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霭尚未散尽,富河的水声已携着千年潮汐涌入耳畔。两岸的杨林在曦光中摇曳,仿佛仍能听见古渡口的桨声欸乃——那是清代诗人潘道闵笔下“橹摇深渚烟霏白,帆挂中流月吐黄”的杨林晚渡,如今虽已沉入历史深处,却将魂灵化作了五里堤畔的苍苍蒹葭。阳新,这座匍匐于幕阜山北麓、长江之滨的古邑,像一册被时光浸透的竹简,每一页都镌刻着自然造化与人文血脉的交响音符。
父子山的云海是造物主挥毫的写意。雨后初霁时,雾气如蛟龙腾跃,青黛色的峰峦隐现于云霭间,恍若天宫垂落的帷幕。沿冯家堍水库溯溪而上,碧波倒映群峰,山涧泠泠作响,茶香与松脂的清冽浮游于空气之中。登顶远眺,南望富河如银带蜿蜒,北瞰城池绿意如烟,东眺长江激流似练,天地壮阔在此凝成360度的绝景。而百洞峡的寒武纪溶洞,则是地下五亿年的密语:石瀑如银河倾泻,石莲晶莹绽开,轩辕大帝的巨岩默立穹顶,水滴声穿透幽暗,仿佛远古地质运动的余响。更奇绝的是仙岛湖,1002座岛屿如散落的翡翠浮于澄碧水面,白鹭点过青螺般的岛丘,舟行其间,人已成瀛洲客。湖水透明度达十米,是国家一级水源地,滋养着黄石咸宁230万生灵——这汪碧水,既是自然的馈赠,亦是阳新人对生态的虔诚守护。
文化的血脉亦同样绵长。唐代骆宾王归隐此地,仙岛湖岸仍存“灵通仙岛”古匾;苏轼是否曾踏足虽无确证,但《兴国州志》所载沧浪烟雨、恩波夜月等古八景,总令人联想文人墨客的驻足。阳新更以“进士县”闻名荆楚,历代走出184位进士,明代吴国伦位列“后七子”,清初刘继盛为太平天国状元,晋代名士孟嘉“落帽不觉”的雅事亦源出于此。而采茶戏的婉转唱腔与布贴画的斑斓纹样,作为国家级非遗,仍在乡野市井间鲜活流淌——老妪指尖的布贴,拼贴的不只是彩帛,更是楚地巫觋文化的图腾。
太子镇的晨雾总弥散着豆香。太子豆腐细腻如云,屯鸟汤醇厚暖胃,印子粑上精美的花纹,原是农耕文明对团圆的隐喻。秋收时,板栗裂壳坠地的脆响应和鸟鸣,农人在薯田担水插苗的身影与采茶女的竹篓交织成田园诗行。若逢节庆,祠堂里红白两厅宴席大开,莲藕老鸭汤的蒸汽氤氲着宗族文化的厚重——浮屠镇每村必建祠堂,翘角飞檐绘满彩绘,既是祭祀之所,亦为宴饮之地,见证着聚族而居的千年传统。
城乡变迁的轨迹,藏于王英水库化身仙岛湖的转身中。昔日的库区土路尘土飞扬,橘农为生计奔波;如今柏油路环库而建,新能源游船悄无声息絲滑般地掠过碧波,天空之城的玻璃观景台如鹰隼悬于苍穹。当年王月娥的“希望小学”已迁至镇区,空荡的旧校舍唯余电视剧《希望的天空》的回响,但新校舍的书声与湖畔楹联大赛的墨香,正书写着教育与文化的新章。
镜头倏忽切换:唐代骆宾王衣袂飘飞于溶洞石壁前,与2025年玻璃滑道上青年的欢笑声叠印;明代铁御史吴中复弹劾权奸的奏疏,幻化成今日高空秋千少女衣袂飘飘的剪影;1932年侯中英就义前的铁窗火光,映照着仙岛湖消防员小王碗中银鱼炒蛋的油星。时间在此失去线性——五里湖的波光同时倒映着古渡木船与观光快艇,百洞峡的石笋与天空之城的钢架共享同一片星空。阳新的魅力,恰在于这种层叠:先秦的吴楚争锋、宋明的孝义传说、近代的铁血革命、当代的生态觉醒,如地质沉积岩般挤压融合,让每个瞬间都承载着千年的重量。
暮色四合时,我立于父子山巅。远山如妇人颔首南望,长江在夕照中熔成金液,恍然惊觉这山原是守望游子的母亲。山下新楼灯火初亮,仙岛湖的游船笛声惊起白鹭,而龙港革命旧址的石碑在月光下泛着冷辉。
历史从未远去,它只是换了一种形态流淌——在采茶戏的唱词里,在布贴画的针脚间,在学子诵读“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的琅琅声中。
山河依旧在,但灯火已连成银河。这灯火,是孟嘉的落帽风流,是吴中复的铁骨诤言,是侯中英的最后一滴血,是今日农人锅灶旁的笑语。两千二百年的阳新,终以仁者之姿,将沧桑化作眉间一缕温柔,继续在时光的渡口摆渡文明。当北斗星垂幕阜山,我听见整片土地在无声告白:所有逝去的都将以另一种方式归来,如富河之水,奔流不息。
此刻,让我为你铺开这轴长卷,它并非仅以笔墨勾勒,而是以山岚、水汽、人间烟火与千年时光共同晕染而成。它的美,在云雾聚散间呼吸,在历史层叠中低语,在寻常巷陌的炊烟里袅袅升腾,一种深沉湿润的灵韵,仿佛伸手便可触及大地的脉搏与先贤的叹息。
晨光熹微,或是在一场透雨初歇之后,父子山的云海便开始了它最盛大的演出。那并非是寻常的云雾,倒更像是造物主在天地这张无垠的宣纸上,饱蘸了清露与流光,酣畅淋漓的一次挥毫。雾气不再是静默的弥漫,而是如一群苏醒的蛟龙,自山谷幽壑中腾跃而起,翻滚着,奔涌着,带着生命的律动。青黛色的峰峦于是成了这出默剧的主角,在乳白色的云霭间若隐若现,时而露出一角嶙峋的峭壁,时而显出一线蜿蜒的山脊,恍若九重天宫垂落人间的帷幕,半掩着其后无尽的神秘。沿着冯家堍水库溯溪而上,又是另一番清境。碧波如镜,将整座天空与环抱的群峰一丝不苟地收纳其中,水天一色,竟叫人分不清虚实界限。山涧泠泠,那声响不是喧哗,是沁入心脾的清凉,是石与水的私语。空气里浮游着茶叶的微香与松脂的清冽,这两种气息交织着,仿佛自太古以来便存在于此,吸一口,肺腑皆被涤荡得空明澄澈。及至登临绝顶,极目四望,天地之壮阔方如画卷般尽展。南望,富河如一条遗落的银带,在阡陌田畴间恬静地蜿蜒,闪耀着温润的光;北瞰,城池的轮廓在氤氲的绿意中显得柔和如烟,人间烟火气被距离酿成了诗;东眺,长江那亘古的激流,在日影下化作一匹奔涌不息的素练,带着决绝的气势奔向天际。这360度的环绕,非是静止的图画,而是流动的、呼吸着的宇宙精华,将磅礴与幽邃、开阔与深邃,奇妙地凝结于这方寸之巅。
而大地的秘密,又何止于地表。百洞峡的寒武纪溶洞,便是地球用五亿年光阴写就的一部石质密语。步入其中,时间仿佛瞬间变得粘稠而缓慢。石瀑从穹顶垂落,凝固的刹那,却依然保持着银河倾泻的动势,仿佛只要一声咒语,便会重新奔流起来。石莲在幽暗中一朵朵晶莹地绽开,花瓣层叠,脉络清晰,那是岩石的花朵,是寂静的喧嚣。轩辕大帝的巨岩默然立于穹顶,如一位沉思的远古神祇,俯瞰着这地下的殿堂。万籁俱寂中,唯有水滴声,自岩尖坠落,清脆地敲打在时光的鼓面上,那一声声的空灵回响,穿透亿万年的幽暗,仿佛是远古地质运动轰轰烈烈之后,遗留下来的、悠长的余韵,提醒着来访者,我们脚下踩着的,是何等深厚而古老的历史。
更为奇绝的,是那一片散落于人间的碧玉——仙岛湖。一千零二座岛屿,并非雄浑的山,而是青螺般玲珑的丘,如天神不经意间挥袖洒落的翡翠,错落有致地浮于一片澄碧得令人心颤的水面之上。白鹭是这画卷中灵动的笔触,时而掠过水面,时而点过岛丘,翅尖沾染了水汽,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舟行其间,人便恍惚了,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的意境,大约便是如此,自己俨然已成探访海上瀛洲的方外之客。这湖水的澄澈,并非虚言,透明度深达十米,直视无碍,是国家一级水源地,如同大地母亲丰沛而纯净的乳汁,默默滋养着黄石、咸宁两百三十万生灵。这一汪碧水,因此不独是自然的慷慨馈赠,更是阳新人对脚下这片土地、对头顶这片天空,最深沉、最虔诚的生态守护。他们懂得,这美,需要被供奉,而非被消耗。
这灵山秀水,从不乏壮烈的注脚,历史的层叠在这里沉淀为崖壁上的血与火,与自然的柔美奇崛相映生辉。父子山之名,便源于一曲孝义的悲歌。传说宋代采药人邵文通父子,为救治病重的母亲,深入此山寻觅灵芝,与守护药草的巨蟒遭遇,一番惨烈搏斗,最终双双殒命。当乡民寻到时,发现他们手中仍紧紧握着那株救命的仙草。感其至孝与刚烈,乡人建庙祭祀,吴家山从此易名为父子山,让一座山的名字,承载了人伦中最沉重的爱与牺牲。而在龙港革命旧址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街上,斑驳的墙壁、沉默的飞檐,仍在诉说着另一种忠贞,另一种更为宏大的家国情怀。一九二六年,鄂东地区第一个农民协会便在此地诞生,红色的火种由此燎原,此地也因此被誉为“小莫斯科”。在这段烽火岁月中,侯中英的故事尤令人心弦震颤。这位矿工出身的汉子,凭借一身胆魄与赤诚,成长为红三军团一师的师长。在惨烈的赣州战役中,部队突围之际,他因牵挂失散的战友,毅然返身寻人,不幸陷入重围,身陷囹圄。即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铁骨不曾稍弯,他于狱中秘密组织暴动,试图将不屈的意志化作最后的抗争,就义时的身影,如山岳般巍峨。
回溯更早的时光,阳新的风骨早已铸就于朝堂的铮铮铁骨之中。明代的御史吴中复,以文弱之躯,连续弹劾两任权倾朝野的宰相,其风骨令宋仁宗亦为之动容,亲赐“铁御史”匾额,以彰其刚直。同时代的徐镛,面对权势熏天的奸宦汪直,毫无惧色,冒死上疏,直言“天下但知有西厂而不知有朝廷”,一语惊彻朝野,其胆识与气节,如利剑划破暗夜。这些名字,如今已如一颗颗明亮的星斗,镶嵌于阳新历史的夜空之上,让这里的每一寸黄土,都深深浸染着忠勇刚烈之气。
文化的血脉,同样在这片土地上绵长而鲜活地流淌。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传奇的一生最终归隐于此,仙岛湖岸,至今仍存有他手书的“灵通仙岛”古匾,那字迹里,是否还藏着他那“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慷慨余韵?大文豪苏轼是否曾踏足此地,虽无确凿史证,但《兴国州志》中所载的“沧浪烟雨”、“恩波夜月”等古八景,其意境之幽远,总不免引人遐思,仿佛看见历代文人墨客,曾于此泛舟吟咏,将满怀的感慨与才情,挥洒于这湖光山色之间。阳新更以“进士县”之名闻名荆楚,历代竟走出了一百八十四位进士,文风之盛,可见一斑。明代的吴国伦,位列文学史上著名的“后七子”,以诗文引领一时风骚;清初的刘继盛,更是在风云激荡的太平天国时期高中状元;乃至晋代名士孟嘉“龙山落帽”的千古雅事,那份洒脱与不羁,其源头也正是这片土地。而流传于乡野市井的采茶戏,那婉转的唱腔里,藏着多少民间的情愫与悲欢;那斑斓的布贴画,在老妪灵巧的指尖翻飞下,拼贴的又何止是寻常的彩帛碎片,那更是源自楚地古老巫觋文化的图腾,是流淌在血脉深处的、对天地神灵的敬畏与对生命热忱的祈愿。
人间烟火的传承,则在舌尖与指尖上,演绎着更为质朴而永恒的篇章。太子镇的晨雾,总掺着那股醇厚而温柔的豆香,那是太子豆腐正在点卤,其细腻滑嫩,堪比天际流云。一碗热气腾腾的屯鸟汤,醇厚暖胃,是游子心中最熨帖的乡愁。印子粑上那些精美的花纹,飞禽走兽,花卉虫鱼,并非仅仅是装饰,它们是农耕文明深情的笔触,是人们对团圆、对丰饶最含蓄而美丽的隐喻。秋收时节,山间板栗裂壳坠地的脆响,应和着鸟雀的欢鸣,农人们在薯田里担水插苗的佝偻身影,与采茶女身背竹篓的轻盈步伐,在广袤的田野上交织成一幅流动的田园诗行。若逢节庆,遍布浮屠镇各个村庄的祠堂便成了最热闹的所在。那些翘角飞檐、绘满彩绘的建筑,本身就是艺术的殿堂。红白两厅宴席大开,莲藕老鸭汤的蒸汽氤氲上升,带着油脂的香气,也蒸腾着宗族文化的厚重与温情。这里,既是祭祀先祖、慎终追远的庄严之所,也是阖族宴饮、联络情感的温暖之地,聚族而居的千年传统,就在这一碗汤、一炷香中,悄然延续。
城乡变迁的轨迹,则巧妙地藏匿于王英水库化身仙岛湖的华丽转身之中。昔日的库区,土路蜿蜒,尘土飞扬,橘农们为着生计,在崎岖的路上奔波,汗水滴入贫瘠的土地。如今,柏油路如黑色的丝带环库而建,新能源游船悄无声息地滑过碧波,不惊扰一丝宁静,而那座名为“天空之城”的玻璃观景台,则如一只现代的鹰隼,悬于苍穹,俯瞰着它守护的这片绿水青山。当年,王月娥老师在库区创办“希望小学”的故事,曾感动无数人,如今那所小学已迁至条件更好的镇区,空荡的旧校舍唯余岁月与记忆的回声,仿佛还能听见那部名为《希望的天空》的电视剧在此取景时的喧嚣。但希望,从未离去。新校舍里传出的琅琅书声,与湖畔举办的楹联大赛上飘散的墨香,正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共同书写着教育与文化在新时代的续章。
时间的河流,在此处仿佛打了个漩,形成了奇妙的蒙太奇。镜头倏忽切换,界限模糊:唐代骆宾王那飘逸的衣袂,仿佛仍在溶洞石壁前翻飞,却与2025年玻璃滑道上青年们纵情释放的尖叫叠印在一起;明代铁御史吴中复那字字千钧、弹劾权奸的奏疏,其凛然之气似乎幻化成了今日高空秋千上,少女衣袂飘飘、挑战自我的剪影;1932年,侯中英就义前,铁窗内那簇映照着他坚毅面容的微弱火光,其光芒仿佛穿越时空,映照着今日仙岛湖一位普通消防员小王碗中,银鱼炒蛋溅起的、饱含生活气息的油星。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的秩序,呈现出共时的斑斓。五里湖的粼粼波光,同时倒映着古渡口那斑驳的木船与现代化观光快艇流线型的身影;百洞峡中历经亿万年生长的沉默石笋,与天空之城那闪耀着现代工艺的钢架结构,共享着同一片璀璨的星空。阳新的魅力,恰在于这种历史的层叠与交融:先秦时期吴楚争锋的金戈铁马,宋明年间流传的孝义传说,近代史上那铁与血的革命浪潮,以及当代人对生态文明的自觉守护与觉醒,这一切,如同地质运动形成的沉积岩,被时光的巨大力量挤压、融合在一起,让当下的每一个瞬间,都承载着千年的重量,呼吸着古老的气息。
暮色四合时,我再次立于父子山巅。远山在夕照中轮廓模糊,如一位慈祥的妇人蓬首南望,而脚下的长江,在落日的余晖中熔化成流淌的金液,浩浩荡荡。此情此景,令人恍然惊觉,这座山,原是千百年来一位深情守望游子归来的母亲。山下,新兴城镇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大地生长出的璀璨星辰;仙岛湖上,晚归游船的笛声悠扬,惊起滩涂上栖息的白鹭,翩然飞向暮色深处;而龙港革命旧址的那些石碑,则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如水的冷辉,沉静而肃穆。
历史从未真正远去,它只是换了一种形态,继续在这片土地上流淌——它流淌在采茶戏那婉转悠扬的古老唱词里,流淌在布贴画那五彩斑斓、充满象征的细密针脚间,流淌在今日学子们诵读“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那描绘山水雄浑的琅琅声中。
山河依旧在,但灯火已连成照耀古今的银河。这灯火,是孟嘉“落帽不觉”的名士风流,是吴中复不畏强权的铁骨诤言,是侯中英为理想洒下的最后一滴热血,也是今日寻常农人锅灶旁洋溢的满足笑语。两千二百年的阳新,历经沧桑,终以仁者之姿,将所有的风雨坎坷、所有的壮怀激烈,都化作了眉宇间那一缕包容万象的温柔,继续在时光的渡口,默默摆渡着不息的文化与文明。当北斗星悄然垂落于幕阜山苍茫的轮廓,我仿佛听见,脚下这整片深沉的土地,在无声地告白:所有逝去的,都将以另一种方式归来,如同那永不停歇的富河之水,奔流不息,亘古如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