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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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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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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鹤亭记

云龙山者,非有真龙藏匿也。实为徐海间一卧石冈耳。海拔仅百十余米,然其山势蜿蜒雄峻,自西北迤逦而东南,形若游龙伏波,故得是名。山虽不高,却依云龙湖而峙,山峦松柏苍翠,远望如青黛浮于尘世之间。余尝闻,山之有亭,犹人之有目,招鹤亭便是云龙山之明眸,睥睨千年兴废,静观人世沧桑。

初秋,吾偕友人蔡君伉俪沿兴化寺登临此山,寺院内石阶苔痕斑驳,步步皆踏前朝旧事。一路穿寺攀援,初行尚闻街衢喧嚣之声,及至山腰,则万籁渐寂,唯松涛阵阵,风传鸟啼、梵音袅然。转过一弯陡崖,忽见一亭翼然出于危岩之上,四角飞翘,似欲乘风振翮归去。檐下悬一匾额,书“招鹤亭”三字,笔力遒劲,隐隐有仙气透出木纹,据闻为苏轼亲名真迹。

招鹤亭者,盖取“招隐鹤归”之意。其地或在云山幽谷,或临清泉松涧,世传有隐君子筑亭于此,寄怀鹤影,以明志节。

昔有高人某公,厌尘嚣之纷扰,慕林泉之逍遥,遂结庐于南山之阴。偶见白鹤翩跹,鸣啸九皋,心契其灵姿,乃伐竹取石,构亭一隅,名曰“招鹤”。每风清月白之时,携琴独坐,焚香默祷,鹤竟通灵,时栖亭畔,若聆清音。闻山人遂作《招鹤吟》:“鹤兮鹤兮归来兮,云渺渺兮松依依;鹤兮鹤兮长驻兮,朝饮露兮暮栖霞。”

亭成数载,名士往来者渐众。或叹曰:“鹤非凡鸟,乃仙家之侣;亭非俗筑,实心隐之镜。”故游者至此,不惟观鹤,亦以洗心。亭前石阶生苔,檐角悬铃,风过则声如环佩,鹤唳相和,恍若世外。

后山人仙去,鹤亦不复见。然乡人感其遗风,葺亭守之,岁时常祭。或有樵夫云:雾深露重之际,犹闻鹤鸣亭中,若招故人。

太史公曰:鹤之清傲,亭之孤高,皆士人精神之化身也。招鹤非招禽鸟,实招本心之纯粹耳。世有羁绊,而亭中一念,可通天地,岂徒然哉?

至山顶,眼界豁然开朗。一片碧水横陈于山下,这便是云龙湖了。湖水清澈。远望如一块巨大的碧玉,静静地卧在群山环抱之中。湖面平展如镜,偶有微风掠过,湖的四周,山峦起伏,绿树成荫,倒映水中,竟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水,哪是树,哪是影。

湖的西岸,几叶小舟泊在岸边,随波轻摇。舟子们或坐或卧,有的则垂钓,凝神屏息,仿佛与这湖光山色融为一体。偶尔有游船划过,船尾拖出一道长长的白浪,如同在碧玉上划开一道口子,但不久又愈合如初,了无痕迹。

东岸则是一片芦苇,此时正是芦花盛开的季节。白茫茫的芦花在风中摇曳,如云如雪,与碧水相映成趣。偶有水鸟在芦苇丛中穿梭,时而潜入水中,时而振翅高飞,发出清脆的鸣叫,打破了湖面的宁静,却又更添几分生机。

湖的南面,远山如黛,层层叠叠,渐远渐淡,最终与天际相接。山色空蒙,若有若无,仿佛是中国水墨画中的远山,只淡淡几笔,却意境无穷。北面则是一座长桥,如虹跨水,连接两岸。桥上行人往来,车辆穿梭,但在这广阔的湖山之间,竟显得渺小而不起眼了。

我坐在山顶的石凳上,静静地观赏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太阳渐渐升高,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如万点金鳞闪烁。此时湖上的雾气尚未散尽,薄薄地笼罩在水面,使远处的景物若隐若现,恍若仙境。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又迅速潜入,只留下一圈圈涟漪,慢慢扩散,直至消失。

山下城市的喧嚣隐约可闻,但在这山巅之上,仿佛与尘世隔绝。我忽想起古人“登高望远”之语,诚不我欺。站在高处,不仅视野开阔,心胸亦为之豁达。人世间的纷扰烦恼,在这壮阔的自然面前,显得何等微不足道。

此亭始建于北宋,原为放鹤亭,后更今名。东坡先生知徐州时,尝与隐者张天骥在此放鹤招鹤,饮酒赋诗。想那东坡先生,一袭青衫,立于苍岩之间,望白鹤翩跹于云龙湖上,该是何等超然物外。然其胸中块垒,岂是一盏浊酒能浇?乌台诗案余痛未消,黄河决堤新忧又起。这位谪仙人,一面组织抗洪,一面却又在此与鹤共舞,真真是将入世之担当与出世之逍遥熔于一炉,潇洒于九霄之外也!

询问香客得知亭畔有碑,镌刻东坡《放鹤亭记》。抚碑细读,但见字字珠玑:“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这般景致,千年未改。然先生又云:“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今之山人安在?笑者何人?唯有碑石冷峻,默对斜阳。

凭栏远眺,徐州城廓尽收眼底。这古彭城之地,北扼齐鲁,南控江淮,自古为兵家必争之所在。楚汉相争时,项羽曾在此筑戏马台;三国年间,曹操吕布鏖战于斯;至近代,淮海战役炮火更将此地化为焦土。千百年来,多少旌旗变幻,多少鼓角铮鸣,皆如云烟过眼,唯此山此亭,阅尽人间悲欢、看尽世道兴亡。

想那元明之际,黄河屡屡决堤,江淮之上红巾军起,徐州城三迁其址。洪水滔天时,云龙山竟成孤岛,招鹤亭中或栖难民,或泊舟楫。亭中梁柱,想必听过多少生离死别之哭嚎,又见证多少劫后余生之庆幸。至若太平年月,文人墨客来此雅集,煮酒论诗,栏杆拍遍,却又将人间忧患暂抛云霄。

亭前有两株古柏,虬枝盘曲,皮若龙鳞。当地人言,此树已历八百寒暑。试想金兵南侵时,此柏可曾见烽火照徐州?元人铁骑过,可曾溅血于树干?清军破城时,可曾倚为掩体?而今枝繁叶茂,静默如山,真真是“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间杀戮,于天地不过瞬息;王朝更迭,于山河仅似微尘。

下山途中,遇一老者,须发皆白,于亭下行拳虎虎生风。问其年,答曰已九十有余。自言幼时曾见日军飞机轰炸徐州,躲于招鹤亭中避祸。后又历内战、饥荒、动荡,而终得安度晚年。每日登山练拳,已成惯例。“这亭子,”老者收势吐纳,指亭笑言,“比我经的事多,看的变更多。它都不急,我急什么?”语毕大笑,声震林樾。

暮色渐合,华灯初上。回望招鹤亭,只见剪影依稀,如鹤独立。忽然悟得,此亭招鹤,非真招禽鸟,乃招一种境界耳。东坡招鹤,招的是超然物外之思;后人修亭,招的是文脉传承之志;今人登临,招的或是片刻安宁之心。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招鹤亭立于时空交汇处,不拒往者,不迎来人。亭中曾有隐士长啸,志士悲歌,佳人垂泪,稚子嬉戏,今皆随风而逝。唯有山间明月,江上清风,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下山归城,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现代徐州城熙攘繁华,早已掩去历史伤痕。忽然明白,招鹤亭之真意,不在逃避红尘,而在提醒世人:虽身处纷扰,心可超然物外;虽历经兴废,精神终能传承。

今之招鹤亭,非独一建筑耳,实为一方精神坐标。它招引的,是千年来人们对宁静致远的向往,对超越时空之永恒的追寻。亭不会言,而道尽沧桑;山不必高,而承载古今。此乃云龙山之大观,招鹤亭之真谛也。

人生在世,忽然而已。而能与千年古亭共呼吸,与往圣先贤同观山水,岂非大幸?临别回首,但见亭影融入暮色,如鹤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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