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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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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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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焰镇海疆

 

晨光初露,海风如刀,刮过面颊时带着咸腥与凛冽。我独自攀上温州海城街道这座苍郁的小山。荒草蔓延,踏上去便发出窸窣的声响,石头被踩得微微松动,偶有陶片被我踩裂,发出清脆短促的声响。举目四望,海是倒悬的天,天是垂悬的海,浪涛翻涌处,涛声连绵,如同永不止息的呼吸。远处,一座孤寂烽堠矗立于山巅,仿佛一位沉默的战士,正在无声地眺望着苍茫海疆。

海风骤然猛烈,啸声自耳际穿行而过,我心头一颤,仿佛听见了某种遥远而急迫的召唤。眼前景物霎时模糊,风声渐重,竟似裹挟起刀枪撞击之声与呐喊之音——恍惚间,我竟立在了四百多年前的海滩之上。

浓黑如墨的夜色,沉沉压向大地。倭寇们如同从海潮中钻出的鬼魅,正悄无声息地爬向岸边的梅头村。村中百姓早已闻讯撤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巷,只余下戚家军兵士们伏于暗影之中,屏息以待。

戚将军立于一处高坡之上,目光如炬,穿透沉沉夜色,静观着倭寇步步逼近。他沉毅的面容在暗影里更显深刻,唯有眼中映着远处幽幽海光,如寒星般闪烁。他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副将说:“待贼近至十步,听我号令,方可出击。”

倭寇们踏上了村头松软的沙地,他们彼此低声催促,言语间充满了即将劫掠得手的贪婪与急迫。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似乎连时间也凝滞于这千钧一发的寂静之中。

“杀!”戚将军一声令下,声如惊雷炸响,撕破了死寂的夜幕。

霎时间,潜伏的戚家军士兵似从地面骤然跃起,利刃寒光凛冽,骤然划破黑暗。刀枪碰撞之声骤起,如激烈骤雨般响彻夜空,兵刃相击处迸射出点点火星,如同打铁花般在黑暗中四散溅落。戚家军手中特制的狼筅,竹枝削尖成丛,锋利如荆棘,倭寇的刀锋一旦陷入其中,便如撞入缠丝网中难以脱身。倭寇惊惧混乱的嚎叫与戚家军怒喝声相互交织,在暗夜中翻腾起伏,像汹涌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又似疾风骤雨扫荡荒原。

然而,倭寇人数众多,又有后续援兵不断涌上岸来。戚家军虽然骁勇,但阵线在潮水般冲击下亦显吃紧,如磐石般坚守的防线开始微微松动,显出几分艰难。

就在此刻,村中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原来一些并未远走的壮年渔民与村民,手持鱼叉、棍棒,甚至举起家中柴刀、铁耙,纷纷从隐身的角落中冲出。他们虽无盔甲护体,却目光灼灼,脚步沉稳坚定,如同从土地里生长出的另一道坚实屏障。他们纷纷呼喊着,声音虽杂却坚定:“戚将军,杀倭寇啊!戚家军,杀倭寇啊!”吼声汇成一股洪流,挟裹着泥土的气息与海的咸腥,径直扑向战场,瞬间压过了兵刃撞击的喧嚣。

一个鬓发花白、身形却依旧挺拔的老汉,奋力挥动一把沉重柴刀,砍倒一名欲从侧面偷袭的倭寇。他回望戚将军,声音洪亮而饱含深情:“戚将军,梅头村,就是戚家军的家!”那声音带着海风咸味,如同岸礁般坚定,又似渔网般交织着乡情。

这时,倭寇队伍中一阵骚乱。一个身材异常魁梧、面目狰狞的倭酋,挥舞着长柄倭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凶悍地劈开人群,直向戚将军冲来。月光在他刀锋上流动,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刀风呼啸,寒气逼人。

戚将军眼神一凝,毫无惧色,立即挺枪迎上。两人刀枪相撞,火星四射,每一次撞击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倭酋的刀法狠辣,带着一股毁灭性的蛮力。几个回合下来,戚将军被逼得后退一步,枪尖在石地上划出一道刺耳长音,激起一串微弱的火星。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如离弦之箭般从侧面扑来!那身影义无反顾地撞向倭酋,倭酋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手中致命的一刀便劈歪了方向。戚将军抓住这瞬息之机,长枪如毒龙出洞,迅疾无比地刺穿了倭酋的咽喉。

倭酋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戚将军这才看清,那奋不顾身扑来的,竟是村头竹器铺那位沉默寡言的掌柜。他胸腹间已被倭酋的利刃深深划开,鲜血正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沙砾。掌柜脸上却并无痛苦,他嘴唇微微翕动,艰难地挤出最后几个字:“将军……保……海……”话未说完,头便无力地垂向了一侧,目光却凝固在戚将军身上,如渔火熄灭前最后的光亮。

戚将军身体猛然一震,缓缓蹲下,轻轻合上了掌柜的双眼。他沉默地站起身,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战场,最终落在一柄折断的狼筅上。他俯身拾起那半截坚韧的竹竿,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高高举起那竹竿,声音低沉却如金石相击,瞬间穿透战场:“戚家军,死战不退!保我家国!”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血与火,带着海潮般的悲怆与力量,钉进礁石,融入涛声。

戚将军的声音,宛如惊涛裂岸,又如磐石镇海,霎时间激荡起戚家军士兵心中无尽的力量。士兵们齐声回应,吼声震天动地:“死战不退!保我家国!”这呼喊声仿佛点燃了每一个士兵体内沉睡的火山,他们眼中燃起不屈的火焰,如狂潮般再次向倭寇席卷而去。

倭寇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反扑震慑,那曾凶狠无比的气势顿时萎靡,如同退潮般溃散。残存的倭寇如丧家之犬,丢盔弃甲,惊恐地奔向海边,争先恐后地爬上他们的小船。戚家军士兵追至岸边,利箭如雨点般射向仓皇逃窜的敌船,不少倭寇中箭跌落海中,挣扎几下便沉入漆黑波涛,消失无踪。

海天相接之处,一抹鱼肚白悄然浮现,随之晕染开淡淡的橘红,曙光终于艰难地刺破厚重的夜幕。海潮轻轻拍打着海岸,卷起泛着血沫与残破兵器的浊浪,又缓缓退去,仿佛疲惫地喘息着,一遍遍冲刷着昨夜那惊心动魄的痕迹。

战场渐趋平静,唯有低低的呻吟声与压抑的哭泣声在晨风中飘荡。戚家军士兵与幸存的村民们默默地在沙滩上搜寻,辨认着同伴或亲人的遗体。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面孔永远凝固在血污与沙尘之中。士兵们脱下残破的头盔,默默无言地收敛着战友的遗骸。一个年轻士兵跪在一具身着熟悉的粗布衣裳的遗体旁,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他死死咬住嘴唇,终于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随即又被强行吞回喉咙深处,唯有滚烫的泪水,在满是血污和烟尘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戚继光将军独自伫立在高坡之上,目光深沉地投向浩渺而初醒的大海。晨光映照着他染血的铠甲,仿佛为这沉默的巨人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辉。他手中仍紧握着那半截染血的狼筅竹竿,仿佛握着大地深处传来的力量。他缓缓抬起手,凝视着手中粗糙而坚韧的竹竿,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地穿透了清晨湿冷的空气:“此竹,生于我土,韧而不折,便是我戚家军之骨!倭寇侵我海疆,杀我父老,此恨此仇,永世不忘!戚家军,必守此海,卫此民,至死方休!”誓言字字如铁,掷地有声,回荡在染血的沙滩与初醒的村落上空,与拍岸的潮声融为一体,仿佛要永远刻进这海岸线的记忆里。

……风,不知何时又变回了今日温煦的模样,方才那激荡心魄的杀伐之声骤然消散,眼前依旧是那座沉默的烽堠与宁静的海湾。而此刻,烽堠下却聚满了人。海城街道的百姓们正举行着一年一度的“摆大龙”活动。一条由无数竹篾、彩纸精心扎制而成的巨龙蜿蜒盘旋,龙身之上,竟巧妙地点缀着用纸仿制的“戚”字战船模型。龙头高昂,龙睛如炬,望向大海的方向。鼓声咚咚,如当年战场上的心跳,号角长鸣,仿佛穿越时空的召唤。男女老少,皆神情肃穆,他们抬着巨龙,如同抬着那段永不沉没的壮烈航程,沿着古海岸线,一步一个脚印,庄重前行。

队伍中,一群身着校服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他们抬着龙身,稚嫩的脸上透着与年龄不太相称的认真与坚毅,汗水从额角滑落,步伐却异常稳健。行至烽堠之下,队伍停了下来。在老师带领下,少年们整齐列队,面向大海,举起紧握的右拳。他们清澈而坚定的声音在古老的海岸线上响起,如同新生的浪花拍打着历史的礁石:“继承英雄志,守护我家邦!强国有我,请放心!”这年轻的声音,稚嫩却充满力量,带着晨曦般的希望,穿透海风,直上云霄。

我立于山坡之上,望着眼前这古今交融的庄严一幕。四百年前戚家军将士的怒吼,此刻仿佛与少年们青春的誓言在风中交汇、碰撞、融合,发出震撼人心的共鸣。那声音,是戚继光手中狼筅竹竿的坚韧回响,是掌柜扑向倭酋时胸膛里迸发的无声呐喊,是今日少年拳心握紧的未来承诺——它们都深深扎根于脚下这饱经风霜却依旧生生不息的土地。

烽堠依旧矗立,如同大地伸向天空的坚定手指。它目睹过血与火,也凝视着今日薪火相传的庄重誓言。少年们清亮的声音汇入海潮,如新生的激流汇入古老的河床,必将奔涌向前,永不停歇。

山下,鼓声再次擂动,深沉雄浑,仿佛大地的心跳与历史的脉搏一同共振。那条承载着“戚”字战船印记的巨龙,在众人簇拥下再次舞动起来,迎着猎猎海风,向着更远的海天昂首而去。它舞动的姿态,分明是民族精魂在岁月长河中倔强不屈的腾跃。巨龙过处,山石草木仿佛也为之低昂,风涛声应和着鼓点,仿佛无数戚家军魂灵正踏着无形的潮头,无声地汇入这浩荡前行的队列之中。

巨龙蜿蜒游动,鳞甲映照日光,灿然如无数出鞘的利刃。我伫立山巅,看那龙影与远处浩渺的海光融为一体——这光焰灼灼的图腾,正是从血火年代深处升腾而起的不灭精魂,它正以磅礴之势,注入新一代少年澎湃的血脉之中。

鼓声未歇,光焰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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