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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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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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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生产队

 几天前下乡,一处保存完好的上世纪特殊建筑——湖北省建始县业州镇乐家坝村知青点,撞入眼帘。如今的年轻人或许只在影视剧中见过,就连我,也是生平头一回得见真容。

我细细端详这栋石木结构的“古建筑”,上下两层的格局,在那个年代算得上考究,大抵是“知青”们独有的特殊待遇。它像一枚封存的时光胶囊,静立在乡野间,每一块石板的纹路、每一根檩子的肌理、每一级楼梯的磨损,仿佛都还回荡着当年城市青年的歌声、争论声与思乡梦呓。他们从五湖四海奔赴而来,将青春与汗水洒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这栋坚实的石木楼,便是特殊年代里他们的庇护所与见证者。望着它,我模糊记忆中的“大集体”时代渐渐清晰,生产队长的哨声、社员们的喧闹声,恍若就在耳畔。

每个时代都有专属的印记,大集体时期的生产队、此前的互助组、后来的分田到户……数不胜数。而生产队的岁月,始终在我记忆里难以抹去,尤其是那些生产队长,在那个特殊年代,仿佛握着“至高无上”的话语权。

那时,生产队是农村的基本核算单位,也是独有的集体劳作模式,深深烙印在一代人的心底。土地、耕牛、骡马、农具皆归集体所有,社员们集体劳动,凭“工分”分配口粮与收入。一个生产队,恰似一个扩大的家庭,生产队长便是当仁不让的“一家之主”。

天刚蒙蒙亮,生产队长的上工钟便清脆敲响。社员们扛着挖锄、扁锄,背着背篓,提着撮箕,挑着扁担,从各家各户走出,在保管室前的晒场集结。队长扯开嗓门分派任务:“张三、李四,你们几个去挖洋芋!”“王五、赵六,你们几个去扯草!”“田大嫂和贾二娘负责做饭,剩下的都去给苞谷追肥……”

晒场上人声鼎沸,打情骂俏的玩笑、不拘小节的嗔骂、叶子烟呛出的咳嗽、孩子的哭闹与哄睡的轻哼交织在一起。喧闹过后,每个人都循着分工奔赴“岗位”挣工分,名字与土地紧紧相连,密不可分。

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生产队的劳动繁重却往往劳多获少。没有机械助力,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全凭一双手刨食。尤其是抢种抢收的农忙时节,社员们起早贪黑,顶着烈日暴雨连轴转,汗水浸透衣衫是常事。

虽物质清贫,但那时的人们思想单纯,精神头十足。艰苦环境里,日子过得简单朴素,人心却无忧无虑,总能在苦中寻乐。劳作间隙,田埂地头便是天然的休憩场:男人们抽着叶子烟,喝着山泉水,聊家长里短、讲趣闻轶事;女人们凑在一起纳鞋底、唠家常;男女老少还爱对唱五句子歌,偶尔夹杂几句无伤大雅的荤段子。欢声笑语漫过田垄,响彻山谷,那份在共同劳动中凝结的情谊,纯粹而深厚。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生产队长算不上官,无头衔、无俸禄,看似没有实权,在几十上百号社员眼里,却是头顶的天、生产队这艘大船的舵手。当年农村流传的“不怕你儿子当县长,就怕我老子当队长”,便是对这个角色最生动的写照。

一个生产队的队委会,通常由队长、会计、记工员(部分由会计兼任)和保管员组成。队长统筹全局、上传下达,从明年种多少玉米、水稻、洋芋,到哪块田种什么作物、选什么品种,都得他点头才算数。

这个算不上官的“官”,却是一方天地里的绝对核心,权力渗透在社员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队里鸡毛蒜皮的琐事、日常农活安排、年终决算、粮食分配、社员应急借钱、逢年过节分物资,甚至邻里纠纷,大家都习惯找队长“断公道”。

那时的“工分”,就是社员的命根。家庭一年的总工分,直接决定了年底分粮、分款、分肉的多少。当年生活水平普遍不高,壮劳力干一天重活记10个工分,算是“整劳力工”;妇女通常记8分,半大的孩子初干活一般只记5分。

每天傍晚,保管室前的场坝又热闹起来。记工员坐在小马扎上,借着最后一丝天光,翻开被摸得发毛的工分簿,舔了舔铅笔头,开始记下密密麻麻的歪扭数字,边写边唱名:“张大壮,犁田,10分!”“刘秀英,锄草,8分!”“李小明,放牛,6分!”被点到名的社员高声应和,脸上满是完成一天劳作的踏实。会计在一旁扒拉着算盘,念念有词地核算每户的进项。年底决算时,算盘珠子的噼啪声能响到深夜,牵动着家家户户的心——劳动力多的“余钱户”,能分到几十块现金,笑得合不拢嘴;像我家这样的“缺钱户”,得精打细算才能熬过青黄不接的春天,心情自然沉重几分。

队委会里,除了队长,会计和保管员也举足轻重。会计掌管全队账目,是精准的“铁算盘”;保管员守着仓库钥匙,是细心的“内当家”,三人共同构成了生产队的“大脑”。

队长最显“权威”的时刻,莫过于分配那些难得的“美差”——比如派工去修水库、到公社基建队,这些活计虽苦,却可能有微薄现金补贴,伙食也能沾点油腥;再比如选派“上调劳动力”外出搞副业创收。按理说,这该派有手艺、脑子活络的人出去为集体增收,但那些总跟队长唱反调、不服管的“刁民”,往往会被“优先”选派。不管他们年底能否交齐创收金,队里的工分一分一毫都不会少给——说白了,就是眼不见心不烦,只要不留在身边就行。

可世事难料,这些被“发配”出去的人,不少反倒因祸得福。他们最早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有人凭着胆识与机遇闯出一片天,甚至端上了“铁饭碗”。这恐怕是当年的队长们万万没想到的,甚至成了他们“悔恨终生”、至死都想不通的事,也成了计划体制下最具讽刺意味的黑色幽默。

剥开物质匮乏与体制僵硬的外壳,那个年代的人们,有着如今难以复制的精神面貌。共同的劳动将大家紧紧联结,孕育出最质朴的情谊。农忙间隙,田埂上、树荫下,男人们卷着叶子烟互相打趣,女人们纳着鞋底唠家常,孩子们追逐嬉戏。不知谁起个头,粗犷的山歌便此起彼伏,夹杂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引来阵阵哄堂大笑。那笑声纯粹畅快,能冲散所有疲惫,在山谷间久久回荡。那种在汗水中凝结的集体认同感,那种“锅里有饭,大家同吃”的简单信念,让清贫的日子也有了温度与光亮。

上世纪80年代初,改革春风吹遍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耕地分到各家各户。生产队这个曾经无比坚实的集体,完成了历史使命,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成为历史书中的名词;知青点也成了供人凭吊的遗迹。生产队长,连同那口指挥了人们几十年的钟声,一同陷入了沉默。

分田到户解放了生产力,农民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年轻人纷纷走出大山,追寻更广阔的天地,土地上的故事已然换新。

从此,唤醒村庄的不再是队长的钟声与哨声,而是各家各户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清晨的鸡鸣犬吠。当年的铁钟,或许早已被当作废品处理,或许锈迹斑斑地躺在博物馆,或许仍立在村口成为风景。但对亲历者而言,生产队的岁月是无法磨灭的记忆——它见证了物质匮乏年代的集体奋斗,承载着乡里乡亲最质朴的情感,那钟声不仅唤醒了清晨,更唤醒了一代人对土地、对生活的全部热情与期盼。

我站在保存完好的知青点前,耳畔仿佛又响起上工的钟声,眼前浮现出社员们扛着农具走向田野的身影。那个时代有荒诞与局限,更有纯真与热烈。生产队长与社员们,用最原始的劳动方式,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收获,也书写了自己五味杂陈的青春与人生。

这一切,都如这栋老建筑一般,虽早已丧失原有功能,却成为一个时代的深刻烙印,镌刻在国家记忆与个人生命历程中,值得后人细细品读、深深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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