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顺到大队部食堂打饭,日头正毒,那条走了千百遍板结的土路,踩上去感觉橡胶鞋底都要溶化了。必经之路上那座蓬头垢面的磨房,像个打盹的老头,蔫蔫地趴在村口。磨房前头,是一片光秃秃、硬邦邦的晾晒场,平日里堆着麦秸玉米秆子,这会儿被日头烤得晃眼,仿佛能看到地面上升腾起一缕缕扭曲透明的“青烟”。磨房正门口,戳着那根二顺闭着眼都能摸到的拴牲口木桩。碗口粗细,可是有些年头了,木质被风雨和牲口的皮毛磨蹭得溜光水滑,上面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凹槽,像是岁月刻下的密码。那是多少头驴、多少匹马,被拴在这里时,百无聊赖地蹭痒痒,日积月累留下的印记,油亮亮的,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
这天中午,二顺摸着刚填饱的肚子,打着饱嗝,趿拉着仿军用胶鞋,慢悠悠晃过磨房。眼皮子懒洋洋地耷拉着,正琢磨着回去是倒头就睡还是找本闲书翻翻,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根木桩,倏地一下,像是被火星子烫了,整个人都像被电击后突然精神了!
桩子下,立着个活物。
嘿!这是谁家的驴?!二顺心里暗赞一声。他在兽医站帮过忙,虽说不是正儿八经的兽医,但经手照看的、打眼的驴马,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自诩“阅驴”无数,眼光毒辣。可眼前这头,真真是头一回见着这么标致的!
这驴,体形壮硕,骨架匀称,四条腿像小柱子似的稳稳扎在地上。一身雪青色的毛皮,跟最上等的缎子似的,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竟然泛着一层油润的光泽,顺溜得连只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关键是那精气神,别的牲口拴久了,多是蔫头耷脑,无精打采,它却昂着头(虽然此刻眯缝着眼),脖颈的线条流畅有力,透着一股子内敛的劲儿,像是个功夫深藏不露的高手在闭目养神修炼内功。它模样也招人喜欢。大长脸,耳朵支棱着,此刻正眯缝着那双大眼睛,一副与世无争的超然模样。一群不知死活的蝇子,正围着它的脸嗡嗡乱飞,有的甚至得意洋洋地落在它的眼皮上、嘴角边蠕动。它倒好,不吵不闹,只是极有分寸地偶尔晃动一下大脑袋,或者优雅地甩动一下长长的尾巴,驱赶那些特别不识相、试图在它尊臀上开饭的嗜血家伙。那姿态,从容得像个正在冥想,只是被凡尘琐事稍微打扰了一下的世外高人。
二顺心里痒痒起来了。他蹑手蹑脚地凑过去,脸上堆起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先是伸出巴掌,在那雪青驴宽厚结实的脊背上轻轻拍了几下,触手之处,肌肉紧实,皮毛光滑。接着,他又试探着伸出手,在它脖颈那浓密而柔软的鬃毛里梳捋起来。一下,两下……那驴子似乎极为受用,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类似叹息的哼哧声,竟然扭过头来,用它那温热的、毛茸茸的长脸,在二顺的胳膊上、肚皮上亲昵地、一下下地磨蹭起来。
哎呦喂!通了人性了!二顺心里那点欢喜,像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弥漫开来。他抬头看看天,瓦蓝瓦蓝的,几朵白云慢悠悠地飘荡,像个无事发生的好天气。再看看四周,偌大的空场上,只有几只正在换毛、显得邋里邋遢的骆驼,蜷缩在远处围墙(牧区那儿叫圐圙)的残破阴影下,打着响鼻,粗重的呼吸声是这静谧午后唯一的扰动。
天时地利人和啊!二顺心头一阵窃喜,像有一只小手在心里轻轻挠。他做贼似的,手搭凉棚,又仔仔细细环顾了一圈。确认了,除了那几匹快要睡着的骆驼,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沉寂,正午的村庄是沉睡的。
机不可失!二顺迅速把手里油腻的饭碗往磨房斑驳的窗台上一搁,伸手就摸向了拴在木桩上的那根羊毛缰绳。绳头被磨得有些毛糙,握在手里有种熟悉的粗糙感。他再次快速扫视周围,心跳有点快,但动作却愈发沉稳。解绳扣这活儿,他在兽医站常干,熟练得很。只见他手指头灵活地抖弄几下,那缠绕在桩子上、被驴子扯得紧绷绷的绳结,就像被点了穴道的蛇,一下子软了下来。缰绳“嗖”地一下在空中掠过一道轻巧的弧线,瞬间就从木桩上滑脱下来。
好了!障碍清除!二顺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搭在驴背上的旧鞍子,咬紧牙关,腮帮子鼓起来,侧身扭腰,全身力气往下一沉——“起!”他心里默念一声,纵身一跃!这一套动作,他私下里对着草垛子、炕沿练习过无数回,自觉已是行云流水,颇有几分草原骑手的风采。果然,身子轻飘飘地腾空,燕子点水般,玉树临风般的落在了驴背上。
好驴!二顺心里又赞一句。这雪青驴突然背上多了百十来斤的重量,居然稳如泰山,四条腿像生了根,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连个趔趄都没打。这定力,这下盘功夫,绝了!
二顺轻轻一抖缰绳,双腿小心翼翼地一夹驴肚子,压低声音道:“驾!走你!”
那“汗血宝驴”(二顺已经在心里给它封了号)像是听懂了号令,立刻迈开了步子。不是懒散的踱步,而是节奏轻快、步伐紧凑的一溜小跑!嘚啵嘚啵,蹄声清脆均匀。二顺坐在上面,只觉得稳当极了,几乎感觉不到寻常牲口奔跑时那种颠簸,倒像是坐在一艘平稳行驶的小船上。他毕竟是嘎查里小有名号(虽然多少有点浪得虚名)的骑手,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这绝不是一头普通的拉磨驮货的家养驴!这步伐,这节奏,这平稳度,简直是神驹再世啊!
得意之情油然而生。二顺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他抬头望着蓝天上那几朵慢悠悠的白云,恍惚间,觉得自己也脱离了地面,正在天地间自由翱翔。嗯,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马行空”吧?感觉真不赖!
沿着宽阔的晾晒场边缘,一人一驴,小跑了两圈。风声在耳边轻轻掠过,挺惬意。但跑着跑着,二顺觉得有点不过瘾了。这晾晒场虽然宽阔,但毕竟是方寸之地,跑起来总是转圈圈,像个拉磨的……呸呸呸,怎么能这么想。
他灵机一动,目光投向了晾晒场围墙那个巨大的豁口。豁口外面,就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草滩,虽然不算一望无际,但比起这晒场,可是开阔多了。何不到那里去真正驰骋一番,体验一下风驰电掣的感觉?
想到就干!二顺轻轻一勒缰绳,掉转驴头,正对着那个充满诱惑的豁口。他用脚后跟再次一夹驴肚,声音也提高了些:“嘚儿——驾!出去遛遛!”
怪事发生了。
刚才还指哪打哪的雪青驴,此刻却像是脚下生了根,钉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有尾巴依旧不慌不忙地甩动着,驱赶着坚持不懈骚扰的蝇子。
咦?没听见?二顺俯下身,凑近驴耳朵,用自以为最温柔、最具诱惑力的声音说道:“乖驴儿,好驴儿,看见外面那绿油油的草了吗?又嫩又甜!咱们出去,我让你吃个够!走,出去!”
驴儿的大耳朵抖动了一下,总算又跑动起来。二顺心中一喜。可这喜悦还没持续三秒钟,就僵在了脸上——那驴子,确实在跑,但依旧严守着晾晒场的边界,沿着刚才的环形路线,不紧不慢地继续蹓跶!甚至连步伐的节奏、抬腿的高度,都跟之前一模一样,精准得像个钟摆!
嘿!我这暴脾气!二顺有点纳闷了。他耐着性子,又跑了一圈,快到豁口时,再次调整方向,缰绳往豁口那边带,腿上也加了力道:“这边!走这边!出去!”
雪青驴脑袋微微偏了偏,似乎理解了他的意图,但四条腿却像被无形的栅栏挡住了,毫不犹豫地再次沿着老路拐了过去。步伐依旧稳健,节奏丝毫未变。
二顺心里的火苗开始往上窜了。这驴,看着灵性,怎么是个死脑筋?他想起以前听老人说过,有些拉磨的驴,常年绕着磨盘转,形成了习惯,你就算把它放到空地上,它也只肯走圆圈。莫非这头宝贝驴也是这么个“职业病”患者?
不行!我二顺今天非要治治你这毛病!他就不信了,凭他嘎查知名(自封)骑手的本事,还驾驭不了一头驴?
接下来的几圈,二顺跟这头雪青驴较上了劲。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先是好言相劝,许下各种诺言(比如给它找最嫩的草,偷老孙头的豆饼给它吃);接着是动作引导,身体使劲往豁口方向倾斜,几乎要掉下驴背;后来开始呵斥,声音越来越大,从“走啊!”变成“你这犟驴!”。
可那雪青驴,任凭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它依旧眯缝着眼(二顺怀疑它是不是睡着了),迈着精准而均匀的步伐,一丝不苟地绕着晾晒场跑圈子。偶尔甩一下尾巴,不知道是在驱赶苍蝇,还是在表达对背上这个聒噪家伙的不屑。
二顺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不是累的,是急的,气的。背上的衣衫也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难受得很。这驴,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当再一次接近那个仿佛有着无形屏障的豁口时,二顺积攒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一股无名火“噌”地顶到了脑门子!气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跟这畜生讲不通道理了!
他记起少年时跟一个走江湖的把式匠学过几天气功,虽然没练出什么名堂,但架势还是能摆出来的。当下气沉丹田(感觉气都堵在胸口了),力贯双臂(胳膊因为一直较劲都有些酸了),口中发出一声自认为石破天惊、足以吓破驴胆的狮子吼:
“呔!!!你给我——出——去——!!!”
与此同时,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双手像铁钳一样,猛地向后一拽缰绳!这一下,力道极大,毫无保留!他感觉缰绳猛地绷紧,连接驴嘴的口嚼铁环,在它的牙齿和软组织上,发出了“嘎吱”一声刺耳又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撞击声!
那一直从容淡定的雪青驴,终于有了剧烈的反应!它猛地一偏脑袋,龇牙咧嘴,露出被铁嚼子勒得变形的嘴唇和牙齿,显然吃痛不已。但它偏强的性子也上来了,硬是梗着脖子,顶着那巨大的拉力,四蹄如同钉在地上,死活不肯朝豁口迈出半步!反而因为疼痛和受惊,速度陡然加快,依旧固执地沿着围墙内侧狂奔起来!
好家伙!这不止是职业病,这根本是头犟驴!超级大犟驴!二顺被它突然的加速晃了一下,赶紧伏低身子,抱紧驴脖子。心里是又气又恼,还有一丝无可奈何。
如此又折腾了两三圈,人和驴都较着劲,一个拼命拉,一个拼命抗,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拔河比赛,只不过场地是移动的。二顺累得气喘吁吁,手臂发麻,嗓子也喊得快冒烟了。那驴也是浑身汗津津的,雪青的毛色更深了,但步伐……见鬼了,居然还是那个节奏!只是多了几分暴躁。
就在二顺几乎要放弃,准备找个机会溜下驴背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再一次接近豁口。这一次,那雪青驴不知是终于被二顺的“执着”(或者说蛮力)打动,还是被那一声狮子吼震破了胆,抑或是它自己突然想通了(二顺更倾向于前两种),它那双一直眯缝着的大眼睛猛地睁开,里面似乎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二顺心头一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身下的驴子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紧接着,“嗖”的一声,它不再是那种规整的小跑,而是像离弦之箭,四蹄腾空,朝着围墙豁口,以一股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气势,狂奔而去!
成了!终于成了!二顺心头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如同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所有的郁闷、憋屈、劳累,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风在耳边呼啸,场内的景物——那磨房、那木桩、那几只看热闹的骆驼——像快速切换的动画片镜头一样,飞快地向后掠过!速度!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风驰电掣!这才是真正的腾云驾雾!他感觉自己飞起来了!
“哈哈!好驴!好宝驴!”他忍不住大声夸赞,刚才的恶形恶状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然而,乐极生悲这个词,之所以能流传千古,就是因为它总在关键时刻显灵。
这狂喜仅仅持续了不到几秒钟。就在驴头冲出豁口,前半身刚刚踏入外面草地的瞬间——注意,是瞬间!二顺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外面的绿草有多茂盛,就感觉到身下的驴子,那个刚刚还如同脱缰野马(虽然是驴)的宝贝坐骑,做出了一个让它后半生都耿耿于怀的动作。
它的脑袋猛地向下一低!同时,四条刚刚还在奋力狂奔的腿,像同时收到了最高指令的刹车泵,“嘎吱”——不,那是一种肌肉和骨骼瞬间锁死、蹄铁与地面剧烈摩擦的、令人心悸的声响!一个教科书级别的、毫无预兆的、力道千钧的——急!刹!车!
物理学告诉我们,任何物体都具有保持原来匀速直线运动或静止状态的特性,这,就是伟大的牛顿惯性定律。
而此刻,二顺同志,就以一种极其生动、形象、甚至是惨烈的方式,开始亲身验证这一定律。
当驴子如同撞上一堵无形墙壁般骤然停止时,二顺的身体,还保持着之前高速向前运动的趋势。他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辆油门踩到底、却突然撞山的赛车里……不,比那更糟,因为他没有任何安全带。
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甩力,从驴背传导到他身上。他紧夹驴肚的双腿首先宣告失守,缰绳也早已因为之前的狂喜而放松。然后,他整个人,就像炮膛里那颗等待已久的炮弹,又像是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弹,更像是一颗被奋力甩出的链球……“嗖”地一下,脱离了驴背,沿着驴头方向的切线,激射而出!
在空中飞行的短暂时刻(其实可能不到三秒,但对他来说无比漫长),二顺的脑海中,如同回光返照般,异常清晰地闪现出中学物理课上,那个戴着厚瓶底眼镜的老师,敲着黑板反复强调的画面:“……惯性定律,也叫牛顿第一定律……一切物体,在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总保持匀速直线运动或静止状态……同学们,一定要理解啊,生活中随处可见……”
理解!太TM理解了!老师!我此刻正在用血肉之躯,深刻领悟您讲授的精髓啊!二顺在心里发出了最后的哀嚎。他甚至还来得及想到,自己的飞行轨迹,大概会是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吧……
接下来,就是面对现实了。他眼睁睁看着(其实是感觉着)地面在眼前急速放大,那片井台旁的、看起来软蓬蓬的草堆,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他本能地蜷缩身体,护住脑袋(这是少年时练武留下的唯一有用肌肉记忆),闭上眼睛,心里默念:听天由命吧!
“噗——”
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在了厚厚的干草上。
然后,世界安静了。只剩下脑袋及耳朵里嗡嗡的鸣响,还有全身上下传来的、如同散架般的剧痛。
……
傍晚时分,夕阳给磨房和晾晒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磨房当班的老孙头,叼着旱烟袋,慢腾腾地走出来,准备牵他那头宝贝雪青驴去井边饮水。
走到木桩旁,他愣了一下。驴还在,耷拉着脑袋,似乎比平时更蔫吧点,浑身汗湿的毛已经干了,显得有些凌乱。关键是,那缰绳,竟然软塌塌地垂落在地上,根本没拴在桩子上!
老孙头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懊恼地嘀咕起来:“唉!真是老糊涂了!老糊涂了!这记性喂了狗了!又忘了把缰绳拴紧!这要是跑丢了可咋整……” 他一边絮叨着,一边弯腰捡起缰绳,心疼地摸了摸驴脖子,“委屈你啦,没乱跑,是个好娃子。”
他牵着驴,迈着四方步,走出晒场的豁口,来到不远处的老井台旁。放下水桶,正准备打水,忽然听到井台旁边那个堆放铡碎草料的大草堆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呃……嗯……哎呦……”
这荒郊野地,日头刚落,四下无人……老孙头浑身一个激灵,旱烟袋差点掉地上,后脊梁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难道是……闹鬼了?传说这井台早年……
他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咳嗽了两声给自己壮胆。借着刚刚升起的、明晃晃的皓月光华,他揉揉老花眼,凝神屏气,凑近那堆草料,仔细观瞧。
看了半晌,终于在那草堆深处,发现了一点端倪。那不是什么鬼影,好像……是个人形的东西?
他大着胆子,用手里赶驴的小棍子扒拉了几下。
这一扒拉,可算看清了。只见一个人,以一种极其古怪、极其高难度的姿势,像只想把头埋进沙子里却找不到沙子的鸵鸟,头下脚上,一头扎进了草堆深处!只留下大半个身子和两条腿露在外面,衣衫被刮得破破烂烂,沾满了草屑和泥土。
老孙头赶紧上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从草堆里“拽”了出来。那人软绵绵地蜷缩在地上,哼哼唧唧,神志不清。满脸的血污混合着尘土和草汁,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
“造孽啊!这是谁啊?”老孙头嘟囔着,赶紧从井里打上凉水,用汗巾蘸湿了,小心翼翼地把伤者脸上的污秽擦拭干净。
擦着擦着,一张虽然肿胀青紫、但依稀可辨的年轻面孔露了出来。
老孙头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哎呦喂!这……这不是二顺吗?!前不久刚分来的知青娃娃!你……你这是咋整的?跟谁打架了?还是碰上狼了?”
二顺勉强睁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到老孙头关切(夹杂着八卦)的脸庞,想起白天的遭遇,尤其是空中飞行的那一幕,顿时悲从中来,嘴角一咧,想哭,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冷气,只能发出更响亮的哼哼声。
……事后,二顺在炕上躺了足足半个月才能下地。额头上,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永远留下了一块月牙形的疤痕,像是包公的微缩版,时刻提醒着他那段“飞天”经历。
他常常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就忍不住用手去抚摸那块光滑的疤痕,心里五味杂陈。他对自己,也对偶尔来探病、听他吹牛(省略了关键细节)的知青伙伴们,语重心长地说:
“以前总觉得驴生性憨态可鞠,易于驾驭,自然比马稳健,经此挫败后方才明白,这观念显然大失偏颇而谬之千里啊!世界上有‘烈马’之名,就必有‘犟驴’之说!而且这犟驴……它、它还精通物理定律而拿捏自如哩!”。同时也悟出衍圣公:"己欲不为,同样勿施于驴"的哲理……
至于那头雪青驴后来怎么样了?据老孙头说,那天饮完水牵回去,它胃口特别好,多吃了几大把黑豆。而且,从此以后,它绕着晾晒场跑的圈子,似乎更加圆润,更加一丝不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