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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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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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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脉的传承

城市高楼的霓虹灯光影交错,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盘踞在阿鲁木疲倦的眼底游弋。他坐在格子间里,键盘的敲击声如细碎冰雹,单调而冷硬,试图驱散那份由来已久的迷茫。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刺破昏暗,显示着家乡的号码。阿普苍老的声音穿过电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鲁木,今年的火把节……怕是要熄了。”

电话那头随即传来堂弟阿布达不耐烦的嘟囔:“城里好日子不过,难道非要回来守一堆老规矩?现在谁还稀罕那个!”

“熄了”二字像一枚烧红的炭块,猝不及防烫在阿鲁木心上。他猛地站起,窗外是钢筋水泥的冰冷森林,视野尽头,却仿佛有凉山深处那永不熄灭的火焰在无声地呼唤。这火,是阿普毕摩枯瘦的手在火塘边讲述“支格阿鲁”射日救世传说时眼中跳动的光;是童年与阿布达追逐嬉闹时,被火把映得通红的小脸;更是阿普常说的,刻在骨头里的烙印——“我们彝人,是火的子孙。火把节的火,不是点在地上,是点在心里。心火不熄,山塌下来,也压不垮我们的脊梁!” 此刻,那心火却在遥远故乡的风中飘摇欲灭,阿鲁木感到一种久违的疼痛与召唤,在血脉深处激烈地奔涌起来。

山路盘旋,像一条解不开的古老绳结。越野车粗暴地碾过坑洼,每一次颠簸都让阿鲁木的心更沉一分。故乡的轮廓终于撕开薄雾,显露出来,却陌生得让他喉头发紧。几栋簇新却突兀的小楼扎在寨子边缘,像闯入者傲慢的标记。更扎眼的,是寨口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用花哨的字体写着“秘境火把狂欢夜”,底下还画着几个穿着舞台化“彝族服饰”的卡通形象,咧开夸张的笑容。阿鲁木皱着眉推开车门,阿布达的声音已经带着火药味砸了过来:“哟,大城市的大人物终于舍得回来了?回来添乱?” 阿布达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男人,那人堆起职业化的笑容递上名片:“赵经理,‘秘境文旅’。阿鲁木兄弟回来得正好,一起发财啊!”

阿鲁木没理那张名片,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阿普的身影。推开阿普那扇被岁月浸透的木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衰老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阿普蜷在火塘边的毡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阿鲁木鼻子一酸,几乎跪倒在老人身边。阿普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枯枝般的手摸索着,紧紧抓住阿鲁木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所有的嘱托和未竟的心愿都灌注进去。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细若游丝,却字字如锤,敲在阿鲁木心上:“火……火把节……不能熄……祖灵……看着……” 老人的目光艰难地移向墙角——那里静静倚靠着一支异常古旧的火把,木柄深褐油亮,显然被无数双手摩挲过,岁月的包浆下,隐约可见一道深刻的刻痕。阿鲁木认得它,那是阿普最珍视的“传火把”,只在最重大的火把节点燃。此刻,它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柄指向未来的、沉重的权杖。

“阿普,我懂。”阿鲁木的声音哽咽着,用力回握老人冰凉的手。阿普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越过阿鲁木,投向门外那被现代楼宇切割的天空,喃喃低语,仿佛梦呓:“火……不能熄……那年……队伍……红五星……也是靠它……” 老人的话语如同断线的珠子,散落在火塘微弱的光晕里,留下一个模糊却沉重的谜团。阿鲁木心头一震,红五星?队伍?阿普从未讲过的往事碎片,此刻竟在生命烛火将尽的时刻悄然显露。

“传火?谁传?”阿布达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一脸不屑,“阿鲁木,你读那么多书,该不会真信这些老掉牙的东西能当饭吃吧?赵经理那边,可是实打实的钞票!” 他下巴朝那几栋新楼一扬,“看见没?跟着公司干,那才是出路!”

“出路?”阿鲁木猛地站直身体,胸中憋闷的火焰终于找到了出口,“阿布达!钱能买来阿普的健康吗?能买回我们从小围着火塘听故事的那些夜晚吗?能买来火把节上,所有寨子的人聚在一起,火光映着每一张脸,大家不分彼此,唱着跳着,像一家人那样的感觉吗?” 他的声音在低矮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力量,“那不是钱,阿布达,那是我们的根!是我们彝人聚在一起的心!火把节的火要是真熄了,我们散掉的不是烟,是魂!”

“根?魂?”阿布达嗤笑一声,眼神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说得轻巧!阿鲁木,你拍拍屁股走了,在城里风光。寨子里这些老老小小要吃饭,娃儿们要上学,光靠你那点情怀能当米下锅?” 他烦躁地挥挥手,“赵经理答应优先招工,价钱也给得公道,大家伙儿都签了意向书了!你非要挡着,就是跟全寨子人过不去!” 他撂下狠话,转身大步离开,木门在他身后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那夜,阿鲁木守着阿普,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老人偶尔清醒,便挣扎着指点他火把节那些不能错的规矩:神山上的青冈木要选最直、最向阳的,那是“支格阿鲁”射落的太阳碎片化成的圣树;取火时用的火镰和燧石,必须由毕摩以洁净的山泉和古老的《取火经》祝祷过;还有那神秘的“火把药”——艾草、菖蒲、雄黄……阿普一样样念着,阿鲁木在昏黄的油灯下飞快地记录,墨迹在粗糙的纸上洇开,如同他此刻沉重而纷乱的心情。

“药引……”阿普的声音忽然低下去,眼神有些涣散,手指颤抖着指向墙角那支古旧的传火把,“……在那……老火把……柄……里头……” 话音未落,老人又陷入昏沉。阿鲁木的心怦怦直跳,他小心翼翼捧起那支沉甸甸的古火把,借着微光仔细端详。木柄顶端,似乎有一圈极细微的拼接痕迹。他屏住呼吸,指甲小心地抠动,一小截中空的木盖竟真的被旋开了!里面藏着一小卷近乎朽烂的薄羊皮纸,还有一颗褪色黯淡、却依旧能辨认出轮廓的红色五角星!

羊皮纸上的字迹是用某种深褐的汁液写成,极其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紧迫的情形下仓促书写:“庚午年六月廿四,红军过境,饥寒伤病甚众。得此寨毕摩,以火把节秘传药方及火种相救,活人无数。临别,留此星为念。火种不灭,情义长存。” 落款是“红军卫生员,王”。

仿佛一道沉寂百年的闪电骤然撕裂阿鲁木记忆的幕布。童年模糊的片段瞬间清晰起来:阿普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那支火把柄,眼含深意地低声说:“……是火救了他们……也是他们,用命护住了我们的山……” 原来阿普口中那些语焉不详的“队伍”,那些在寒夜里被火把温暖、被草药救治的“陌生人”,竟然是红军!这支传火把,不仅传递着祖先的薪火,更在生死关头,传递过超越族群的、以命相托的信任与守护!那粒小小的红五星,在阿鲁木掌心滚烫,它不再是褪色的历史遗物,而是灼热燃烧的信念火种,瞬间点燃了他心中几乎被现实浇灭的火焰。

“阿布达!”阿鲁木攥紧那粒红五星和羊皮纸,冲出家门,在寨心那棵巨大的老青冈树下找到了堂弟。他不由分说地将那两样东西塞进阿布达手里,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你看!阿普守着的不只是火把节!他守着的,是当年红军和我们寨子用命换来的情义!是见死不救?还是雪中送炭?你自己说!”

阿布达疑惑地展开羊皮纸,又盯着掌中那颗褪色的红五星。他脸上的不屑和烦躁像冰雪遇到烈阳,迅速消融,代之以震惊和茫然。他抬起头,看向阿普家低矮的木屋,眼神复杂地变幻着,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阿普……他从来没说过……” 粗粝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颗微小的五角星,仿佛触摸到了那段被尘埃覆盖却依然滚烫的过往。他沉默良久,终于重重叹了口气,将红五星和羊皮纸紧紧攥在手心,抬头看向阿鲁木,眼神里有了不一样的东西:“……火把节,该咋办?阿普这样……火,谁来点?”

阿鲁木用力拍了下堂弟的肩膀:“一起办!规矩不能错,心更不能散!”

神山的清晨,空气凛冽如刀。阿鲁木、阿布达,还有寨子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踏着挂满露水的草径向上攀登。目标明确——向阳坡上那片笔直的青冈林。阿鲁木手持砍刀,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棵棵挺拔的树干。终于,他锁定一棵,树身光滑笔直,树冠蓬勃舒展,充分沐浴着晨曦。“就是它了!”阿鲁木沉声道。砍刀挥下,带着敬畏与虔诚,粗壮的青冈木应声而倒。截取最精华的一段主干,削去枝桠,露出光滑坚韧的木质。阿鲁木和阿布达合力,将这段圣木扛在肩头,沉重的分量压进皮肉,却让脚步更加踏实。下山的路上,阳光穿透林隙,照亮他们肩头粗粝的树皮和额角渗出的汗珠。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古老的石砌火塘肃穆依旧。阿鲁木穿上阿普那件洗得发白、边缘绣着神秘纹饰的旧法衣,虽不合身,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他学着阿普的样子,用清冽的山泉水一遍遍清洗火镰和燧石,口中低声诵念着从阿普那里强记下的《取火经》片段。阿布达和几位老人围在一旁,神情庄重而紧张。阿鲁木深吸一口气,将燧石紧贴削好的青冈木顶端凹陷处,右手紧握火镰,高高扬起。全场屏息。

“嚓!” 火镰带着全身力气猛地击打在燧石边缘!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几点微弱的火星迸溅出来,落在干燥的引火绒上,瞬间熄灭。汗水立刻从阿鲁木额角渗出。阿布达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出声。阿鲁木抹了把汗,调整姿势,再次扬臂,更专注地发力。

“嚓!嚓!嚓!” 一次,两次,三次……火星一次次溅起,又一次次不甘地湮灭。手臂开始酸麻,燧石和火镰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场地上显得格外单调刺耳。希望如同风中的烛火,明明灭灭。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失望压在每个人心头。

“阿哥……”阿布达忍不住低唤,声音干涩。阿鲁木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死死锁住燧石与青冈木接触的那一点,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他想起阿普枯槁的手,想起羊皮纸上红军卫生员仓促的字迹,想起那粒褪色的红五星……无数画面在脑中翻腾。他闭上眼,深深吸进一口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再睁眼时,眼神已沉静如古井。那不是放弃,而是将所有杂念沉淀下去,只留下对火的纯粹渴望与对先祖、对那份跨越生死情义的无限虔敬。

他再次举起火镰,这一次,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手中不是工具,而是千钧重担。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的信念、所有的传承、所有的希望,都灌注在这最后一击之中!

“嚓——!”

一道异常明亮、炽白如电的火星,猛地从燧石边缘迸射而出!它不再是微弱的红点,而是一道短暂却耀眼的白色弧光,精准地、热烈地扑入那团精心准备的引火绒中心!

“嗤啦——” 一声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轻响!

一缕极淡、极细的青烟,带着新生命般羞怯而坚定的姿态,袅袅升起!

紧接着,一点小小的、橙红色的火苗,如同初生的赤子,在绒丝中颤巍巍地探出头来,轻轻地、摇曳着,舔舐着周围的空气。

“着了!火着了!” 阿布达第一个吼了出来,声音因激动而劈裂,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哦——!” 围观的老人和闻声聚拢来的寨民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那欢呼声在山谷间回荡,震落了树叶上的露珠。火苗在欢呼声中迅速壮大,贪婪地吞噬着引火绒,发出欢快的噼啪声,橙红的光跳跃着,映亮了阿鲁木汗水和烟灰交织的脸庞,映亮了阿布达眼中闪动的泪光,也映亮了每一张饱经风霜却在此刻焕发出光彩的彝家人的脸!新火,在古老的仪式中,在无数道目光的守护下,带着穿透历史尘埃的温度,终于降临人间!

火塘中,新生的火焰欢腾跳跃,贪婪地舔舐着粗大的青冈木柴。阿鲁木小心翼翼地捧起阿普珍藏的“火把药”粉末——那是艾草、菖蒲、雄黄的辛香,混合着来自那支古旧传火把柄中神秘药引的深沉气息。他将药粉庄重地撒入翻腾的火焰中心。“噗”的一声轻响,火焰瞬间蹿高,颜色变得更加明亮、纯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草木清香与雄浑力量的烟雾升腾而起,弥漫开来。这神圣的“净火”终于诞生了!

寨民们早已举着精心捆扎好的新火把,排成长龙,肃穆而急切地等待着。阿鲁木手持一支长长的引火杖,顶端在净火中引燃。他高举这最初的火种,如同举着光明的权杖,走向队伍最前方的阿布达。阿布达双手捧着自己的火把,微微前倾身体,眼神庄重。两支火把的顶端轻轻相触——“蓬”!明亮的火焰瞬间跃上阿布达手中的火把,欢快地舞动起来!阿布达转身,将火种传递给下一个人。一簇簇火焰次第点燃,在黄昏渐深的暮色中,连成一条流动不息的光之河!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张虔诚而喜悦的脸庞,驱散阴影,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着,在大人腿边钻来钻去,小小的火把在他们手中像跳动的精灵。低沉的、撼动大地的《火把歌》开始响起,由几位老人苍凉的嗓音引领,渐渐汇入所有人的声音,汇成一股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洪流,在群山之间回荡。

正当火光照亮天地,歌声撼动山岳之时,一阵刺耳的汽车引擎轰鸣粗暴地撕开了这古老而神圣的氛围。几辆越野车嚣张地停在寨口,强光灯柱蛮横地射向狂欢的人群。赵经理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下车,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却冰冷而强硬。

“哟,挺热闹嘛!”他扬声喊道,盖过歌声,“各位父老乡亲!火把节,好传统啊!我们公司一向尊重文化!这样,”他拍了拍手,几个工作人员立刻抬下几个大箱子,“我们带了最新式的电子冷焰火,安全、环保、花样多!还有专业舞台灯光音响!来来来,把你们那些土火把都熄灭了!换上我们这个,保证效果更震撼,拍出来绝对上热搜!我们合同都签了,这节日活动,得按我们的方案来!”

人群的歌声戛然而止。欢乐的气氛瞬间冻结。火光下,一张张脸变得惊愕、困惑,继而涌上愤怒。阿布达第一个跨步上前,手中的火把燃烧正旺,灼热的火焰映红了他因愤怒而绷紧的脸:“赵经理!这是我们的火把节!我们的祖宗规矩!不是你们城里人的灯光秀!合同?合同大得过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心火吗?”

“心火?”赵经理嗤笑一声,环视众人,“能当饭吃?能换钱?乡亲们,想想清楚!跟着我们公司干,门票分成,就业岗位,哪一样不比你们守着这堆旧火把强?别被几句漂亮话蒙了眼睛!”他带来的几个人也纷纷附和,试图挤进人群。

场面顿时剑拔弩张。寨民们紧紧握住手中的火把,愤怒地瞪着闯入者。火光摇曳,在双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赵经理见硬来不行,放缓语气,带着诱惑:“大家冷静!我们也是为了寨子发展!这样,只要今晚用我们的方案,每家额外补贴一千块!当场兑现!”他示意手下打开一个箱子,露出里面一沓沓崭新的钞票。

人群出现了骚动。金钱的光芒在火光下同样刺眼。一些人的目光在钞票和手中的火把之间游移,愤怒被犹豫取代。几个年轻人甚至悄悄放下了举着的火把。阿布达看着这一幕,又急又怒,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火……不能卖!”

所有人猛地回头!只见寨子方向,小林和几位老人正用一张简易担架抬着阿普!老人枯槁的身体裹在厚厚的查尔瓦里,只露出一个苍白的头。他不知何时醒来,挣扎着要来到这里。此刻,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赵经理的方向,枯瘦的手颤抖着指向燃烧的火塘,又指向周围每一个寨民,每一个被火光映亮的、或愤怒或迷茫的脸庞。

“这火……”阿普的声音如同风中的残烛,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烧了几千年……烧走了豺狼……烧走了病魔……烧暖了冻僵的客人……照亮过……迷路的队伍……”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火光,看到了那遥远的、风雪交加的庚午年,“那年……山外来的队伍……衣裳单薄……伤病……倒在雪地里……像离群的羊……是我们……用火把……用这火塘……用祖传的药……把他们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他们走时……留下话……留下红星……说……火种不灭……情义……长存!”

阿普剧烈地喘息着,每一句话都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阿鲁木含着泪,立刻接上阿普的话,高举手中那支古旧的传火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赵经理!乡亲们!看看这支火把!” 他指向木柄上那道深刻的刻痕,“这刻痕,就是当年那位红军卫生员亲手留下的!他说,这火,救过他们的命!这火把,就是信物!” 他又猛地掏出贴身珍藏的那一小卷羊皮纸和那颗褪色的红五星,在跳跃的火光下高高举起,“看!这就是证据!这火,不仅是我们的祖灵之火,更是救命之火!是当年红军和我们寨子用命换来的情义之火!它能卖吗?它敢卖吗?!”

小林也站了出来,年轻的声音充满力量:“乡亲们!赵经理!发展是好事,但忘了本、丢了魂的发展,那是断根!火把节是彝家的魂,这火是连着祖宗的根,更是连着当年那份比金子还珍贵的情义!政府支持的是有根有魂的文化传承,不是把祖宗的心血当商品糟蹋!”

羊皮纸、红五星、古旧的火把、阿普垂危却掷地有声的话语、小林斩钉截铁的宣告……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寨民们眼中迷茫和贪婪的迷雾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羞愧和重新燃起的坚定。他们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火把,火焰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有无数祖灵在应和。

赵经理和他的人,在无数道被火焰映照得锐利如刀的目光逼视下,在那无声却磅礴的、源自血脉与历史的愤怒面前,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那几箱崭新的钞票,在熊熊燃烧的古老火把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挽回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成了亵渎。最终,赵经理脸色铁青,狠狠一挥手,带着他的人狼狈地钻进车子,引擎发出不甘的嘶吼,消失在村外的黑暗中。

“哦吼——!” 震天的欢呼再次爆发!这一次,比之前更加炽热,更加酣畅淋漓!所有的火把都高高举起,汇成一片光的森林,火焰在夜空中狂舞,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天幕都点燃!《火把歌》再次响起,更加雄浑,更加奔放,带着一种挣脱束缚、涤荡尘埃后的纯粹喜悦!歌声、鼓声、欢笑声、火焰的噼啪声,交织成撼天动地的交响!

阿鲁木和阿布达合力,将阿普的担架抬到古老火塘边最温暖明亮的位置。火焰的光芒温柔地跳跃在老人苍白而安详的脸上。阿普浑浊的眼中,清晰地映照着那冲天的烈焰,一丝微弱却无比满足的笑意,缓缓浮现在他干裂的唇角。他枯瘦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阿鲁木手中那支古旧传火把的柄身,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而神圣的交接。

“好……好……”老人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眼中最后的光芒,如同星辰投入浩瀚的火海,缓缓地、彻底地融入了那片生生不息的光明之中。那只抬起的手,终于轻轻垂落,落在温暖的查尔瓦上。

阿鲁木紧紧握住阿普尚有余温的手,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滚烫的火把木柄上,发出“嗤”的轻响。他抬起头,望向漫天舞动的火焰,望向每一张被火光映照得无比清晰、充满力量的脸庞——阿布达眼中含泪却神情坚定,小林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寨民们唱着跳着,火光在他们眼中跳动。远方,更多村寨的火光次第亮起,星星点点,最终连成一片,仿佛大地深处涌出的灼热血脉,在苍茫的群山中奔腾不息,宣告着一种无法被任何黑暗和诱惑吞噬的生命力与精神的永恒。

火焰映照着一张张脸庞,彝家的,汉家的,还有其他闻讯而来的各族面孔,都在同一片神圣的光辉下,被染上了温暖的金红。火光所及之处,便是家园的边界,便是血脉相连的证明。阿鲁木高高擎起那支古老的传火把,火焰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璀璨而庄严的轨迹——那不仅仅是光明的延续,更是穿越时间而来的誓言,在每一颗被照亮的心中重新铭刻:这火种,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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