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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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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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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盛开正当时

从萍乡蜿蜒而下,绕行过一片片山峦的环抱,莲花县便悄然在眼前铺展开来。我踟蹰于高洲乡那将军故居之前,仰面斑驳土墙,那墙色灰暗、粗糙,仿佛一段被岁月啃啮过的心事。墙隙之间,我恍然捕捉到旧日赤卫队员疾奔而过的足音,那匆忙的脚步,仿佛踏在时间的脊背上,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最终融入土墙肌理深处,化作墙体上不湮灭的印记。

踏进门槛,只见院中一池方塘,荷叶碧翠田田铺展。茎秆虽细,却于微风中挺立,托起圆叶,竟如无数支起的绿伞,顽强地撑开一片天地。水面微澜轻泛,倒映着天光云影,也映出这老屋沉默的轮廓。不知多少年前,这方寸塘水可曾映照过那位后来将军年少时的面影?而今,水波依旧,映出的却只是游人的惊鸿一瞥与老屋兀自的苍凉了。

目光停驻在陈列柜里那张年轻的面容上——贺国庆烈士。照片业已泛黄,边缘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异常清晰,目光穿透了尘封的岁月,直抵人心深处,其中蕴含的坚定与热望,竟灼痛了我的眼睛。彼时,他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可眉宇间却已镌刻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磐石般的沉毅。他未曾料到,自己短暂燃烧的生命,竟将如此沉重地撞击历史的胸膛,最终化作青史深处一个永不磨灭的名字,在时间的长河中激起不息的回响。

展厅角落,一方玻璃匣内,静静躺着他最后的手泽。信笺焦黄,字迹因岁月而洇漫模糊,然而“我死国存,虽死犹荣”八个字,却如刀凿斧刻,力透纸背,锋芒犹在,直刺观者心底。透过那已然暗淡的墨痕,我仿佛看见灯下疾书的青年,手指紧握着笔,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生命的热血正随着这决绝的誓言无声注入笔端,字字滚烫。这墨痕,是生命被截断时溅出的血花,凝固在纸页上,竟比任何金石镌刻的碑文更显沉重与永恒。

他最终倒在了莲花县的土地上,倒在了1929年那个血色弥漫的秋天。据说牺牲前,他奋力向空中抛掷出最后一颗手榴弹,那爆炸的巨响,是他生命最后迸发的呐喊,响彻云霄,成为大地上一声永不消逝的雷霆。他倒下的地方,泥土浸透了鲜血,那血渗入莲乡深处,自此,这片土地便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深红底色。

离开高洲乡,越野车在莲花县的乡道上颠簸跳跃。窗外,那连绵的荷塘不断扑面而来,又飞速向后退去。满眼碧叶红花,在夏日的风里摇曳。莲,这花中君子,向来被赋予清净无瑕的意象。然而此刻凝视,我竟于其娇柔之中,窥见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刚烈。那根根挺出水面的荷茎,笔直如矛,不折不易;那层层叠叠的莲瓣,深红如血,灼灼其华,岂非烈士碧血所染?莲蓬饱满低垂,形似一颗颗沉甸甸的头颅,在风中无言颔首。莲的意象,至此在我心中轰然坍塌又重塑——它不再是文弱书斋里的清供,而是从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图腾,柔美之下,是铮铮铁骨。

次日,我特意寻访一处僻静荷塘。塘水混浊,淤泥深重,水面上却依旧擎起亭亭绿叶与嫣红花朵。我蹲下身,手指探入塘底淤泥深处,摸索良久,终于触到那深藏之物——莲藕。用力将其拔起,只见它色泽沉褐,满身裹着黏腻乌黑的泥浆,形态扭曲盘结,其貌不扬。然而,正是这深埋污浊的根脉,默默承托起水面之上的所有亭亭与明艳。它盘曲虬结的躯体里,蕴藏着何等惊人的生之力?这藕节,不正是莲花县人的筋骨?于最黑暗的泥泞里扎根,以最沉默的坚韧,供养出水面之上那照眼的鲜红与不可折损的挺立。

我捧着那截沉甸甸的莲藕,立于塘边。风过荷塘,莲叶翻飞,簌簌有声,仿佛无数先烈在泥土深处沉重的叹息与殷切的叮咛。这藕节粗粝而冰凉,其上沟壑纵横,竟如大地血脉的延伸。我忽然了悟,原来英雄从未真正离去。他们的骨殖早已化为沃土,他们的热血早已融入莲根,他们的精魂,便在这岁岁年年破水而出的新荷里,在这深扎于黑泥浊水之中、不屈蜿蜒的根脉里,得以永生。

莲蓬低垂,沉甸甸的,像无数无声的敬礼。这土地上的莲,以根须吮吸着血泪,以花朵昭示着精魂——它们静默地扎根于这片浸透牺牲的泥泞里,年年生长,岁岁绽放。

莲之高洁,原来生于血沃;那灼灼红瓣,竟是大地深处奔涌不息、最终破水而出的精魂。

莲,这古老圣洁之花,似于莲花县的土地深处早早扎下了根脉。我徜徉于莲田,但见万顷翠叶在微风中起伏,如同天地间无声的呼吸,绿意铺展到了视线尽头。田田荷叶之上,或粉或白的莲花正灼灼盛放,它们亭亭而立,擎举着一种凛然清高,仿佛将周敦颐笔下“出淤泥而不染”的神髓化作了眼前实在的风景。莲瓣上水珠晶莹,无声滚动,竟如岁月的凝露,映照出此地人世代代的心魂。

莲花县,其名脉脉含情,其质却浸染着刚烈的红色。我肃立在高洲乡那座肃穆的将军故居前,凝望斑驳土墙,墙缝间仿佛还藏着当年赤卫队员匆匆的足迹。贺国庆烈士的名字,于青史间铿锵回响,那是莲花人用热血刻下的印记。他最后那封家书,墨迹已淡,字句却仍如钢锥,深深扎入人心:“我死国存,虽死犹荣!”这声音穿透了时空,震动了我的耳膜,又仿佛化作了眼前摇曳的荷影,无声诉说着不屈。这片土地,红花与碧叶相映,英雄气概与莲之高洁早已彼此交融,如血脉般在泥土深处奔涌不息。

莲花的绿意亦不囿于方寸田亩。武功山巍峨矗立,山巅云雾飘渺,恍若仙境遗落凡尘。立于山巅俯瞰,脚下林海翻涌,绿涛奔涌不息,如大地深沉有力的脉搏。山间清泉奔流,泠泠作响,如天籁不绝,汇入玉带溪,蜿蜒穿过村落,滋养着两岸青翠的稻田与飘香的果园。行至路口古村,但见石阶蜿蜒于老屋之间,灰瓦沧桑,木门斑驳,门环上深深磨痕,如古井般深邃,默默吸纳了不知多少载的晨昏光影与人间故事。古巷幽深,足音踏响青石,仿佛叩醒了沉睡的时光——每一道砖缝,每一片苔痕,都低语着被岁月封存的故事。这些古村落的肌理,俨然是这片土地上历史之莲沉稳舒展的脉络。

此地风物,亦如莲香般独具韵味。我曾在冬日亲见村民于油坊中榨油,木槌沉重落下,与木楔的撞击声浑厚如鼓点,浓郁的油香瞬间弥漫开来,那香气裹着山野精华,竟令人心神恍惚,仿佛呼吸之间已吸饱了山魂野魄。待到农历新年,古村中的傩舞鼓点敲打起来,震人心魄;舞者面戴彩绘傩面,腾挪跳跃,恍如神灵附体,踏破幽冥,为尘世驱赶邪祟,祈福迎新。而最牵人魂魄的,是那“采莲戏”的唱腔,曲调婉转如莲茎缠绕,声韵缠绵,又似莲瓣轻颤;唱词里既流淌着莲塘月色般的清柔,又饱含了客家人筚路蓝缕、开垦山野的坚韧与苍凉。此情此景,分明是古莲在时光深处默默绽放,芬芳袅袅不绝。

昔日莲花,曾如蒙尘明珠。偏僻山路如沉重枷锁,锁住了清溪与花香,也锁住了人们远眺的视线。幸而春雷终至,大地复苏,莲花亦抖落尘埃,绽放新颜。宽阔坦途如彩练穿行于青山绿水间,车流如织,载着山野的清新与丰饶奔向远方;古村旧宅修旧如旧,却悄然生出了新骨,老油坊的榨槽旁飘起咖啡香气,老祠堂的木梁下亮起了民宿的灯火。更令人动容的是,那些曾徘徊在村口遥望父母的稚嫩面孔,如今眼波清澈,映着村小崭新的校舍和操场;年轻身影不再仅仅追逐离乡的列车,许多人带着见识与梦想回归,在莲田旁架起手机直播,让莲的清香顺着无形的网线飘向山外广阔世界。这新时代的莲,正从千年淤积的河泥中昂然挺立,吐纳着自由的生气。

夜幕垂落,我再次驻足莲塘边。月光温柔倾泻,满塘莲花在银辉中悄然静立,仿佛在积蓄某种庄严的力量。远处,新城灯火点点闪烁,如同浮于水面的星辰,映照着脚下这片土地古老而又年轻的面庞。莲的根,深扎于红壤沃土之中,汲取着英雄热血的滋养;莲的茎,挺立于澄澈绿水之间,是自然慷慨无私的馈赠;莲的叶,承接着古今交汇的雨露,舒展着文化传承的脉络;莲的花,正迎着时代的清风,徐徐吐露今日的芬芳与明日的希望。

此刻,万籁俱寂。我忽然听见花苞深处传来微不可察的迸裂声——那是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挣开了束缚,新瓣初展,柔嫩却蕴藏着不可抗拒的生机。这轻响在寂静中扩散开来,如同莲花县的心跳,沉稳而充满力量,应和着脚下大地奔涌的脉搏。莲之绽放,其势已成,其道大光。它扎根于这片深情的红壤,承接着千载雨露,沐浴着时代新晖,终将亭亭盛放,如灯盏般照亮赣西的天空,映照出脚下这片古老土地奔向未来的壮阔前程。

莲蓬正满,莲子已熟,那深藏于莲房之中的无限生机,正默默酝酿着,只待清风起时,便播撒向更远、更辽阔无垠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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