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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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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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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峦如黛绣苗岭

寅时三刻,我已在观景台的石栏前静立多时。山风挟着清冽的草木气息掠过耳际,将昨夜残梦尽数卷去。东方天际刚泛起蟹壳青,雷公山十八峰仍沉浸在靛蓝色的梦境里,唯有偶尔掠过的早莺啼声,像银针刺破绸缎,在寂静中荡开细碎的涟漪。

脚下的木质平台还沁着露水,鞋底与潮湿的杉木板相触时,发出类似古籍翻页的窸窣声。这让我想起十年前在镇远古城某间老宅见过的苗绣——黛青丝线在靛蓝土布上蜿蜒,绣娘用银针牵引着山水的魂魄。此刻的雷公山正似一帧尚未完成的绣品,云雾是半透明的丝帛,被无形的手轻轻抖开,覆在群山的轮廓之上。

忽然有凉意爬上颈侧。不是风,是雾。它们从山谷底部升腾而起,起初如薄纱轻扬,继而似乳浪翻涌。某片雾气掠过观景台西角的枫香树时,惊醒了栖息的蓝喉太阳鸟,它振翅的瞬间抖落一串露珠,那些水晶般的颗粒在下坠途中便被雾气溶解。这场景让我想起童年玩过的万花筒——彩色玻璃碎片在光影中重组,每一次转动都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崭新宇宙。

第一缕阳光是踩着卯时的更漏来的。它先是将最高处的斗篷峰染成蜜色,接着像熟稔的染匠,将金红、橘黄、淡紫依次泼向远近山峦。云雾此刻显露出了灵性,它们时而聚成奔马,时而散作游丝,阳光穿过这些变幻的介质时,竟在岩壁上投映出类似敦煌飞天壁画的光影。某个瞬间,东侧山谷的雾气突然散开,露出盘山公路的某个弯道,那柏油路面反射着晨光,真像散花仙子失手跌落的银簪,在苍翠间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梯田的苏醒总是带着音律。当阳光漫过第三层台地时,整片山坳忽然响起细碎的反光,仿佛千万面铜镜同时调整角度。这些由祖辈们用锄头刻写在群山上的五线谱,此刻正演奏着光的赋格曲。最远处的梯田尚浸在阴影里,墨绿如砚台中的宿墨;近处的却已镀上金边,稻叶上滚动的露珠将阳光折射成七彩星子。蒙太奇般的画面在此刻闪现:我隐约看见百年前的苗族先民正弯腰插秧,他们靛蓝的衣摆扫过水面,惊起的波纹里游着细鳞鱼;而转眼间,那些躬身的背影都化作了今日稻田里摇曳的稻穗。

山岚忽然变换了性情。原先柔顺的雾气开始奔涌,像被谁倾倒了整条银河。某团浓雾掠过时,整个观景台陷入乳白色的静默,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真切。这时从雾深处传来叮铃声响,起初疑为幻觉,直到声音渐近——是挂着铜铃的羊群。牧羊人哼着调子走在最前,他的声音时而被雾气吞没,时而清晰得如在耳畔。羊群经过的刹那,雾气恰好淡去,阳光将它们的轮廓描成毛茸茸的金边,远远望去,竟似一群踩着祥云的神兽。

太阳升高后,云雾开始分层。上层如雪浪翻滚,中层似轻纱漫卷,贴近地面的则化作缕缕烟絮。在这三维的纱幕剧场里,山峦成了随时变换的布景。西侧某座无名峰突然被流动的雾气塑成巨象模样,长鼻正探入山谷汲水;转眼间雾气重组,那象鼻又化作苗族姑娘飞扬的裙裾。我不禁摸出衣袋里的银铃——这是昨日在控拜苗寨买的旧物——轻轻摇动时,铃舌撞击内壁的声响,竟与此刻云雾变幻的节奏莫名契合。

公路终于完全现身了。这条现代文明嵌入群山的银链,在晨光中显出了温柔的一面。某个发卡弯处停着辆早班客车,从我的视角望去,它小得像孩子遗忘的玩具车。当车子重新启动时,拖出的白色尾气与山岚交融,竟分不清何为自然何为人工。这让我想起山脚下那位老银匠的话:"我们苗家的錾子,从来不是要征服银子,只是帮它们找回本该有的模样。"

日头再往上爬时,云雾开始撤退。它们先是放弃最高的峰顶,接着如潮水般从各个山谷退却。在最后一阵雾气消散前,我注意到南坡上有棵孤立的枫树,它的树冠恰好接住了一团不肯离去的雾霭,远望如老人托着雪白的哈达。这棵树让我突然明白,为何苗族古歌里总把大山比作祖先的脊梁——此刻的雷公山确像一位正在起身的巨人,它抖落云雾的动作,与苗家汉子清晨掀开靛蓝被褥的姿态何其相似。

阳光终于统治了整个视野。盘山公路现出全貌,那些连续不断的弯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谁把苗家姑娘的银项圈拆解了铺在山间。梯田也彻底苏醒过来,不同区块因作物差异呈现出祖母绿、橄榄绿、翡翠绿等微妙差别,田埂的曲线则让整片山坡成了凝固的波浪。有农人开始下田劳作,他们移动的身影在宏大背景下小如芥子,但每当弯腰时,背上的阳光就会绽开一朵金色的花。

我离开观景台时,石阶缝里钻出几朵鹅黄色的小野菊。它们的花瓣上还沾着雾水,在阳光下像盛着液态的琥珀。这让我想起昨夜在民宿看到的旧照片——二十年前的雷公山还没有观景台,摄影者站在某块突出的岩石上拍下了几乎相同的晨景。原来云雾年年相似,只是看云人的眼角渐渐被岁月绣上了细纹。

下山路上经过一片竹林。晨风穿过竹隙时,整片林子响起类似芦笙的和鸣。阳光把竹影投在石板路上,那些晃动的光斑像极了苗绣中的鱼鳞纹。我突然理解为何苗族古歌里唱"云雾是山神的呼吸"——在这雷公山的清晨,每一缕消散的雾气都在证明,有些美注定无法带走,只能封存在记忆的银匣里,等待某个有缘的黎明再次开启。

青峦如黛,晨雾尚未散尽时,我踏入了雷公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山门处的石碑上,"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几个红字在氤氲水汽中微微发亮,像一块刚从溪流里捞起的玛瑙。刹那间,亿万年的地质记忆从脚底涌上来——腐殖土松软如初春的棉被,每一步都陷进时光的褶皱里。远处传来啄木鸟敲击树干的笃笃声,恍若远古祭司在叩击大地之门。

森林的呼吸声在耳畔渐渐清晰。那是松针与晨露的私语,是菌丝在地下暗河中伸展的窸窣,是某棵千年古树年轮又拓宽半毫米的轻叹。我蹲下身,指尖触到一片蕨类植物蜷曲的新芽,它绒毛上悬挂的露珠里,倒映着整座山峦的轮廓。

倏尔眼前出现蒙太奇幻象:镜头突然切至冰川时期,巨大的冰舌正缓缓退去,留下裸露的岩层。几株倔强的秃杉幼苗在寒风中颤抖,它们的影子与现在参天的秃杉群重叠。

秃杉林出现在第三个山坳转弯处。这些活化石挺立如青铜编钟,枝干上皲裂的树皮是岁月刻下的象形文字。阳光突然穿透云层,千万道金箭从树冠缝隙斜射而下,照亮了悬浮在空中的花粉微粒。我伸手想捕捉一粒光斑,它却从指缝溜走,在林间腐木上点燃了磷火般的苔藓。

"小心暗河。"老吴的声音从苔痕密布的岩石后传来。这位巡护员像从某棵古树里走出的精灵,迷彩服上沾满苍耳和鬼针草。他粗糙的掌心抚过岩壁,那些青苔立刻有了叙事的意义:"这道水线是去年洪水留下的,下面暗河通道像迷宫——雨季时水声会在岩壁间来回碰撞,像山神在敲打苗鼓。"

(镜头切换:雨季的暗河在岩缝中奔涌,水珠溅起又落下,与此刻老吴水壶里倾泻出的水流形成呼应。)

我们沿着溪涧行走,腐叶在脚下发出酥脆的声响。忽然,老吴拉住我指向十点钟方向——一株高山榕正用气根缠绕着濒死的青冈栎。那些蟒蛇般的根系已经勒进宿主的躯干,在接触处长出细密的吸盘,像情人最后的拥抱。"植物绞杀要二十年才能完成。"老吴的刀削脸上浮现出某种敬畏,"被绞杀的树腐烂后,会变成榕树的养料。"

我凝视这残酷的共生现场。阳光将榕树气根的影子投在苔藓上,宛如正在编织的蛛网。某只绿翅画眉突然从树冠惊起,翅膀掠过气根时带落几片鳞叶,它们旋转着落进溪水,立刻被湍流卷向暗河入口。

(蒙太奇:碎叶在黑暗中漂流,突然变成红外相机显示屏里的雪花点。夜视镜头中,云豹的金色瞳孔一闪而过。)

"上个月刚拍到的。"老吴从背包取出平板电脑,手指划过云豹足迹的特写照片。屏幕冷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那些沟壑与秃杉树皮的纹路惊人相似。"我们在二十个点位装了监测仪,负氧离子浓度超过5000时,仪器会发出鸟鸣般的提示音。"

午后雷雨来得猝不及防。我们躲进巡护站的木屋,雨水在铁皮屋顶敲击出密集的鼓点。老吴煮起雷公山特有的藤茶,蒸汽裹着茶香在玻璃窗上凝成雾珠。他忽然指向窗外:"看,彩虹在吃瀑布。"只见双道虹霓横跨山谷,一端竟真的没入白练般的瀑布中。雨幕里,整片秃杉林的轮廓开始流动,仿佛正在溶解的青铜器。

(镜头拉远:木屋渐渐变成绿色海洋中的孤舟,远处山脉的曲线与老吴弓着腰煮茶的背影重叠。)

雨停时,森林换了副面孔。所有颜色都被洗得发亮,松针绿得近乎透明,某种白色菌类在倒木上疯狂膨胀,像突然冒出的微型雪山。我们踩着湿滑的苔藓继续前行,老吴突然蹲下,从泥地里挖出半片带着齿痕的坚果:"毛冠鹿的早餐。"他笑着把果壳放回原处,这个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大地盖被子。

黄昏的光线有了蜂蜜的质感。我们登上观景台时,整片原始森林正在上演光的变奏曲——云影掠过处,墨绿、黛青、翡翠色的色块交替闪现,宛如巨人的调色盘。远处某个山坳突然惊起群鸟,老吴立刻举起望远镜:"可能是黑熊在掏蜂巢。"他的声音里带着孩子发现蚂蚁搬家时的雀跃。

(快速剪辑:蜂巢金黄的剖面特写→黑熊沾满蜂蜜的掌爪→老吴望远镜的镜片反光→童年时他第一次跟随祖父进山的记忆碎片。)

夜幕降临后,森林开始分泌星光。萤火虫在冷杉间穿梭,它们的轨迹与白天记录的云豹活动路线神奇重合。老吴打开监测终端,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像另一种形态的星河。他指着某个峰值说:"看,九点钟方向有白鹇在求偶。"几乎同时,远处传来"咯—咯—"的鸣叫,月光下隐约可见白色尾羽掠过灌木的闪光。

我躺在巡护站的木板床上,听夜风搬运着整座森林的声响。某个瞬间,似乎听见暗河在岩层深处流动的轰鸣,那声音与老吴的鼾声、红外相机的快门声、秃杉生长时细胞分裂的微观震动,交织成最原始的生态密码。在半梦半醒的边界,突然明白这座山为何要叫雷公——它本就是大地的闪电,以慢动作劈开时空,让我们得以窥见生命最本真的模样。

(最后镜头:航拍视角中,雷公山脉的轮廓渐渐浮现出侧脸轮廓,宛如一个沉睡的巨人。他睫毛是起伏的冷杉林,呼吸是晨雾的聚散,而那颗跳动的心脏,正藏在老吴每天清晨系紧的登山鞋带里,藏在巡护日志最新一页的墨迹中,藏在每粒即将萌发的秃杉种子里。)

炉膛里的炭火突然爆出个火星,溅在老师傅的麂皮围裙上。肇兴侗寨的黄昏总是这样,银匠铺的炉火与晚霞争艳,将吊脚楼的影子拉得斜长。老银匠吴国胜的锤子悬在半空,那块錾刻着蝴蝶纹的银片在火光中颤动,恍若真要从他掌心飞走。"蝴蝶妈妈护佑的纹路,得用阴刻阳錾的交替手法。"他对着学徒们说,声音混着远处鼓楼的芦笙,像从《苗族古歌》的韵脚里飘出来的。我望着他案头那本翻烂的《黔东南银饰图谱》,忽然想起沈从文在《边城》里写的:"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可这苗银锻造的秘技,却只在清水江畔的吊脚楼间流转千年。

隔壁蜡染坊飘来蓝靛的涩香,苗妹黛帕正用铜刀蘸取蜂蜡,在棉布上勾画涡旋纹。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将她手腕上的银镯映得雪亮,与靛蓝的布面相击,竟发出金石之音。"这是祖先从黄河带来的纹样,"她的刀尖在布上游走,宛如重演《尚书·禹贡》里"厥贡漆丝"的古老场景。忽然有游客的智能手机对准她工作台,直播间的弹幕如彩蝶纷飞——现代科技与古老技艺在这方寸之间完成了一次奇妙的共生。

吴师傅的锤子又落下了。这次他正在锻造一对耳坠,银片上的稻穗纹渐渐显形。我恍惚看见《王祯农书》里的插图活了过来:明初的屯军将水稻种植技术带进苗岭,穗纹便从此在银饰上生根。老银匠的每记锤击都暗合节气,春分时力道轻灵如燕尾点水,冬至落锤则沉浑似古树盘根。忽然有穿改良苗服的姑娘推门而入,她背包上巴黎时装周的吊牌还在摇晃。"订单要加急,法国设计师说我们的银丝盘扣..."吴师傅摆摆手,从木匣取出一卷清代银饰拓片:"告诉洋人,老祖宗的扣子藏着八卦方位,急不得。"

蜡染坊的学徒们正将染好的布匹晾在竹竿上,蓝白相间的图案在风中舒展,恍若将《山海经》里的祥瑞都召唤到了人间。黛帕阿妹抚过布面上的龙纹,那龙爪却是枫叶形状。"我们侗家传说,始祖松恩松桑是从枫树心里诞生的。"她说这话时,屋檐下的银铃突然齐鸣,仿佛应和着《溪蛮丛笑》里记载的"刻木记事,以歌传情"的古老传统。

非遗工坊的绣绷前,阿婆的银针正牵引着七彩丝线。她绣的"苗岭春耕图"上,有个戴斗笠的老者弯腰插秧,他身后的水田里游着几尾细如发丝的鱼苗。"这是按故宫藏的《雍正耕织图》针法变的。"她忽然停下针,从笸箩里拣出根泛黄的绣线,"这孔雀蓝丝线是祖母传下来的,当年用板蓝根与靛青套染了七遍才得。"阳光斜照在绣品上,那些密匝匝的针脚竟泛出粼粼波光,让人想起《岭外代答》里记载的"瑶斑布"光泽。

窗外忽然传来电子合成器的音律,却是寨子里的年轻人在排练将侗族大歌混搭电子乐。古老的多声部合唱与机械节拍奇异交融,恰似阿婆绣架上那幅未完成的创新作品——传统百鸟纹的间隙里,隐约可见二维码的几何图形。

场景忽转至龙江河畔。民警老胡的橡胶靴碾过岸边的黄堇花,他腰间挂着的《鱼类图鉴》已翻得卷边。对讲机里传来最新水质数据时,他身后的茶农们正用侗语唱着采茶歌。这画面让人想起《茶经》里"阳崖阴林,紫者上"的记载,只是如今茶树枝桠间还悬着太阳能杀虫灯。老胡俯身捞起片落叶,叶脉间竟粘着粒鱼卵——这本该在光倒刺鲃腹中的生命,此刻在他掌心微微颤动。

记忆突然闪回去年洪水夜。手电筒光束里,老胡看见明代水利碑刻被浊浪吞没,碑上"禁止毒鱼"的铭文在水下幽幽发亮。而今那石碑重新立在新建的生态步道旁,碑侧多了块电子监测屏,红绿数据交替闪烁,像在续写新的生态契约。

毛坪村的构皮纸作坊里,坊主正将纸浆浇入竹帘。这技艺与《天工开物》记载的"杀青"工序如出一辙,只是晾纸架上多了批印着星座图的半成品。"星空露营的客人喜欢用这个写观星日记。"他指向山腰的透明帐篷,那里有望远镜的金属光泽在暮色中闪烁。忽然有无人机掠过作坊天窗,传回梯田的实时影像——绿色阡陌间,插秧节上的铜鼓舞正跳至高潮,舞者的银饰将夕阳折射成七彩光雨。

灶台上的酸汤锅突然沸腾,鱼鲜味裹着木姜子香窜出窗棂。这气味惊醒了非遗馆里陈列的清代嫁衣,玻璃展柜反射的微光中,嫁衣上的龙凤纹似乎游动起来。衣襟内里绣着的苗族古歌,每个字符都像要挣脱丝线的束缚,飞向展厅里正在直播的智能手机镜头。

最终所有线索都汇向雷公山观景台。我望着云海中若隐若现的村寨灯火,忽然明白这苗岭的奥秘——当吴师傅的银锤与电子订单的提示音共鸣,当阿婆的祖传绣线与二维码纹样交织,当清代水利碑与电子监测屏并肩而立,这里便完成了生态文明最生动的注解。正如《庄子》所谓"天地与我并生",那无人机镜头里的层层梯田,何尝不是《耕织图》的当代续篇?而蜡染坊飘出的蓝靛分子,或许正与银河里的星尘同频共振。

夜色渐深时,我听见两个时空的声音在山谷回响: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在《黔游日记》里惊叹"石笋参差",而当代生态学家在数据库里录入新的物种基因序列。其间夹杂着银匠铺最后的敲击声、蜡染坊收工的欢笑声,以及星空营地传来的惊叹——有人通过望远镜发现了新的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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