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那一片茅草花
中午的太阳悬在天空,像一枚烧得温润的铜盘,不似盛夏那般灼人,却带着一种沉厚的暖意,透过稀疏的树丫,撒落在身上。晒得额头有点发烫,直冒汗珠,整个人都裹在一层暖烘烘的光晕里,慵懒得只想停下脚步,顺着这暖意盹上片刻。
正在这昏沉的惬意中,一阵清风毫无预兆地袭来。它不像春日的风那般软绵,也不似秋日的风那般干爽,反倒带着几分凛冽的尖细,掠过脸颊时,竟刮得皮肤有了一丝丝生疼的触感。那痛感不重,却足够清醒,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神经,瞬间驱散了午后的困顿。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才恍然惊觉——冬天的脚步,真的已经越来越近了。整个大地像是一位深谙妆容变幻的女子,正悄然褪去夏日的浓艳与秋日的斑斓,一点点换上素净的冬装,连空气里都开始弥漫起清冽的寒意。
目光扫过路旁,那片熟悉的茅草正以最直观的方式诉说着季节的更迭。不久前还是一片葱茏的绿,叶片修长而饱满,沾着晨露时,像缀满了细碎的翡翠,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而如今,它们却已褪去了那身鲜活的衣裳,浑身上下开始泛出深浅不一的黄,从叶尖的枯褐到叶腰的浅黄,再到根茎处残存的一抹暗绿,层层递进,像是被时光细细晕染过的画卷。更引人注目的是它们顶端的花絮,先前还是紧实的穗子,此刻已经蓬松开来,化作了银灰色的绒穗,风一吹,便有细碎的绒毛撒落出来,就像初春时节飘落的零星雪花,在微风中打着旋儿,漫天飞舞。
沿着山间的小路信步前行,两旁的茅草愈发繁茂。它们不像人工栽种的花草那般规整,而是肆意地生长着,有的高过了人头,有的刚过膝盖,叶片相互交织,在路面两侧织就了两道天然的帷幕。那些银灰色的花絮正开得热烈,一簇簇、一丛丛,从路畔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顶,与天边的流云相映成趣。恰逢夕阳西斜,橘红色的霞光洒在成片的茅草花上,白茸茸的花絮被染成了暖融融的金粉色,远远望去,恰如残阳映照着初雪,苍茫一片,又带着几分温柔的绚烂,蔚为壮观。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俯身拨开身前的茅草叶,随手摘了一朵饱满的花絮。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托在掌心里,像一团松软的云朵。指尖轻轻慢捻,蓬松的絮团便微微散开,露出里面藏着的细密草籽儿,小米粒般大小,呈淡淡的褐色,带着生命最原始的质朴。凑近嘴边,轻轻一吹,白絮便如挣脱了束缚的精灵,轻盈地升向空中。它们有的借着风力使劲往上飘,掠过头顶的树枝,消失在天际;有的则慢悠悠地打着旋儿,在眼前飘晃片刻,才悠悠然飞向远方。这是茅草的迁徙,也是生命的传承,每一缕飘飞的白絮里,都藏着一颗等待春天的种子,它们要去寻找新的土壤,在那里落地、发芽,续写又一轮的生衍。
站在这片茅草丛中,我忽然想起了文人墨客笔下的芦苇荡。生长在深山丛岭的我,从未见过真正的芦苇荡,只能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句里想象它的朦胧,从“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的描述中勾勒它的壮阔。无数文人骚客都曾为芦苇挥毫泼墨,赞叹它在水边摇曳的身姿,歌颂它生生不息的韧性。可他们似乎从未留意过,在这大山深处,还有这样一片默默无闻的茅草,用更顽强的姿态诠释着生命的力量。
茅草的生长从不需要刻意的照料,无论是贫瘠的石缝,还是陡峭的山坡,只要有阳光和雨水,它就能扎根生长。夏日里,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砸得叶片弯折,可雨停之后,它又会慢慢挺直腰杆,依旧是一片蓬勃的绿;秋日里,狂风卷着落叶呼啸而过,许多树木都被吹得枝折叶落,茅草却只是顺着风的方向弯腰,风过之后,依旧挺立如初。它不像牡丹那般雍容华贵,也不像梅花那般傲骨铮铮,只是以一种质朴无华的姿态,在山间默默生长。没有人为它浇灌施肥,也没人为它驻足喝彩,它却依旧无欲无求,不管不顾地舒展枝叶,无忧无虑地绽放花絮,在瑟瑟秋风里,将属于它自己的生命灿烂,毫无保留地展现给这片山野。
忽然想起唐人司空图的诗句:“石井晴垂青葛叶,竹篱荒映白茅花。”这短短十四个字,精准地捕捉到了茅草花开时的意境。或许在古代,茅草花也曾是田园景致里的常客,只是随着时光流转,人们的目光渐渐被更艳丽的花草所吸引,便渐渐淡忘了这白茅花的素雅与坚韧。可于我而言,这漫山的茅草花,却远比那些精心栽培的名花更动人。它们是大自然最本真的馈赠,是时光在山间留下的鲜活印记。
一阵更凉的风掠过,将思绪拉回现实。低头看向掌心,刚才摘花时残留的草屑还在,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花絮的柔软。抬头望去,夕阳已经沉得更低了,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橘红,漫山的茅草花在霞光中泛着温柔的光泽,像一片金色的海洋。风一吹,花海翻涌,白絮纷飞,连空气里都似乎飘着淡淡的茅草香。
时光总是这样匆匆,好像山间的溪流,在不经意间便悄悄流逝。还记得初春时节,茅草刚刚从土里钻出来,嫩绿的芽尖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模样,在料峭的春寒里慢慢舒展。那时的叶片嫩得能掐出水来,清晨的露珠沾在上面,晶莹剔透,像一颗颗珍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看得人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忍不住对着那抹新绿生出无限遐想。
转眼间,春去夏来,茅草已然长得挺拔茁壮,叶片修长而浓密,连成一片绿色的屏障,为山间的小路遮挡住盛夏的烈日。偶尔有蝉鸣从草叶间传出,清脆而嘹亮,与风吹草叶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成了夏日里最动听的乐章。那时的茅草,是蓬勃的,是热烈的,像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尽情挥洒着生命的活力。
可谁能想到,这热烈的绿转眼就被秋风染成了枯黄。正如纳兰性德笔下的“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也如王绩所写的“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季节的画笔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地改变着世间的色彩。漫山遍野的茅草,仿佛一夜之间就换了模样,褪去了青涩与热烈,以一身雪白轻盈之躯,伫立在秋风之中。它们有时含情脉脉,任由白絮在风中温柔飘荡;有时又似带着几分瞋怒,在狂风中剧烈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可无论怎样的姿态,都只是短暂的停留,风过之后,便又恢复了平静。
夕阳渐渐隐没在山的背后,只留下一抹淡淡的余晖,洒在茅草花上。夜幕开始降临,山间的温度骤降,凉意顺着裤脚往上钻。那些白天里肆意绽放的茅草花,此刻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了轮廓,默默地伫立在寒风里,度过这孤寂而冰凉的漫漫长夜。它们从不抱怨寒冷,也不畏惧黑暗,只是静静地扎根在土壤里,吸收着大地的灵气,将阳光与雨露积攒的能量悄悄贮藏在根茎深处,等待着来年春天的召唤。
我知道,等到明年惊蛰过后,当第一声春雷响起,当第一缕春雨落下,这些沉睡的茅草便会再次苏醒。它们会从土壤里钻出嫩绿的芽尖,一点点舒展叶片,慢慢长高、长壮,再次将山间染成一片葱茏。到了秋日,又会绽放出银灰色的花絮,任由白絮飘飞,延续生命的轮回。这便是茅草的宿命,也是大自然最亘古不变的规律——枯荣转换,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在风雨、阳光与时间的交替中,演绎着生生不息的传奇。
环顾四周,夜色已经越来越浓,山间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草叶的声音。那些茅草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群沉默的守护者,守护着这片山野的静谧与生机。在这百花枯萎、万木叶落的季节里,它们不与百花争艳,不与树木比高,只是以最质朴的姿态,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美丽。
我忽然觉得,这茅草花多像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们。他们没有都市人的光鲜亮丽,也没有文人墨客的才情斐然,只是在这片土地上默默耕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经历过风雨的洗礼,承受过岁月的磨砺,却始终保持着质朴与坚韧,像茅草一样,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绽放着生命的光彩。
风又起了,带着更深的凉意。我紧了紧外套,转身往山下走去。身后的茅草花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与我道别。那些飘飞的白絮,在夜色中泛着微弱的光,像一颗颗跳动的生命火种,飞向远方。我知道,它们会在某个角落扎根,等到春天,便会带来一片新的绿意。
而我,也会带着对茅草花的喜爱与敬意,期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期待着再次踏上这条山间小路,看到那片熟悉的绿,看到那些银灰色的花絮,在阳光下漫天飞舞,演绎着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奇迹。这或许就是生命最美的模样——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都能在时光的流转中,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精彩,然后默默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