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

凌晨，整个大地尚沉睡之中，一阵细细的秋雨夹杂着山涧的凉风，淅淅沥沥漫过窗棂。雨滴敲在玻璃上，先是极轻的“嗒”一声，随即连成细碎的絮语，像谁在耳边低吟，将我从浅眠中唤醒。翻个身，枕头还留着余温，睡意却已散得干净，索性披衣起身，赤着脚踩过微凉的地板，在窗前坐下。

窗外是墨色的夜，雨丝如千万根银线，从暗沉的云里垂落，织成朦胧的帘。风穿过院角的竹丛，带着湿冷的气息扑在脸上，混着雨滴的清响，成了这凌晨唯一的动静。整个世界静得特别出奇，连远处山坳里的犬吠都敛了声息，只剩雨落的淅沥与心跳的轻缓相互应和，像一杯刚倒的白开水，没有半分杂质，只剩自在清宁。

我双手支着下巴发呆，目光穿过雨幕，望着无边无际的夜色，无数沉在心底的心事便顺着雨丝漫上来。起身寻来一张素笺，借着廊下昏黄的灯，一笔一画写上山长水远的思念，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此刻蔓延的眷恋，心念流连，久久不散。

雨丝愈发绵密了，菲菲扬扬地落着，落在青瓦上，落在竹梢上，落在院角那丛月季的花瓣上。这秋雨真像个多情的女子，指尖拨弄着无形的琴弦，低吟浅唱间全是温柔。时而轻缓如诉，似在说“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悠远；时而缠绵如织，像在唱“春华秋实”的厚重，每一滴都藏着岁月的故事，听得人心尖微微发颤。

不知坐了多久，天边终于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雨势却丝毫未减。我来不及洗漱，顺手抓过门边的油纸伞便推开门，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起檐下躲雨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钻进竹丛。院子里的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青灰色的石面上映着竹枝的影子，随风轻轻晃动。墨绿的竹叶上聚满了水珠，顺着叶脉蜿蜒而下，有的滴落在阶前的青苔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有的落在地上的枯黄叶片上，将那卷曲的边缘润得柔软。雨丝落在我的衣服上，很快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我却懒得撑开伞，任由那微凉的湿润贴着肌肤，倒生出几分自在。随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黄叶，叶片在掌心轻轻舒展，带着雨水的清润，清晰的叶脉如老人手上的纹路，藏着一整个夏天的故事，指尖抚过，似乎还能触到枝干残留的余温。

此刻，微风乍起，轻轻摇曳着竹枝，惊醒了枝头窃窃私语的小鸟。它们扑棱着翅膀飞起，惊得枝头上的水珠纷纷洒落，有的滴在肩上，有的落在脸上，清凉的触感顺着脸颊滑到嘴角，竟带着一丝清甜，混着雨后泥土的清香，让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风不像春风那般绵软，也不似冬风那般凛冽，带着秋特有的清爽，拂过发梢，将额前的碎发吹得轻轻扬起。

细雨依旧绵绵缠缠，霏霏洒洒，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忽然想起江南的杏花春雨，那般含情脉脉，楚楚动人，像怀春的少女；又念起盛夏的滂沱夏雨，那般豪情奔放，轰轰烈烈，似壮志凌云的少年；更记起深冬的冷风冻雨，那般凄凉萧瑟，裸露冰冷，如垂暮的老者。而此刻眼前的秋雨，既没有少女的娇羞，也没有少年的莽撞，更没有老者的沧桑，倒像一位丰盈的中年妇女，历经岁月沉淀，褪去了青涩，藏起了锋芒，只余下风韵犹存的温婉与典雅端庄的从容，每一滴都透着平和与通透。

我，在院子里漫不经心地踱着步，数着脚下的石板，一块，两块，三块……石板缝里冒出的野草被雨水洗得发亮，绿得逼人眼。忽然，一片暗黄的叶片慢悠悠地随风飘来，掠过我的发梢，打着旋儿飞过肩头，又朝着院外的小路飘去，像个寻家的孩子，执着地要去寻找属于它自己的地方。我望着它飘远的方向，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伞沿的水珠顺着弧线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

走出院门，便是通往山村的小路。濛濛细雨中，那片黄叶还在前方飘着，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我想问，你将飘向何方？是要回到那棵生你养你的老树上，还是要落在某户人家的窗台，或是要顺着溪流漂向远方？你飘落时，恰好落在我的掌心，带着秋的讯息，也落满了我的等待；你飞舞时，牵动着我的目光，也缱绻了我的相思；你前行时，又给了我莫名的希望，让我忍不住想跟着你去看看前方未知的风景。可你，为何不回头，为何不回答？只留下孤独的我站在雨中，望着你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满是迷惘。

我索性收起伞，任由细密的秋雨淋在身上。头发很快被打湿，雨滴落在脸颊上，冰凉的触感却让人心头愈发清明。我追着那片飘飞的黄叶，一步步走向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村口的那棵老核桃树还健在吗？门口的石板路是否还留着我儿时的脚印？老屋的木门槛是否还守着岁月的秘密？想着想着，脚步便轻快起来，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模糊了我的视线，却挡不住心底的期盼。

终于走进了山村，千丝万缕的薄雾如袅袅炊烟般缭绕在房前屋后，四处飘渺着如春雨般的迷蒙，绵亘在天地之间，将远山、近树、老屋都罩上了一层轻纱，婉约成一行行流动的诗。雨滴落在屋檐上，落在石阶上，落在村口的老核桃树上，滴滴答答的声响，和着远处传来的几声鸡鸣，几声狗叫，竟像极了诗词里的平平仄仄，伴着雨后的清凉，隽美了一路撒欢的秋雨。

顺着蜿蜒的小路往里走，小路曲径通幽，两旁的灌木被雨水洗得发亮。忽然，几只喜鹊在头顶的枝头上欢叫起来，它们时而扑闪着翅膀，抖落身上的水珠，时而歪着脑袋张望，喳喳喳的叫声清脆悦耳，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却更添了几分生机。我停下脚步，望着它们灵动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开心笑了。

小路两边的景色越来越让我赏心悦目。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野果的香气，那是野荔枝、野葡萄特有的清甜，混着泥土的芬芳，深吸一口，便觉得神清气爽，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变黄的树叶经过雨水的洗涤，褪去了浮尘，变得更加秀美，有像枫叶那般红得热烈的狗骨头树叶，有像银杏那般黄得耀眼的桦栗树叶，更多的绿中带黄，层次分明的叶片，仿佛柔嫩的发丝沾着晶莹的水珠，楚楚动人。

我抬猛一头，正好看到头顶枝头的暗紫色野葡萄沾着水珠，一串串挂在藤蔓上，晶莹剔透，像一颗颗紫色的珍珠，甚是迷人，让人垂涎欲滴，忍不住伸手摘了一颗，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汁液在舌尖化开，混着雨水的清润，仍是儿时的味道，滋味妙不可言。

沉浸在这路边美景中，心也随着那片黄叶越飞越远，飞过村口的老核桃树，飞过村前的小溪，飞到了儿时的田埂上。那时的秋天，也是这样的雨，母亲会牵着我的手，去田埂上摘野果，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裤脚，母亲却笑着说“秋雨贵如油”。正想得入神，一滴晶亮的水滴落在额头，冰凉凉的，瞬间将我拉回了现实。抬头望去，雨丝还在飘，竹枝还在摇，哦，秋天真的来了，而且来得这么急，急得让人来不及准备。

光阴总是这样急匆匆，像个步履不停的旅人，从不停歇。它那修长的指尖，曾温柔地拂过我童年的嬉闹，曾温暖地掠过我少年的憧憬，如今又轻轻抚过我中年的悲喜，还有……它带着夏末所有的情愁与迷恋——池塘里最后一朵荷花的凋零，院子里最后一声蝉鸣的消散，傍晚时分最后一缕晚霞的隐去；带着悠悠沉浮的岁月——那些闹过哭过笑过的日子，那些相聚与离别的瞬间，那些努力拼搏的晨昏；带着淡淡老去的容颜——眼角新添的细纹，鬓边悄然出现的丝丝银发，还有掌心愈发清晰的纹路，在落英缤纷的刹那，呼啸而过，让我没有半点心理准备。

可日子总要向前走，就像这一场秋雨，无论来得多么突然，终究会滋润万物，孕育出新的希望。我不得不敞开心扉，放下那些来不及挽留的过往，不惊不扰，不紧不慢，去热情地拥抱这早到的秋天。去细细品味这丝丝甜甜的秋雨，品味它落在舌尖的清润，品味它洒在身上的清凉；去细细品味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咸，品味那些琐碎日子里的温暖，品味那些艰难时刻的坚持与倔强。

真想远离城市的喧嚣，把记忆风干成岁月的标本，将尘埃沉淀于年华的深处，在这去留无痕的时光里，做到宠辱不惊，素心向暖，不受外界纷扰。就像此刻，淋着秋雨，追着秋风，踩着落叶，奔跑在时光的跑道上，不回头，不犹豫，勇敢地迎接下一个季节，迎接那些未知的风景，那些未完成的梦想。

雨还在下，风还在吹，而我的心，早已随着这一场秋雨，变得澄澈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