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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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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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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架散记

“噫吁嚱,危乎高哉!”诗仙李白的长啸清越之声,破空裂帛直冲九霄,至今仍隐隐悬浮于北纬31度那片青天之上。此地便是神农架,以神农氏遍尝百草之传说为名,亦被天地造化以奇峰险壑为骨,以莽莽林海为魄。它巍然耸立华中,仿佛宇宙混沌初开时遗留下的一块巨大顽石,兀自倔强,兀自孤高,兀自苍茫,兀自桀骜不群。

我曾数次探访此地,亦无不每每陷落于原始森林的深梦之中。那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虬枝盘曲如上古传说里龙蛇相搏之状。松萝垂落,丝丝缕缕,犹若无数仙人须发飘拂,低语着宇宙洪荒以来无人能解的玄秘。阳光拼尽全力挤过繁密枝叶的缝隙,投射于青苔覆盖的湿土之上,光影斑驳明灭,如同《山海经》里奇兽的鳞甲,在深寂中明明暗暗地浮动。

沿着隐秘小径前行,一道瀑布骤然撞入眼帘,由绝壁纵身跃下,碎玉飞溅,轰响如雷,震颤着山谷,也摇曳震动着我的魂魄。山溪蜿蜒于嶙峋怪石之间,清冽见底,水底圆鹅卵石石清晰可数,被岁月之流琢磨得光滑圆润。我掬一捧饮下,寒冽彻骨,喉间竟涌起一丝远古草木的涩意,仿佛神农氏当年遍尝百草的滋味,穿越千年时光,于此一瞬重新翻涌出来。

幽谷深处,忽闻啼声清越。抬首仰望,但见峭壁之上,金丝猴群活跃于苍翠之间。它们身披灿烂金袍,腾挪跳跃于高树危枝,其灵巧敏捷之姿,恍若庄子笔下御风而行者,逍遥无待。它们或采食野果,或追逐嬉戏,偶有果实坠落,便引得群猴争抢喧闹,山谷间顿时喧哗一片。片刻后,猴群又默契地安静下来,彼此依偎,宁静温情如世外仙家。我默立树下,观此生灵自在,心中杂念渐消,恍然体悟《庄子·齐物论》所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境界,人与兽、林与天,界限于此悄然消融,仿佛万物彼此相拥,同生共息于这亘古苍茫之中。

山林间,古老传说如弥漫不散的雾气,缠绕着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树木。尤其是那“野人”之传说不胫而走,缥缈却执着,仿佛山林深处幽邃呼吸的化身。当地老者言道,野人高可逾丈,遍体生毛,疾走如风,踪迹难寻,只留些许巨大足印于泥泞之中,或者林间夜半一声悠长而苍凉的啸叫,使闻者寒毛直竖。其形貌举止,竟奇异地与屈原《九歌·山鬼》中那位“被薜荔兮带女罗”、“乘赤豹兮从文狸”的幽独山灵隐隐呼应——楚地先民对莽莽山林的敬畏与瑰丽想象,似乎早已预埋下这亦真亦幻的种子。

一次偶遇护林员老林,他坐在石上歇息,讲述自己亲历的奇事:“那年深秋,我在老君山巡护,傍晚时分,林子里光线极暗,突然听见不远处树枝‘咔嚓’断裂的声响,沉重得很。”他眯起眼睛,仿佛再次凝望那幽暗深处,“我急忙用手电照过去,只见一个极高的黑影,倏地一下闪进密林深处,快得根本来不及看清,只有草木剧烈晃动……后来在那地方,只找到几个硕大的、深深陷进泥里的脚印,形状古怪,绝非寻常兽类。”老林的声音低沉下去,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咱们守山的,对这些存一份敬畏。山林太大了,谁能说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这声音落入林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难以消散的涟漪。山鬼?抑或是山神或是野人?它成了悬浮在这片原始林海上的千古疑问,如同神农架骨子里藏着楚人魂魄,神秘而倔强而深不可测。

行至高处,海拔渐升,山势更显峥嵘。冷杉林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它们立于风霜凛冽的峰顶,树干孤直,针叶深绿,枝桠虬劲如铁。严酷环境磨砺出它们特别的姿态,每一株都似一位饱经风霜的武士,沉默地守卫着这方云天。穿行于冷杉林间,脚下是厚厚松针铺就的柔软地毯,寂静无声。偶有山风掠过,林海便发出深沉广大的涛声,自远古而来,向无尽的未来流去。我驻足倾听,这万壑松风,莫不是大禹当年疏浚江河时,指挥千军万马所遗留下的回响?又或是屈原行吟泽畔,悲愤问天时,天地间那一声悠长的叹息?它席卷着洪荒以来的孤寂与力量,漫过千峰万壑,使人如立浩渺时间之岸,顿感自身微渺如尘。

当我登临神农顶,立于“华中屋脊”之上,视野骤然开阔。云海在脚下翻涌奔腾,无边无际,宛如创世之初那混沌未分的巨洋。云雾聚散开合,时而淹没了群峰,时而又露出尖峭的山巅,仿佛大海中的岛屿。此情此景,令我想起《列子·汤问》中那篇关于“归墟”的浩渺记载——莫非这翻腾的云海,便是众水汇聚的无底深渊?抑或是远古巨鳌未曾负载的仙山,漂浮于天地玄黄之间?在这云海之上,顿觉尘世营营碌碌,不过是浮云蔽眼。

今日神农架,亦非避世绝尘的桃源。山间已有现代公路如玉带盘山缠绕,蜿蜒穿行于林壑之间,连接起曾经隔绝的村落与尘世。山民们依旧淳朴,只是生活悄然变迁,山珍特产借由这通途,源源流向山外广阔世界。更令人瞩目的是,那些悄然矗立于高处的科研观测站,如同林海中的现代哨所。它们精密而深邃的眼睛日夜不倦地凝望向天空、深入密林,捕捉着星辰的轨迹与自然的律动,无声地守护着这片原始秘境。自然与人文、亘古与当下,在此处并非对峙,而是如云海与群峰般相拥缠绕,共同织就一幅崭新的山岳图景。

暮色四合,我步下神农顶,山风渐冷。回望那隐入苍茫暮色里的巍巍群峰,云涛汹涌澎湃,苍翠如故。神农架,这片饱含楚人魂魄的山水,既深藏着《山海经》般难以索解的古老玄秘,亦在时光长流中默默承载着新的传说。它的幽邃林莽,依旧蕴藏着“野人”魅影般未解的谜题;而它挺拔的脊梁之上,现代文明的脉搏亦悄然跳动,与亘古的山风同频共振。

下山之路盘桓曲折,如同岁月自身刻下的印记。山风凛冽,吹拂着山林也吹拂着我的思绪。抬头望去,但见一轮皓月已悄然攀上神农顶的峰尖,清辉遍洒千山万壑。这月光,曾照耀过神农氏尝百草的艰辛足迹,映照过屈子行吟泽畔的孤傲身影,也曾洒在李白仗剑远游的衣襟上,如今,又温柔地落在我这风尘仆仆的归途之上。

此刻,我立于山道之畔,亦立于时间的中流——前望是亘古如斯的云海松涛,回首是渐次点亮的山下的万家灯火,交织着人间烟火与天上星光。我终将离开,然而此身此心,仿佛已与这山、这林、这莽莽苍苍的造化融为一体。所谓归去,不过是肉身暂别,而那山魂林魄,早已悄然沉淀于血脉深处。它无言,却比万语千言更沉重地告诉我:所有跋涉过这片山林的人,都已在灵魂里捧起了一捧无法挥散的、华中屋脊上清冷而永恒的月光。

这月光,便是它予跋涉者最深的烙印——从此无论行至何方,魂魄里都浸透了这山岳亘古的苍翠与清凉。

感慨系之,歌以咏之:

登临神农绝顶,犹立惊海孤舟之上。

放眼四顾,惟见川岭交汇、横贯西南、逶迤北向;西衔秦巴,东望荆襄,烟雨苍茫、雾海莽荡、虬松颤曳、寒枫凝霜;高鸟振翮、琴蛙吟唱;露气含珠、流瀑跌宕;山风骤起、幻化霓裳。乱云蔽日,氤氲流觞;恍若隔世、宇宙洪荒;林壑深谷,闻野人匿迹、崖谷猿啸、凄厉声扬、险峡深潭、龙鲵潜藏,巅峰极目、荡气回肠!人生若斯,纵情八荒,噫兮!神游纵情、岂止心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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