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采石矶的浪缠住我的衣袂时,长江正以青铜编钟激越的韵律捶打地壳,浪尖上跳动着碎银般的月光,像你散落的诗稿被潮汐反复誊写。暗礁如错落的词牌名在浊浪里浮沉,《念奴娇》的嶙峋肩胛抵住货轮龙骨,《满江红》的褶皱里栖着千年江鸥的化石。你说要捞那轮溺水的月亮,可江心分明沉着整座开元天宝——胡姬旋舞时坠落的金钿在漩涡里绽成金色水母,羯鼓声中迸裂的荔枝裹着冰裂纹釉沉向深渊,贵妃醉酒打翻的胭脂匣将三十里烟波染作《清平调》的腮红。我蹲下身,看见自己的倒影正从青铜镜般的水面浮起,鬓角簪着你遗落的半联"明月直入",而衣带间缠绕的"无心可猜"早被银鱼啄成丝缕,随波流向东海龙宫的藏书阁。
钢厂的红光突然烫穿天幕,像你掷向九天的火浣布在云层燃烧。现代起重机以钢铁臂膀勾画新的《上阳台帖》,钢水浇铸的竖钩还在泛着橙红微光,而你的醉影倒悬在姑孰溪上,这天地间最酣畅的悬笔正将月光与钢花锻造成"流星白羽腰间插"的联句。马鞍山的夜是半透明的茧,我的无人机惊起十三只白鹭,那振翅的弧度恰似你当年弃笔跃入云海的决绝,每一片飞羽都沾着《大鹏赋》的墨渣。GoPro镜头里采石矶的云雾突然裂开,绝壁上青苔覆盖的二维码泛着幽蓝微光,扫出来竟是混着江豚超声波的《临终歌》,每个音符都在水分子里震荡出盛唐的平仄,而基站塔顶的避雷针正将这首绝唱转换成5G信号,射向同步轨道上的人造卫星。
锁溪河畔的老农说这片土地会吐纳格律。插秧时溅起的水珠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变奏,收割机轧过的稻浪押着"桑柘影斜春社散"的新韵,连拖拉机排气管震颤的频率都暗合《秦王破阵乐》的鼓点。我拾到你打翻的酒葫芦,葫芦籽已长成会吟诗的蒲草,每片叶子都蜷着《蜀道难》的仄声韵脚,叶脉里流淌着未稀释的琥珀光。钢铁厂青年在博客写你,说液态钢的流速像"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末三字被熔炉反复锤炼,他们安全帽上的反光条是你没写完的边塞诗里跳荡的烽燧,而淬火池中升起的蒸汽,是你在《侠客行》里省略的标点。
当我的手指触到水面,突然有笑声撞碎在矶石上。你从浪花里纵身跃出,腰间蹀躞带系着十二卷风云,青玉剑柄缠着未干的霞霭,足尖点过的浪花立刻结晶成《子夜吴歌》的冰凌。我们坐在水纹织就的蒲团上,看你以剑尖在沙地写《梁园吟》。每个字都生出虬结根须,转眼长成挂满冰棱的梧桐林,引得凤凰衔来星斗缀在枝桠作标点,而误入镜头的无人机成了精卫鸟,正把代码组成的碎石投入诗句的留白处。国际酒店的玻璃幕墙上,你的倒影正与霓虹广告牌重叠,把"千金散尽还复来"写成消费时代的量子纠缠,而退休教师用方言诵你时,沙哑的喉结滚动着开元通宝坠地的清响,窗外的共享单车铃铛突然集体响起,奏出一曲变调的《霓裳羽衣》。
江风突然掀起我的衣襟,露出内衬里绣着的《河岳英灵集》残页。采石矶的云雾再次聚拢时,你青玉剑穗扫过的水面浮起鎏金的《上阳台帖》真迹,墨色在钢水与月光交融处发出铮铮剑鸣。我向虚空举杯,问这用长江水酿了千年的月光,可还咽得下元宇宙时代的乡愁?浪涛深处传来你的回答,那是整条扬子江在背诵《将进酒》的第七种异文,而岸边的电子广告牌突然显示"404 Not Found",却在断电瞬间映出你醉眼中的整个盛唐。
货轮汽笛惊散江雾时,我看见你的青玉冠冕已化作跨江大桥的斜拉索,腰间蹀躞带解作集装箱码头的吊桥,而剑锋所指处,新一代的钢铁诗人正用焊枪在钢板上刻写:"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硅谷不复回。"江水突然倒灌进我的镜头,取景框里最后定格的,是你用浪花在21世纪的水泥堤岸上,写下的半句未完成的新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