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青的,河也青。这水清得极澄澈,极透明,便得了“萨拉乌苏”之名——蒙古语中青水之意。它逶迤在鄂尔多斯高原上,如一条被遗忘的碧玉丝带,缄默地流淌,又似低语着无数尘封的旧事。
河水缓缓流动,仿佛亘古如斯,昼夜不息。河岸之上,黄沙被风推搡着,堆垒成丘峦,又散落成片片细沙,似有生命般爬行着,然而终究难以鲸吞这青色的河带。河水不曾理会,自顾自地流,偶尔在浅滩处激起细碎的水花,如同某种隐秘的微笑。
我默立岸边,目光沉浮于水的涌动,仿佛看见时间也随水波徐徐而行。那些磨制石器的沙沙声,那些追逐猎物的脚步声,那些低沉的呼喊,似乎都隐没在河水深处,又悄然浮出水面。我恍惚间看见,远古的某一天,河岸上,一个被时间啃噬得只剩空壳的头骨,正用空洞的眼窝仰望着天空。它陷于泥沙之中,如嵌在时光的琥珀里,沉默而永恒。它曾属于一个被学者们称为“河套人”的生命,在数万年前某次饮水或追逐间,生命猝然中断,骨殖却意外地遗留下来,最终成了大地之下的秘密。
河水不倦地向前奔流,似乎也冲刷着无数历史的断片。青铜器时代,朱开沟先民们曾沿河居住。他们锻造的青铜短剑、箭镞,以及那些祭祀的青铜礼器,在长久的时光里,早已失去了锋利和光泽,深深沉埋于沙土之下。如今考古学家们掘出这些物件,它们黯淡无光,身上带着泥土的斑驳,静静躺在博物馆的玻璃柜中。它们被标签标注、被灯光照亮,却终究失却了曾经的生命热度——这温度属于那些紧握过它们的手,那些曾用它们指向猎物或敌人的身躯,那些曾为它们倾注过心血与祈愿的灵魂。
后来,河水又目睹了游牧者的马蹄踏碎河岸的宁静。匈奴人来了,他们称这片土地为“河南地”,视为可安营扎寨、休养生息的牧场。然后,汉家的皇帝们亦来争抢,战鼓擂响,旌旗蔽空,刀戟碰撞,血染河滩,最终黄沙掩埋了断戟与残甲。争夺的喧嚣最终消散,唯余河水,依旧无声地流淌,默默冲洗着昔日战场的痕迹。
河水蜿蜒向前,那些曾经激烈争夺的疆土,最终也慢慢化作了历史地图上的几道墨线,模糊不清了。后来,无数为生计所迫的汉子们,背负着微薄的家当,拖儿带女,从山西、陕西启程,走向西口之外未知的土地。他们风尘仆仆,一路艰辛跋涉,终于抵达萨拉乌苏河畔。疲惫的汉子们停下脚步,望见河水潺潺流淌,恍如见到家乡门前的小溪。他们双手颤抖着捧起河水,大口喝下,那清冽的水流穿过干渴的喉咙,仿佛也浸润了焦灼的心田。于是,他们放下行囊,开始用磨起老茧的双手开垦荒地,在河畔建立起简陋的土坯房,灶火升腾起人间烟火,炊烟袅袅飘向天空,新的家园在河水旁悄然扎根,如同荒漠中顽强钻出的新芽。
河水,曾映照过匈奴人的弯刀,也映照过戍边汉卒的长矛;如今又映照出这些定居者犁地的背影、妇女河边浣衣的身姿,以及孩子们在浅水处嬉闹的笑脸。历史如同河面光影,层层叠叠,不断覆盖又不断显现。岁月无声更迭,但河水的流淌却永远如初,它映照过无数脸庞,又送走了无数身影,却依然清澈如故。
我沿着河岸行走,脚下是松软的沙土。岸边生长着沙蒿、沙柳,还有骆驼刺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顽强地扎根在沙地里,在风中微微摇曳。偶有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小小的,却异常鲜艳,如同生命在荒凉中迸发出的倔强光点。河畔人家的羊群在草丛里缓缓移动,牧羊人骑着马,身影在沙丘起伏的曲线间时隐时现,悠长的牧歌随河风飘散开来。
远远望见一匹枣红马在河边饮水,一个老牧民坐在不远处的沙丘上,身边卧着一条牧羊犬。我走近前去,老人名叫巴特尔,面孔被高原的阳光和风沙刻蚀成深褐色,皱纹如同干涸河床上龟裂的痕迹。他招呼我坐下,递过他的铜烟锅。烟锅的金属色泽早已黯淡,雕花被岁月摩挲得模糊不清。巴特尔吸了一口烟,烟圈在干燥的空气中缓慢散开。
“这河啊,”他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水光,“我爷爷的爷爷就在河边放羊了。老人们讲,河水是神灵赐给牧人的腰带,系住了,牛羊才跑不散,心才安得下来。”他粗糙的手指抚摸着烟杆上残留的刻痕,仿佛触摸着几代人的体温。他讲起自己年轻时在河里捞鱼,水凉得刺骨,鱼却肥美;讲起有一年大旱,河流瘦得几乎断了流,牛羊饿得直叫唤;也讲起河水暴涨时淹没草场的惊惶。“水在,日子就在。”老人最后轻轻地说了一句,眼神投向河水深处,像在凝望自己漫长的一生。
夕阳缓缓沉落,将河水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河水依旧不紧不慢地流着,波光粼粼,仿佛无数细碎的金箔在水面上跳跃、闪烁。巴特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走向他的马。他翻身上马的动作略显迟滞,但脊背依然挺直。枣红马轻轻打了个响鼻,驮着老人,沿着河岸缓步离去。牧羊犬紧随其后,一人一马一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投射在金色的河滩上,渐渐融入暮色之中,成了河岸上一道移动的、沉默的剪影。
天色愈发深沉,河面倒映出满天星斗,星光与粼粼水光交织,已分不清天上人间。我独自坐在岸边,倾听河水轻柔的絮语。这水,无声地流过了多少年?它目睹了石器时代先民们为生存而搏斗,目睹了金戈铁马的征伐与疆土的易手,目睹了无数离乡背井者在此处扎下根脉,目睹了牧人的羊群一代代在岸边繁衍,目睹了无数生命的降临与消逝。河水依然清澈,水声依然安宁,它承载着过往的喧嚣与寂静,却只是沉默地流向远方。
生命如河,河水奔流不息,淘尽了沙砾,带走了时光,却始终以最本真的姿态向前。那些沉埋于河岸泥沙之下的骨殖、箭镞、犁铧的碎片,那些回荡在河风中的牧歌与叹息,那些湮没于时光中的名字与面容,都成了河流深处无声的沉积。它们不曾消逝,只是以另一种形式,融入了这亘古流淌的青水之中。
水是青的,河也青。萨拉乌苏河,这沉默的青色时间河床,它映照过无数朝代的更迭,无数生命的枯荣,却始终保持着初生时的澄澈。它无言地穿过高原,穿过黄沙,穿过漫漫时光,在永恒流淌的途中,默默收纳着人间的悲欢与历史的尘埃。
河水永远年轻,而河岸上的一切,不过是它流淌途中短暂停留的倒影。生命终究如沙,被河水裹挟而去;唯有这青色的流淌,才是大地深处萌动不灭的脉搏——它无声却浩荡,在时间深处刻下永恒的印记,这印记的名字,是水对陆地的温柔征服,是岁月在沙地上书写的、不易察觉的深情。
流水如斯,裹挟着生命之沙奔向远方;而河岸上那些悲欢、那些消逝,无非是流水途经的倒影罢了。水是青的,河也青,这是大地深处不灭的脉搏,在蒙古高原的时间深处镌刻下永恒的印记——印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