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之上,云雾缭绕不息,如天外涌来绵绵不绝的白浪,时而温柔拥抱着峰峦,时而急急俯冲入谷底;五老峰、汉阳峰等奇峰,便如浮沉于茫茫雾海中的岛屿。谷帘泉的水自高处断崖倾泻而下,水声似玉碎珠迸,日夜不歇。
于我而言,匡庐总是魂牵梦绕之仙境,若得暇,我总会择机造访庐山,每每拾级而上,山风挟裹着湿润凉意扑面而来,浸透了衣襟,也仿佛浸润了肺腑。幽径曲折深入,雾霭弥漫如纱幕,眼前景象若隐若现,忽而明朗,忽而飘忽,恰似置身于一幅水墨酣畅淋漓、晕染变幻的画卷之中。
霎那间,前方云霭深处,隐隐浮现出一座古拙石灶。石灶形制奇异,浑然天成,仿佛吞吐之间,汲取了山峦的灵气;其下泉眼汩汩涌出清流,正是谷帘泉的源头。泉水清冽澄澈,在石灶的凹处汇聚成一小潭,水波潋滟,映照着流云与苍翠的山影。石灶旁,竟立着一位素衣女子,衣袂在雾中轻轻飘荡,宛如一株临风舒展的幽兰。她垂首凝视着石灶中悄然蒸腾的水汽,那水汽凝而不散,袅袅升腾,渐渐幻化成一片奇异的灵雾,缭绕于她周身,仿佛带着生命的呼吸。她轻展纤纤素手,指尖轻点水汽,一缕细微的绿意竟在水雾中缓缓萌动、舒展,瞬间凝成一芽新翠——分明是云雾茶芽的形态!新芽在氤氲水汽中徐徐旋转,青翠欲滴,通体剔透,似蕴含着整座匡庐精魄所凝聚而成的露珠。
“此乃泉茶共生之胎息,”女子并未回头,空灵的声音却穿透薄雾,“处士远道而来,是为寻此真味么?”
我心中一惊,蓦然想起《茶经》有载:“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眼前景象,竟与书中描述如此相契。我尚不及回应,一阵骤起的山风猛然卷过,裹挟着浓密的白雾扑面而来,那女子连同石灶、茶芽的幻影,瞬间消融于这奔涌的云海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只余下山风掠过松林的呼啸,以及谷帘泉那永恒的、碎玉般的流淌之声,在耳畔回荡不绝。
我伫立原地,久久凝视着那片重新被云雾填满的空茫。恍惚间,时光仿佛被云雾悄然折叠,眼前倏然浮现另一幅景象:也是在此谷帘泉畔,却分明是千年之前的唐朝风物。茶圣陆羽,身着素朴的葛衣,正俯身掬起一捧清泉,神情专注,细细品味。泉水清冽甘甜,他微微颔首,自语道:“清、冽、甘、轻,四德皆备,诚乃煎茶上品。”他目光炯炯,环顾着庐山缥缈的云雾与葱茏的茶山,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山水,直抵造物的精微,继而感叹:“云雾为裳,名泉为脉,此茶之骨相天成也!”话音犹在泉石间缭绕,眼前的画面却又被一阵更浓的雾霭悄然抹去,只留下深谷中清泉流淌的余韵,幽幽不绝。
关于庐山的茶与泉,诸多历史名人常结合庐山瀑布、云雾等意象以词赋歌咏之;如苏轼曾有: 《留题显圣寺》
"浮石已干霜后水,焦坑闲试雨前茶。
更寻蜀井求明眼,要照溪边解语花。”
又如朱熹: 《康王谷水帘》
“ 采薪爨绝品,瀹茗浇穷愁。
敬酹古陆子,何年复来游?”
朱熹在庐山康王谷(传为陆羽评"天下第一泉"处)煮茶怀古,致敬陆羽。)
岁月如谷帘泉的水,不舍昼夜地流淌。转眼已是明代,庐山深处一处简朴的草寮里,油灯如豆,火苗在夜风中微弱地摇曳跳跃。老茶师顾松龄枯坐于斑驳的茶案前,案上摊着几本纸页泛黄、边角磨损的茶书。他凝视着手中一块乌沉沉的残碑,碑体布满风霜侵蚀的痕迹,其上镌刻的古拙纹路,依稀可辨出茶灶与云雾缭绕山峦的轮廓。他伸出布满茶渍与岁月刻痕的手指,一遍遍、近乎痴迷地摩挲着碑上模糊的线条,仿佛要从那冰冷的石纹中,触摸到早已湮没于时间尘埃里的古老温热。
“泉眼…茶灶…”他口中反复呢喃着,声音干涩而执拗,如同在荒漠中寻找水源的旅人。窗外夜色浓重,山风呜咽着穿过松林,似无数幽魂在低声絮语。突然,一道微弱的、带着奇异草木清香的绿光,竟自那冰冷的碑石深处幽幽渗出,如萤火,似微弱的呼吸,不偏不倚,正映照在茶书上某页描绘茶灶火候的古老图示上!顾松龄浑浊的双眸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猛地挺直佝偻的脊背,枯瘦的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失声喊道:“火候!原来玄机在此!水火相济,云雾为媒!”这声呼喊,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积年的迷雾,也刺破了庐山沉沉的夜幕。
草寮的门被猛地推开,夜风裹挟着庐山特有的湿润云雾涌入。那绿光倏然跃起,灵动如山中精灵,轻盈地穿过弥漫的雾气,朝着五老峰的方向疾速飘飞而去,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冽茶香,在斗室中久久萦绕。顾松龄跌跌撞撞追出门外,只望见那点绿光迅速消失在浓黑的山影与翻滚的云雾深处,如同一个倏忽而逝的古老谜题的答案。他独立于凄冷的夜风中,苍老的面庞上泪水纵横,对着莽莽群山与无边的黑夜,发出一声悠长而颤抖的叹息:“茶灵引路…茶灵引路啊!”这叹息声沉入山谷,带着无尽的顿悟与苍凉的回响。
岁月滔滔,庐山云雾依旧。这年举办茶节,汉阳峰下的古老茶亭焕然一新,张灯结彩。我亦置身于熙攘的人群中,沸水注入白瓷盖碗,庐山云雾特有的栗香裹挟着山野清气,如同庐山浓缩的魂魄,骤然升腾,弥漫开来。茶烟袅袅,眼前景象竟如水墨般晕染变幻。朦胧间,仿佛看见陆羽青衫磊落,正于谷帘泉畔俯身汲水;又见顾松龄于昏灯下,枯手摩挲残碑,老泪纵横;甚至那素衣的云蘅,亦在缭绕的茶雾中对我投来惊鸿一瞥。历代茶人的身影,在茶烟氤氲的帷幕上无声流转、叠印,最终凝聚于此刻茶碗中这片青翠的庐山云雾——他们毕生的追寻与魂魄,原来早已沉淀在这一叶一芽之中。
杯中清澈的茶汤微微荡漾,倒映着茶亭梁柱上一幅新挂的画卷。画中,那守护谷帘泉的茶仙云蘅与泉使玄渊并肩立于飞瀑流云之间,他们的身影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愈发朦胧空灵。画旁题有数行墨迹酣畅的古诗:
“云深不知处,泉冽自天来。
一饮烟霞骨,千春肺腑开“。
亭外,庐山云雾正浓。苍茫的云海无声地漫过山脊,涌向深谷,将茶亭、人群、乃至整个沸腾的开茶节温柔地揽入怀中。浓雾深处,谷帘泉奔流不息的水声穿越时空,依旧清晰可闻,那节奏亘古不变,宛如大地沉稳而绵长的脉搏。茶碗中的氤氲之气,与亭外奔涌的云海悄然交融,不分彼此。
亭中茶客谈笑晏晏,无人察觉茶烟深处那素影的悄然颔首。唯有庐山亘古的云雾,默然见证着这泉石间无声的流转。云蘅的身影在茶烟里淡去,如墨滴入水,化作一句无声的箴言,渗入庐山无边的云雾与茶脉之中:
“茶脉在处,即是吾身。”
那清泉的脉搏与茶香的魂魄,便在云雾深处永恒地共鸣着。庐山云雾茶的故事,亦如这山中的云雾与清泉,无声浸润,永续流淌——它早已不是叶片,乃是庐山呼吸的形态,是时间在杯盏中凝结的、可啜饮的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