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与初冬约个会
这雨,一直下个不停。纤纤的,密密的,一丝一丝,一缕一缕,不慌不忙地将天地织进一张软烟罗里。气温随着这绵绵细雨日渐走低,岁月仿佛就在这风里头轻轻打了个旋儿,冬的脚印便悄无声息爬上窗沿,带着些微沁人的凉意,漫进寻常巷陌。
院子里,墙角那几丛菊花正开到最后的光景。那颜色该是所谓的“鎏金”罢,沉沉地、厚厚地积在花瓣上,像是把一整个秋天的日光都敛了来,妥帖蓄在里头。微风一吹,它们便摇摇颤颤,像极了谁遗落的一叠信笺,欲语还休,不晓得要寄往何处、给谁细看、向谁倾诉她的情。村口外,远处山坡上的枫树却燃得正旺——那不是星星之火,是泼天的、燎原的红,惊心动魄,直将半边天空的寂静烧得沸热,给这初来乍到的冬,硬是染上了件秾丽新装。
我的心被那远处的“火焰”撩拨着,脚下不自觉挪动,走到村口放眼远眺,风物便铺展在眼前。场坝边的几棵老银杏树,此刻正是一生中最辉煌的时节。满树叶子是纯粹的金黄,黄得灿烂,黄得毫无顾忌,仿佛不是将要凋零,而是要赴一场盛大典礼。一阵微风——这初冬的信使——轻轻拂过,枝头的叶子便有些动摇了,三三两两挣脱枝干的牵挽,飘飘然、翩翩然旋落。那姿态从容又优雅,不像告别,倒像是一场自由自在的飞翔。它们在空中划着各色弧线,悠悠闪闪,最终安然静默地栖在大地怀抱里。不多时,树下便铺了层薄薄的绚烂地毯,踩上去软软的,窸窣作响,是冬日光影里最温柔的絮语。
我倚着苍劲的树干,看着飘飞的叶片静静发呆。这飘零何尝有半分悲戚?分明是一种完成,一种静穆而庄严的美。这美盛大又安宁,竟让周遭一切都屏住了呼吸,仿佛偌大的世界,就只剩下我,和这无边无际的金色寂静。
闭上眼睛,静静聆听大自然的私语。我听见叶子触地时极轻微的叹息,听见风穿过疏枝时空灵的哨音,听见泥土在雨后的均匀呼吸——这是大自然在深秋尾音里,最深沉的低语。弯下腰,随手捧起一捧落叶,它们带着阳光的余温与雨水的润泽,服帖地躺在掌心,轻飘飘的,却又沉甸甸的,藏着一整个季节的故事。直起身,将它们奋力向空中一抛,看那些金色碎片在蓝天下重新飞舞,划出无数纵横交错的灿烂轨迹。此刻,我仿佛将整个温润丰腴的秋天都捧在手心,又任它天真烂漫地四散而去,与初冬完成一场温柔的交接。
抬头望去,雨后初晴的天空万里无云,蓝得那般透彻——是雨后才有的、叫人不敢逼视的蓝,高远澄澈,像一块漫无边际的无垢蓝宝石,要将人的魂魄都轻轻吸去。暖洋洋的日光洒下来,照在未干的叶片上,映出千万点碎金子似的光。这光景实在奇妙:分明感到一半是秋,斑斓饱满;一半已是冬,清冽简静。眼里看的,是一半未凋的葱茏与一半安详的沉静;心里想的,是一半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暖,与一半邈远幽深的诗与远方怀想。
村口的那口古井,还守在老地方,镶嵌的井口的麻条石上爬满深褐的苔藓,沾着些未干的雨珠,像是岁月凝结的泪。井口冒着淡淡的水汽,井水清冽甘甜,映着蓝天与黄叶,像是藏了另一个玲珑的世界。不远处的田埂上,几株狗尾巴草还倔强地举着毛茸茸的穗子,沾了霜气,却依旧挺着腰杆,与这初冬的风相守。偶有几只麻雀落在银杏树枝头,啄食着残留的果核,叽叽喳喳的叫声打破寂静,又很快消散在风里,倒让这天地更显清旷。
风又起时,几片迟来的银杏叶擦着我的肩悄悄落下,落在我的发间、肩头。我伸手接住一片,叶脉清晰如掌纹,带着草木最后的温润。场坝前的菜园里,菜苗刚探出头,裹着一层浅浅的绿,在寒风中瑟缩着,却又透着蓬勃的生机,那是冬藏里的希望。
我在村口站着,等着,与初冬赴这场早已约定的约会。风里有草木的清香,有泥土的湿润,有井水的清甜,还有阳光的暖。那些飘落的叶,那些燃烧的枫,那些倔强的草,都是这场约会里最真挚的伙伴。它们告诉我,冬从不是萧瑟的开始,而是沉淀后的从容,是积蓄后的等待。就像这村口的时光,慢得刚刚好,让我能静下心来,接住秋的余温,拥抱冬的清宁。
夕阳西斜时,余晖给远山镀上一层暖橙,银杏叶的金黄愈发浓烈,枫叶的红也添了几分温柔。我轻轻拍掉肩头的落叶,转身往老屋的方向走去,脚步无比轻快。这场与初冬的约会,没有喧嚣,更没有刻意,却在心底留下了最柔软的印记——原来冬的伊始,竟藏着这般静美与深情,藏着人间最动人的从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