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是天地间最从容不迫的优雅诗人。它不急着表 白,也不刻意隐藏,只在某个清晨,让一缕风带着清 冽,悄悄划过脸颊;或在某个傍晚,教一片叶子染上 赭红,不经意的轻轻飘落肩头。于是你知道,它悄然而至。 没有雷鸣开道,没有暴雨洗尘,只是以光影为笔,以 山川为卷,一笔一画,都写满从容与丰盈。这样的季 节,不适合匆匆走过,只适合慢下来,与万物一同呼 吸,聆听那些藏在色彩背后的、关于生命的密语。
清晨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山间的薄雾,我便踏着露 水,走进了这片藏在紫金山怀抱中的秘境。流徽湖静 默地卧在二道沟的谷地,四周树木环抱,层林尽染, 仿佛一块碧妍翡翠镶嵌在松涛林海之间。湖面不大, 仅二十余亩,却恰似一面明亮的镜子,倒映着苍翠的 山色与天际的流云。那水是极静的,静得让人不敢高 声语,唯恐惊扰了这一池酣睡的碧玉。风静时,碧水 如镜,将水榭的影、树的姿、天的廓,都细细地收在 怀中,勾勒出一幅颠倒的乾坤。 水榭亭便悄然立于湖之一角,三面临水,仅以石阶与 陆地相连。它并非飞檐斗拱的华美建筑,而是以极朴 素的模样存在着——乳白色的琉璃瓦顶,淡雅如宣; 绿色的立柱,挺拔如竹;四周围着约一米高的蓝色栏 杆,地面镶嵌着红色八角形小瓷砖,透着几分民国匠 人的巧思。这亭子建于一九三二年,由中央陆军军官 学校捐资,设计师顾文钰先生以钢筋混凝土为骨,却 赋予它水墨画般的灵秀。最是那匾额上“流徽榭”三 字,乃徐向前元帅所题,笔力遒劲,为这静谧之景平 添一段历史的风骨。 若说春日的水榭是小清新的诗篇,湖畔垂柳吐绿,迎 春花金灿灿地夹道欢迎,樱花如云似霞,点缀着盎然 的生机;那么夏日,这里便是浓妆艳抹的油画了。梧 桐叶已遮天蔽日,将酷暑阻隔在外,林间绿道蜿蜒,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像一束束星光 坠入凡间。湖中睡莲静静绽放,偶有野鸭两两相伴, 划破水面的平静,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这时,若 坐在榭内水泥座栏上凭栏远眺,看蓝天作幕、白云浮 玉,听蝉鸣鸟语,心头的烦扰便也随着那悠悠的云, 洇开散去了天涯。 而秋日,则是流徽榭最富浪漫色彩的时节。山林褪去 单一的绿,换上五彩的华服。银杏金黄,乌桕绯红, 水杉则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棕褐,倒映在湖中,宛如打 翻的调色盘,浓郁而热烈。尤其从空中俯瞰,湖面竟 成一颗完美的“心”形,藏在斑斓的秋色里,仿佛大 自然最深情的告白。草坪上,人们搭起帐篷,像一朵 朵彩色的蘑菇,享受着这惬意的时光;落叶铺了厚厚 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像一曲秋日的私语。待到夕 阳西下,霞光浸染,整个流徽湖便笼罩在一片温柔的 暮色里,山色空灵,参天古树与亭台楼阁的剪影,共 同构成一幅山色空灵、参天古树、鸟鸣枯荷的诗意画 卷。 冬日万物沉寂,湖面常漂浮着秋日离去的证据——满 池的落叶,仿佛湖水将秋色紧紧拥抱在怀中,不舍其 离去。岸边的树木只剩下坚挺的枝干,小径也显得寂 寥。然而,这并非衰败,而是一种内敛的沉静。偶尔 有野鸭快速掠过,掀起一轮水痕,惊起一丝生机,提 醒着观者生命轮回的韵律——春的含蓄,夏的热烈, 秋的悲壮,冬的沉寂,每一季都自有其美丽。 我独坐水榭,仿佛看时光从水面轻轻流过。想起一九 三二年的那个冬天,此亭落成,它见证了社会的动荡 与战火的纷飞。如今,风雨飘摇的年代已远,这一亭 一湖,却依然为摇摆的内心提供着一处安稳的所在。 它不像中山陵那般庄严肃穆,令人肃然起敬,缅怀历 史之沉重;它是明媚的,灿烂的,欢快的,让人在湖 光山色中,寻得片刻的宁静,得以致远。所谓“留得 苍然山色在,领取人间幽独”,大概便是此情此景 了。 离去时,暮色渐合,疏钟从灵谷寺方向隐隐传来。我 不再回头,知道那心形的湖、那古雅的榭,已如一枚 温润的印章,烙在了记忆的深处。好风景原不必远 求,就在身旁的每一次凝望里,在诚实地面对自然与 自心的那一刻 漫步林间,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像时光在低语。俯 身拾起一片枫叶,那脉络纵横,是风雨的印记,也是 岁月的轨迹。从春日嫩芽初绽,到盛夏绿荫如盖,再 到此刻的红艳似火,它用尽一生,只为这场最后的绚 烂。你看它静静地躺在掌心,不悲不喜,仿佛在说: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度,而在于是否真正活过。凋 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正如诗人所言,“落 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它以静默的姿 态,完成生命最庄严的交接。这不只是叶子的故事, 也是山石、流水、乃至星辰的运行之道——在消亡中 孕育新生,在寂静中蓄积力量。 若说红叶是秋的烈艳,那银杏便是秋的明净。一树金 黄,通透如琥珀,阳光穿过叶隙,洒下碎金般的光 斑。风起时,叶片翩跹如蝶,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 线,最终归于泥土。这般洒脱,让人想起王维笔下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泊。人生何尝不是如 此?若能如银杏,在繁华时尽情舒展,在离别时从容 转身,便也算不负这一程光阴。而远山层林尽染,近 水碧波如镜,天地间仿佛铺开一幅巨大的织锦,每一 针每一线,都绣着自然的匠心。此刻,人不过是画中 一芥,渺小如尘,却又因这份觉知,而与万物有了深 深的联结。 田野里,稻浪翻滚,金色的波浪从脚下一直涌向天 边。稻穗低垂,是谦逊,也是饱满。农人弯腰收割, 镰刀划过稻秆的声音,清脆而厚实,像大地的心跳。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不仅是土地的承诺, 更是时间的哲学。所有丰饶,都源于漫长的等待与辛 勤的耕耘。站在田埂上,你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稻 香,那香气里,有春雨的温柔,有夏阳的热烈,也有 秋露的清凉。它不言语,却诉说着最朴素的真理:唯 有顺应四时,方能得遇圆满。 而湖畔的秋,又是另一番意境。秋水长天,一色澄 澈,残荷独立,姿态清癯。李商隐偏爱“留得残荷听 雨声”,其实何须雨声?单是看它们斜倚水中,瘦骨 嶙峋却风骨犹存,便已是一首无言的诗。夏日荷花的 娇艳固然动人,但秋日残荷的孤傲,更耐人寻味。仿 佛一位褪去华服的长者,眉目间尽是沧桑,却也尽是 从容。夕阳西下时,水鸟掠过湖面,翅尖点起圈圈涟 漪,荡开又消散,如思绪,如往事。瞬间即是永恒— —自然总在不经意间,为我们揭开生命的谜底。 这样的秋,教人沉静,也引人深思。当都市的喧嚣渐 远,自然的真意便浮现出来。陶渊明采菊东篱,悠然 见山,不是逃避,而是选择;梭罗独居瓦尔登湖,筑 木屋而观四季,不是孤僻,而是清醒。他们都在秋的 静谧中,找到了与万物共鸣的频率。登高望远,天地 开阔,人立于山巅,顿觉自身渺小,继而心生谦卑。 这谦卑不是怯懦,而是对宇宙秩序的敬畏。人类从来 不是自然的主宰,只是其中的一环。山教会我们坚 守,水教会我们变通,落叶教会我们放下——自然无 声,却是一切智慧的源头。 可惜,我们曾一度忘记这古老的对话。工业的巨轮粗 暴地碾压过田野,高楼切割了天际线,我们躲在钢筋 水泥的丛林里,以为征服了自然。直到雾霾蔽日,江 河污浊,才惊觉自己早已成了无根的浮萍。但秋的丰 饶,总在年年如期而至,像一位宽厚的长者,从不拒 绝迷途知返的孩子。今年春节期间曾和友人自驾去川 滇游览,看到云南傣族人家,至今依然循着节律刀耕 火种;塞罕坝上,三代人用六十载光阴,将黄沙染成 绿海;浙江余村,昔日的矿坑如今绿意葱茏——这些 足迹都在印证:绿水青山,才是真正的金山银山。和 谐共生,不是口号,是生存的智慧,也是文明的回 归。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俯身倾听自然的声音。在阳 台上种一盆菊,看它在秋风中傲然绽放;周末去郊野 漫步,任落叶沾衣,清风拂面;甚至只是静坐窗边, 看云卷云舒,光影流转。这些微小的仪式,是对自然 的回馈,也是对自我心灵的安顿。古人重阳登高,佩 茱萸,饮菊酒,赋诗唱和,是将自然之美化作精神的 养分。而今,我们亦能在日常中,重拾这份诗意。文 学、艺术,乃至一箪食一瓢饮,皆可成为与自然对话 的桥梁。正如那本《云端的光亮》中所写:万物皆有 光,只要我们愿意看见。 秋的深处,藏着对生命最深刻的启迪。落叶飘零,让 人感伤时光易逝;雁阵南飞,教人怅惘聚散无常。但 若将目光放远,便知凋敝之中孕育着新生,离别之后 期待着重逢。泰戈尔说:“生命如夏花之绚烂,死如 秋叶之静美。”秋叶的静美,正在于它的坦然与交 付。它不挣扎,不抱怨,只将一季的繁华,化作泥土 的芬芳。这种死,何尝不是另一种生?自然以它的轮 回告诉我们:消亡并非终点,而是能量转化的开端。 个体的生命或许短暂,但生命的长河奔流不息。 而秋的金色,更是历经风雨后的沉淀。它不似春的鲜 嫩招摇,没有夏的炽热逼人,也不同冬的肃杀冷寂。 它是暖的,厚的,稳的,像一位智者的微笑,包容一 切,又洞悉一切。人生若能修得这般境界,便是真正 的圆融——青年时积攒见识,中年时提炼智慧,老年 时回归平淡。每个阶段都有其光彩,而秋的丰盈与从 容,或许是精神所能抵达的最高处。 与秋相约,其实是与自己的内心相约。当我们仰望秋 月清辉,俯拾落叶斑驳,便是在纷扰世间,为灵魂寻 一处净土。自然从不言语,却应答一切;它无比浩 瀚,却包容每一个微小的生命。在这场对话中,我们 照见自己的渺小,也确认自身的存在。 愿我们都能活成一道秋光——不刺眼,却温暖;不永 恒,却深刻。带着山风的洒脱,流水的灵动,落叶的 从容,在自然的韵律中,找到生命的节奏。如此,纵 使寒冬将至,我们依然可以怀揣一颗金色之心,与天 地相约:来年秋风起时,不见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