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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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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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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彝秘境

晨光,并非自天际线平铺直叙地展开,而是从大屯巍峨山峦的险峻峰巅悄然降临。它沿着深谷纵横交错的褶皱缓缓流淌,轻盈如纱,徐徐铺展。当这初生的光芒终于漫溢至土司庄园那沧桑的檐角时,一种庄严肃穆的宁静瞬间凝固了空气——千年光阴仿佛在此刻驻足。

土司庄园,这彝族权力曾经的核心象征,昔日煊赫一时。残存的石柱上,雕花虽已剥蚀漫漶,却又被晨光悄然唤醒,竟似睁开朦胧睡眼。细细凝望,那深凹的刻痕间,恍然浮动着昔日土司仪仗的威严幻影:旌旗猎猎,遮蔽了清晨的天空;铜鼓沉沉,敲击着大地的回响。无声的排场,在清冽的晨光里无声地聚拢又悄然消散。《西南彝志》曾记:“君长行止,威仪赫赫,旌旗蔽日,鼓角震天。”时光长河在此处沉淀了厚重的泥沙,而晨光,则如一位耐心的淘金者,温柔而执着地淘洗出往昔清晰的轮廓与生动的形影。

庄园背后,三官寨的屋脊如远古巨兽沉睡的脊骨般错落起伏,沉默地承载着岁月的分量。寨中,毕摩阿普木呷早已立于自家低矮的门槛前。这位与古老经文相伴一生的智者,目光如鹰隼,越过层层叠叠、鳞次栉比的寨落屋顶,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黛色山影。他唇齿间低徊的,是那千年未绝的古老调子,在晨光熹微的寨子里如烟似雾般浮动。时而如风过松针,发出细微而清越的沙沙声;时而似幽谷溪流呜咽,带着难以言说的苍凉与深邃。那曲调既萦绕于低矮的屋檐下,也悄然渗入青石板的每一道幽深缝隙——仿佛石板深处,也蛰伏着应和的古老心跳与节奏。老人吟唱之际,一队稚童背着鲜艳的书包踏过寨前石阶。石阶早已被无数代人的脚掌磨得温润如玉,又被今晨的露水沁得微凉,宛如一条被月色漂洗过、遗落人间的银链。孩子们的足音清脆如磬,他们踏着先人走过的路,却奔向寨子之外的广阔世界与新知殿堂。那声响与毕摩苍茫的吟哦在晨光里奇妙地交织缠绕,是沉甸甸古韵的回响,亦是清亮新声的悠扬序章。此情此景,仿佛印证了《诗经·小雅》所言:“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古调新声,和谐共生,正是大屯血脉深处生生不息的歌谣。

正午时分,日光如熔金般倾泻,我沿山势下行,行至大河口。极目望去,椪柑树漫山遍野,织就一片浩瀚的绿海。枝叶在灼灼烈日下闪耀着一种近乎金属的凛冽光泽,熠熠生辉。累累果实压弯了坚韧的枝头,沉甸甸的橙黄在起伏的绿波之上浮沉跳跃,宛如缀满无数金铃铛的绿绸在热风中连绵起伏,流光溢彩。果园深处,老农阿凯正指点着孙女阿果采摘。他那双布满岁月刻痕、如同古树虬根般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托起一枚浑圆饱满的椪柑:“丫头,轻些,轻些,莫伤了它的皮相,这可是咱大屯的脸面,是老祖宗留下的金疙瘩哩!”阿果灵巧的手指在繁密的枝叶间翻飞,轻盈如蝶点花丛。旁边,崭新的包装车间里,银色的机械手臂正有条不紊地将这凝聚着阳光雨露的橙黄鲜果精确排列入箱,无声的精准与田间阿凯阿果的欢快笑语遥遥呼应。这汗水浸润的劳作与智慧驱动的效率共同酿成的甜蜜,此刻正被精心装点,预备踏上更遥远、更广阔的旅程,将大屯的滋味传向四方。屈原《橘颂》有云:“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大屯椪柑,亦如南国之嘉树,扎根厚土,秉性不移,其甜蜜正承载着古老土地的新生希望。

转入溜儿河峡谷深处,天光骤然被两岸刀劈斧削般的峭壁收束,只余下窄窄一线,如天神随意划开的缝隙。然而水声却沛然宏大起来,自嶙峋狰狞的山石间轰然跌落,碎成千万片晶莹剔透的珠玉,又于幽深莫测的碧潭之上蒸腾起一片沁凉入骨的水雾,弥漫着原始的气息。青苔在湿润的岩壁上恣意蔓延,浓绿欲滴,仿佛峡谷在永恒的幽暗中兀自呼吸的柔软肺叶。溯流而上,栈道尽头,青年旅人小川支起画架,凝神屏息,试图捕捉眼前这狂野不羁、未经驯服的洪荒之力。画笔饱蘸的,不仅是斑斓的油彩,更是山水的魂魄,是峡谷深处秘而不宣的原始呐喊。那画布上奔涌的色彩,是水沫激扬的飞白,是岩壁粗粝的苍褐,是苔衣幽深的碧绿,更似峡谷本身在亘古静默中积蓄的、磅礴而无声的生命告白。郦道元《水经注》描述三峡:“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溜儿河峡谷之壮美奇绝,其野性张力,其洪荒伟力,足以令任何文字失色,唯有画笔与心灵方能与之对话片刻。

暮色四合,晚霞熔金,肆意泼洒在拉路村层层修复后的古老梯田上。霞光为每一道田埂、每一片水面都镶上了流动的金边。田埂边,村民阿依索正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热情洋溢地介绍:“家人们快看!这刚脱壳的新米粒,颗颗透亮饱满,像不像被咱山泉水洗过的星星?甜得很,香得很哩!”他身后,是祖先用无数汗水浸润、亲手采撷的坚硬石片垒砌,如今又被新时代农人怀着敬畏之心仔细修复的梯田。这些梯田层叠蜿蜒,宛如登天的巨大云梯,承载着生存的智慧与希望。坡下不远处,崭新的数字农业大棚反射着落日熔金的余晖,如同大地佩戴的现代勋章。棚内,智能灌溉系统正以无声的精确,为青翠的秧苗送去恰如其分的甘霖。阿依索洪亮的直播声乘着晚风传得很远,而古老的梯田依旧沉默如一部无字的厚重史书。石片垒砌的坚实根基与芯片驱动的精密科技,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正用不同的语言,共同书写着关于生存尊严与未来憧憬的崭新篇章。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开篇即言:“要在安民,富而教之。”拉路村梯田上这石与芯的交响,正是古老农耕智慧在数字时代寻求“安民”“富民”的生动实践。

夜幕如墨,温柔垂落,万点灯火次第亮起,如璀璨星河不慎倾泻,坠入这深邃的人间谷地。乡政府那间灯火通明的小会议室里,关于文旅融合的讨论正热烈地碰撞着思想的火花:“生态研学营,就稳稳扎在溜儿河峡谷入口!让孩子们来了,既能亲手摸摸椪柑树,尝尝大地的甜,也能安静坐下,听毕摩阿普传唱那些比古树还老的歌谣……”“土司庄园背后那片开阔地,建个沉浸式数字体验馆如何?用光影让石柱说话,让仪仗复活,让沉默的历史活起来,走到大家眼前、心里去!”“还有彝绣作坊的订单,必须跟上椪柑节的人流高峰,让游客指尖也带走大屯的云纹和彩线……”窗外,温暖的灯火勾勒出山乡宁静祥和的轮廓;窗内,那些充满热望的话语碎片在灯光下激烈碰撞、悄然聚合、不断升腾,渐渐熔铸成一张脉络清晰、触手可及的蓝图——纸上谈兵终须落地生根,此刻言谈中闪烁的星火,正是乡土未来可见的坚韧经络与挺拔骨骼。费孝通先生论及乡土重建时曾深刻指出:“文化是依赖象征体系和个人的记忆而维持着的社会共同经验。”大屯人深夜勾勒的蓝图,正是试图在现代语境下,重新编织那维系共同体的象征之网与文化记忆,让传统在创新中生生不息。

步出室外,仰望高原的星空,浩瀚天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星辰如众神随手撒落的钻石,缀满深蓝的绒布。大屯的夜晚,土地在星光下深沉呼吸,吐纳着千年积淀的灵气;历史在无边的寂静中悄然延伸,连接着过往与当下;未来则在明明灭灭的灯影里悄然孕育、生长。这方神奇的土地,以连绵的群山为铮铮傲骨,以蜿蜒的河溪为奔涌的血脉,以古彝不灭的精魂为熊熊燃烧的心火。它既如古树般稳稳扎根于深厚的红土,亦如春藤般向无尽的苍穹伸展着探索与憧憬的枝桠。那些石阶上稚童奔跑的清新足印、果园中椪柑闪耀的鲜亮橙黄、峡谷里激流飞溅的雪白浪花、梯田上阿依索直播的洪亮声音、会议室中构想未来的灼灼热望……一切一切,在高原纯净的星空下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巨网,聚合成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磅礴之力——大屯,这云贵高原腹地饱经沧桑的古老栖居之所,正以其大山赋予的沉静与河流激荡的澎湃,在传统重负与现代冲击的张力之间,为步履维艰的乡土中国,演绎着一条充满韧性、生机勃勃的共生之路。

这共生之路,如溜儿河般蜿蜒于重峦叠嶂之间,亦将如毛细血管般伸展至人心的最幽微深处:它最终要证明的,是无论土司庄园的石头多么沉默坚硬,椪柑枝头的甜蜜多么短暂易逝,峡谷蒸腾的水雾多么缥缈易散,只要人心深处尚存对土地那份源自血脉的古老眷恋,尚怀对远方那清晰而热切的美好描摹,每一缕萦绕不去的乡愁便永不散场,每一粒微小却倔强的希望之种,都注定要积蓄力量,刺穿岁月与现实的厚重岩层,迎向生命高处那永恒不灭的——光。这光,是晨曦点亮石雕的刹那,是椪柑折射正午的锋芒,是峡谷水沫的飞白,是梯田屏幕的微亮,是会议室窗内的灯火,更是高原夜幕上亘古的星光。它照亮来处,更指引前程,是大屯在共生之路上,为自己,也为乡土中国点燃的不灭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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