹的凌晨。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是为了用大学生限定的6.9折优惠！

青旅里还住了个有趣的女孩子，也是小股东，有自己的专属房间。全场数她最活跃了，性格极好，可以和每位来客成为朋友。那天晚上夜太深了，聊的话题也变得沉重，她脱掉快乐的外衣展露焦虑。我试着去安慰她，后来发现不过是徒劳，大家都有各自难以和别人共情的劳累。我也不过是逃兵似的出来透气，暂落南京。没关系啦，睡一觉起来大家依旧是活力满满的去迎接重复无数次的生活。希望张张可以走出自己的困境。

离开当天，在去南京南站的路上晴了一上午的天开始下雨，老板给我发消息说“南京也舍不得你的离开”。是啊，我也舍不得南京。

萍水相逢的朋友们啊，谢谢你们陪我一起创造了独一无二的“南京记忆”。

一个人旅行从来不孤单也不害怕，素未谋面的你们是永远猜不到的惊喜和不会重复的有趣。

后记：

一遍又一遍回忆起在南京的那些夜晚，在所有旅行中它总是被我时时提起。公交车上夹杂着深秋梧桐叶味道的晚风，和五湖四海的朋友意犹未尽地夜谈，凌晨两点在没有夜生活的城市和旅店老板寻觅夜宵……在悠扬的古城里我刻下自己的记忆底片。

修改了一整个冬天，这张属于我的第一无二的南京底片终于洗出。

现在是春天，南京的玉兰花应该快开了。

我们下次在春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