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漫了垅,麦子豌豆丢了种。
我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小村庄。我的亲生父母很早就没了。父亲是缉毒警,在一次出任务时牺牲了。悲痛之下,母亲回到娘家,却在生下我时难产也没了。我是生在刀口下的。五岁以前,我都寄养在村长家——也就是我的外公家里。当然,这些都是后来乡里人告诉我的。
五岁那年,外公杀翻一口猪,请来众邻里,把我过继给了爹。当时外公把我叫到堂屋,指着爹让我认:“囡囡,快叫爹爹!”我看着满屋人,不敢开口。
外公把我往前推了推:“囡囡,这是你爹。”我嗫嚅着,怯怯地喊:“爹爹。”男人高兴地认了,把我抱到膝。“这孩子叫啥名儿?”男人问。
外公摇头:“还没取定呢…这孩子可怜,爹娘走得早…这样吧,你给取个。”
男人大概已经了解过我的身世,想了想说:“你爹叫林维生,娘叫李芳夏……那你就叫维夏吧!”外婆便夸:“好,这名儿好听!”
众邻里却愁道:“这名儿好是好,就是太洋气,娃要养不活的。”男人坚决地说:“我孩子命硬,压得住!”说罢把我举得高高的,“从今往后,这丫头就是我唐志诚的亲闺女!”
——于是我就是有爹的孩子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遇到一棵野柿子树,正值深秋,熟透的柿子火红火红挂了满枝,漫溢出一股甜香。爹牵着我的手,柿子牵着我的目光,爹便笑,说我是小馋猫。然后他脱下外套,敏捷地爬上树,摘了满满一衣兜的柿子。
回家后,他拣几个软的给我,把剩下那些柿子都削掉皮。
爹忙着把柿子切成一条一条的,我则在近旁忙着把柿子汁吃到衣服上。熟透的柿子绵软可口,像在吃一朵红橙色的云,咬下去,果肉带着汁水滑到喉咙里,缓缓把胃填满,吃得我从头到脚都甜甜腻腻的。爹切好柿子后就用细线把它们串好挂在檐下,风一吹,排排柿子条摇摇晃晃,怪好看!
开始我不大开口说话,但后来没多久,我就习惯了和他一起哈哈大笑。
爹带着我漫山遍野地疯,我们在山边采金黄的菊花,顺手拾些柴火,迎着风从山坡上往下跑。拉根管子,把坡地头的小水塘放干水,踩在烂泥洼里摸蛤蟆。我们还去那黑土地里给大爷起土豆子,忙活完事被塞一篮子,顺势就挖个坑埋进去烧了吃,满手满脸被烟熏得黢黑……
他总能变着法子逗我开心,日子被经营得闪闪发光,自成热闹。
且等阵阵秋风吹尽,爹把檐下的柿子干都摘下来,放在磨好的糖霜里滚滚,就成了好吃的霜柿糖,装进陶罐里,没打开就闻到一股蜜香。从罐子里摸出一块来,认真嚼嚼,外头是韧的,里头却依旧绵软,仔细品品,似乎还能尝到秋天阳光的味道。
要过冬了,雪花漫天地卷着,我和爹开始准备年货。炉膛要扫净,炕头要烧热,瓜子儿花生也要备齐整。大多时候爹让我乖乖坐在小板凳上,但一个五岁多的孩子怎会甘心不做小尾巴?自然是爹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有时乍一转身,几乎要踩到我,这时他就:“噢呦呦——”惊叫一声。
年前我和爹进城最后备了些米油盐醋,爹还给我买了一件厚厚的棉夹袄和一架小小的风车——这是我没见过的东西。风车在寒风里转呀转呀,转得我眼花。
爹抱着我穿过人潮:“丫头,喜欢吗?”我不住点头,开心地笑着,头一回亲热地抱着他的脸啵唧一口,把他乐了好久。
年里大雪封山,所幸我们已经物资充盈。除夕清早他就忙活了起来。我们一起用纸糊好了窗,用稻草扎儿堵好檐下,爹踩着凳子往大门两边各挂上一盏红灯笼——这就算准备好要过年了!两个人的年夜饭,也因爹的手艺高而显得隆重。
食材都是新鲜的,爹在灶头忙得火热,我扒着台子边儿踮起脚看他——先是砍了一瓷碗排骨,用淀粉揉好,倒入生抽、料酒,和上些盐巴、花椒、蒜末。地上架起一口小砂锅,咕嘟咕嘟炖着只乌鸡——鸡已经从早上炖到现在,汤底变得淳厚浓白,漾出诱人的肉香。
爹这会儿用筷子从锅里挑出他特制的料包,又取来原先晒好的笋干撒下,几分钟后,肉香中窜出一股清新的笋香,杂合的味道出奇地和谐!
接着开始和面,把面团揉光后,爹带我到屋外,搁窖内挑了一棵自家种的,水灵灵的包心白菜。在外头,呼出的气息通通变成了白雾。我被冻得小脸红红的,突然脑瓜灵光一闪,大喊道:“爹,快看!我在煮汤——”他一扭头,瞅见我正张着嘴用力哈气,模拟屋里头汤锅冒起的白汽,便大笑不止。
白菜剁碎和猪肉拌馅儿,擀面皮、包饺子,一气呵成。爹手法娴熟地拿起勺子划拉馅儿入皮,手指快速捏合花边,不多时一只饱满憨厚的饺子就成型了!旁的我咬着舌头,专注着捏出三角的、宝塔的、奇形怪状的饺子。
把那一个个胖饺子送进烧开的水里后,我们拍干净手上的面粉。爹摸摸我的头,郑重地说:“待会儿多吃,吃完不冻耳朵。”
等待饺子出锅的过程中爹没闲着,转头就切好一盘茄子片,裹了面糊下锅炸。饺子出锅时,茄子也炸完了。刚捞出来的炸茄子撒上小葱,滋滋冒油,引人垂涎。我迫不及待抓起一个吃,被烫出眼泪。
另一边爹已经在准备最后的硬菜:腌过的排骨哗啦一下倒进热好的油锅,油爆声轰然炸响,放鞭炮般噼啪噼啪热闹非凡,表皮泛起金黄时沿锅边浇入半碗备好的番茄酱汤,肉质色泽加深后加少许淀粉水勾芡,大火收汁,一锅红烧番茄排骨就大功告成!
夜幕降临,灯笼点起,摆桌吃饭。吃着饺子蘸醋,配上排骨,再一碗热乎乎的鸡汤下肚,感受外面远远近近、不绝于耳的烟花炮仗声,还有空气中隐隐传来的火药味,简直年味儿十足!
吃得太饱,守岁时我早早就困了,爹于是拉着我围坐炉边讲故事。外头风大雪大,屋子里却暖融融的,炉火在我眼前一跳一跳地恭贺着新春。
年幼的我这时深切地意识到:有爹真好!
过完年,我就虚岁七岁了。爹觉得该让我进学堂去学点东西,便在开春时带我去了村头的小学,找老师让我入学。我是不大情愿的,但还是乖乖跟着他去。
村头小学有三层楼,一年级的教室在一层。到了教室外边,爹和老师在沟通,我往里探头一瞧,嗬!一屋的孩子也在好奇地观望我。
老师看着我,说,你这孩子太小了,我收不了!爹又求了几句。老师说:“这样吧,你试试能不能右手绕过脑袋往前探,捂住左眼?”——这话她是对我说的。这是在对我放水。我照做了,勉强能捂上。
她点点头,转向爹说,行吧,我收了!
“但我不保证能教好。”——于是,我就这么当上了一年级的旁听生。
因为个子太小,我被安排在讲台边儿的小课桌上课。爹后来告诉我,他其实没指望我第一次上学能真正学到多少本事,就想让我有机会多跟同龄的孩子接触接触。
但我的学习天赋却意外被挖掘了:虽然年纪最小,却能最快掌握识字和算数的技能,几次测试下来都名列前茅,令老师刮目相看。于是此年九月,我正式获准就读一年级。
彼时,爹已在离村子数里外的镇上找到一份厨师的活计,每天早晨,他骑自行车把我载到学校后,就转个道儿去饭馆上班。傍晚放了学,我会跟门卫室的大爷那儿写着作业,等他下班过来接我回家。
每每他笑着推着车走过来,总会补偿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吃的,让我先垫垫肚子,有时是一块葱油饼,有时是几颗炸肉丸,或者饭团……坐在爹的自行车后座,聊天、吃东西,欣赏回家路上四时的风景,成了我如今的一大回忆。
那会儿课业负担并不重。周末、节假期闲来无事,爹会抽出时间教我骑自行车、做做零散木工、认认山野里的植物啥的。爹还会教我画画,我们带着纸笔到后山坡上,看见野花,就画野花;看见飞鸟,就画飞鸟。
爹的画笔好像特别灵动,画什么像什么,只几笔便栩栩如生。往往我们画得累了,顺势就找块平坦的草地躺下,看天上游走的浮云。偶尔兴致来了,爹还会扯开嗓门唱起不知哪里学来的歌,自成一派腔调。我笑他五音不全,他依然自得其乐。
“嘿,有谁规定破锣嗓子不能唱歌啦?”——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唱。
慢慢儿地,夏天过了好些回,蝉鸣渐行渐远,裤腿短了,衣裳换过几趟,我过了小学,过完初中。中考后,我如愿由镇上的普通中学考入县里一流的实验高中,我跟爹的距离变成了从小镇上开始九站公交车才能到达的路程。
爹这时决定辞去厨师的活计,在村口车站旁开了一家小卖部,卖些零食日用品啥的。我开玩笑地说:“爹,怎么现在才开店啊?你知道小时候我有多希望自己家是开小卖部的吗?就像小学门口阿豪他们家的店一样。”
爹假装生气般撇了我一眼:“嘁,就是怕你馋猫偷吃不节制,吃坏了肚子,我才不开的啰!”——但我知道哪怕是我真吃坏了肚子,他也不会生气的,这么多年我从没见爹真的发过脾气。“哟,当上老板了说话就是有派头。”我哈哈大笑,他也笑了。
我突然想起什么,好奇地问道:“既然都响应‘创新号召’啦,有没有想过以后搬到家乡外面去生活啊?”爹盯着我看,半晌轻轻摇头,没有说话——这却已然表现出他希望自己能落叶归根的态度。我若有所思片刻,半是遗憾半是理解地抿了抿嘴。
子辈总有飞往外面世界的渴望,而父辈多是不愿背离故土。两者间不得不缔造出新的平衡,熟悉的乡音与埃土也罢,牵挂了半生的旧物与人情也罢,总归是一颗心里栽植根深的念想,被赋予不能动摇的地位,我们无可指摘。
高中第一次学校开放日,我领着爹在校园四处转。他带了个小本子,一路扭头观望,不停写写画画。这是在干啥?疑惑的我悄悄探头看——嗬,原来是在复刻咱学校的一草一木!
于是打趣他:“爹,你这画工,可以进校史收藏册了!”他笑笑,吐槽说:“诶!可惜有人啊,就是继承不到喔。”我做了个鬼脸,装作没听见。没办法,人无完人嘛!
在食堂吃午饭时,我很认真地问爹,他希望我将来从事什么样的工作。爹很佛系地答,都行。我扒拉一口饭,含混地说,别的家长都希望自己孩子将来从事理想的工作,你咋就对我没要求?
爹说:“人也就活这一辈子了!想怎样地活,决定权在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很好。”
于是在这样的散养式教育下,我毫无负担地度过了人谓“艰难”的高中生涯,连“洪水猛兽”般的高考于我们而言也是那么风轻云淡。
出分时,战绩还挺理想。我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了一所临市的师范学院——还是舍不得离家太远。不久,又如愿取得录取通知书!
我们家宴请了村里乡邻贺喜,借来长桌,热闹地摆上猪肉宴。爹亲自下厨,把锅铲抡得快冒烟,忙个不停,额上挂着汗珠,不时扯脖子上的汗巾擦擦汗,跟前来道喜的宾客寒暄,他的背后湿了一片,笑容却是没消失过。
大家看我们家人手少,纷纷上手帮忙,有人负责倒酒水,有人端菜上桌,有人发着碗筷,还有人想帮忙炒菜,轮班休息休息——但爹执意要自己掌勺,不让其他人帮厨。吃饭的时候爹挨个桌问候碰杯,乐呵呵地。
那阵子爹每天由内而外散发着浓浓的喜气,逢人必提说家里闺女长大了,有出息了,弄得我自个儿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但我知道,这是独属一位父亲的欣慰。他也操劳半生久矣。
忙完升学宴后,想到大学相较于中学更开放自由的环境,趁着还在家的这段时间,我强烈要求爹学习使用智能手机,翻新他的老年机,方便日后联系。他本来一万个不乐意,觉得这东西浪费钱,还给我强调智能机的不必要性。“总之我不想学。”他别过脸。
我吐槽说:“你这就是抗拒新事物发展,你得学会接纳!”
最终,在得知微信功能可以视频聊天,能远远看见我后,爹妥协了。所幸他具有文化基础,懂拼音。在我的不懈努力下,我们逐个攻破打字拍照和听音乐等各项技能点,成功打开爹的新世界,他甚至还靠天赋学会了使用表情包。
临出发去新生报到那天,爹生怕我在外头饿着自己,使劲给我行李塞吃的,几大包干货,家里的腊肉,小卖部的零食,还有满满一罐子的霜柿糖。“爹,你再装我进不了站了啊!”我无奈地拉着箱子杆。“好好好,够了够了……”说着他眼疾手快,顺势又打开包的拉链加塞进来一包辣鱿鱼丝。
车站送别后,我独自拖着东西上车厢,周围的人群来往行色匆匆,我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心里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环顾四周,不再有认识的人,头顶的机械提示音显得陌生。这次,我真的长大了,以后的路得要自己闯——
大学离家,爹突然开始变得需要我,时常要求视频通话,每天都在微信发消息问我吃了什么。我觉得他是到了更年期了,所以也格外照顾他的情绪变化,有空就拍拍照片跟他报备近况,给他介绍学校里的流浪猫,介绍食堂的著名小吃。
身边的朋友学习之余都在社交,恋爱。我却总觉得时间不够,想尽早提升自己的能力,于是拼命用功读书;周末去找家教兼职,争取存下自己的积蓄。我多害怕父亲很快老去,还没来得及享我的福,留下遗憾。
读完师范,我很快被发配到一所乡村小学,离市区不远不近,为了方便工作,还去提了辆车。学校配备有教职工宿舍,但我想有个自己的住所,也方便把爹接过来照顾,于是便一直在留意附近的租房信息。
终于我在沿途找到一个恬淡安静的小区,有门卫,绿化也不错,看起来很适合修养生息,周边还有早餐店和小超市,住户多是中老年人。小区近门口大榕树底下有个带棋盘的石桌,常有阿叔阿爷围着对弈,桌上的老牌收音机拉长声音外放小曲儿,夹杂滋滋电流声。
西南面休闲区摆放有一组老旧的健身器材,配了个儿童滑梯,阿婶阿奶们最喜带着小孙辈在这儿聚会,小孩自个儿玩着,她们有的是话题唠。我路过一次,被拉着热情地问年纪,问工作,问有没有对象有没有成家。
“姑娘打哪儿来啊?”“小妹儿下回上我家坐坐,姨让你尝尝姨的好手艺!”“这丫蛋儿长真俊!我家小子跟你一般大,哪天你俩见见……”
“好嘞大姨,下回一定!”
转了几天看中房子后,谈好价格,我便搬出教师宿舍,入住7号楼三层。准备好所有家居我才松一口气,忐忑良久,给爹打了电话。爹在电话那头用浑厚的声音应下,又连连夸我,语气不无自豪。
我的心不住地跳,仿佛透过听筒,又窥见了若干年前,那位女儿刚考上县一中时,捧着录取通知书对着阳光看,恨不得奔走全世界相告的骄傲的父亲。
只是没想到,爹居然同意得这样快,本来准备的一番口舌也没有用上。说办就办!趁着休假我立刻租来一辆皮卡,开回老家要把爹接进城。怪得很,这一路上右眼皮直跳个不停,弄得我暗自不安,仿佛怕他马上就要反悔似的,不得不反复踩满油门。
两个小时的车程在惴惴不安中很快结束。当我在家院子门口停下,看见熟悉的挺拔身姿,心终于落回肚子里。“爹!想闺女没有?”我拉开车门一溜烟扑过去。
爹被这冲力激得咳了好几下,故作嫌弃道:“这谁家娃娃这么虎?认错门了吧?”我上下打量他一眼,顺台阶吐槽:“哎,好像还真不是我爹——多有打扰哈!”话音刚落,爹就抬手重重在我脑门弹了一下,吓得我咝了一口凉气。
“爹!”我瞪他。他回身背过手,穿过苍翠满园的蔬菜没事人似的往里头走:“噫,这秋老虎,热得哩……”我揉着额头,无奈地跟上。
走进里屋才发现,爹早就已经捡好了一只皮箱的行李。我震惊于他的欣然接受,便问:“您怎么突然愿意进城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爹刚在炕头坐下,这会儿站起身上前,用粗糙的指腹抚平我拧紧的眉头:“这孩子!瞎想什么呢?”说完又坐回去,长吁了一口气,“人老了,一个人待着也是寂寞……爹想多看看你。”他抬起浊暗的眼认真地看我。
我想起那些空巢老人的新闻,心脏骤然一缩,连忙拍胸脯打包票:“放心吧,你姑娘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喽,您老过去只尽管享福好了!”他点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
皮卡叮哐叮哐载着我们驶向新居。安顿下来后,爹很快适应新环境,每天清早出去溜达,拎着袋蔬菜水果回家,路上跟新交的朋友叨家常。看他心情很好,我就放心了。
平日里我按时上班,周末节假日就带他去逛科技馆、博物馆,去市里看球赛,去动物园喂松鼠,玩累了就下馆子。见到了很多新奇玩意,爹很高兴,还说要拍很多照片带回去给叔婶们瞧瞧。
我们依旧是日常互损,有其爹必有其女,老的小的没一个正经人,怼起对方来那是丝毫不嘴软。爹身上永远有股热血气息,仿佛时间可以剥削他的肉身,让他渐渐衰老,却伤不及他半分灵魂。
我常常想,如果日子持续这样过下去就好了。然而,锁离愁,事难全人意,也难料。
某天在办公室,我接到邻居程大爷打来的电话,说爹在小区楼下晕倒了,心下不尽诧异,急忙请假赶往医院。只见爹脸色很糟地躺在病房里,吸上氧后的面庞更显羸弱。
医生把我叫出去,凝重地问我爹的起居习惯,末了递给我几份报告单,我手指发着颤,抗拒着将目光聚集在诊断结果上——胰腺癌晚期。“病人现在应该处于极度疼痛期,你作为家属一定要包容他的情绪。”几句话钉子似的凿在我心上,令我迷茫不已。
爹醒来以后,见我默不作声坐在床边,费劲地伸出手碰了下我的脸。“吓着了吗?爹没事,没事啊……”明明自己很难受,还在安慰别人呢。我扯出一抹笑,说没关系,医生说休息好了我们就能回家了。他点点头,眼神却别有深意。
那天我俩有一搭没一搭,聊了整个下午。晚饭是我到街边小馆打包回来的羊肉打卤面,拉开盖子,融融的蒸汽散出来,油花和香菜叶子混着在酱汤里翻滚。爹砸吧几口,“咦”了一声,评价说这厨师手艺倒及不得他。
我说,是啊,像你煮得那样好吃的打卤面,等以后再要吃,却不知还能到哪里去寻。说完我忽而被收敛了老半天的难过包裹,眼睛发酸,便低下头把脸埋进纸碗里,任滚烫的面汤热气扑到脸上。
须臾,我抬起头,呼出一口气,发现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四目相对一会儿,他忽然极认真地说:“囡囡,下辈子啊,我还做你爹,你还当我闺女,我打你出生就给做打卤面吃,只要你还叫我一声爹,我给你煮一辈子打卤面吃!好不好?”他的语气里满是遗憾与愧疚。
我绷不住了,起身绕过餐板,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像小时候摔跤摔疼了那样,把头抵在他肩上委屈地号哭起来。他也像小时候安慰我那样,用宽厚的手掌轻轻给我拍背。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比起故去,他更害怕拖累我。
之后的时间里,为了不打乱我的生活节奏,他强烈要求我白天仍回到学校坚守岗位,下午散了学,我再赶过来陪他。病魔从没有让爹坑过一声,即便每天他都得不定时注射止痛剂。他总是尽可能在我面前表现得淡定乐观。
某天晚上天气不错,爹突然提出想看星星,我就把两张躺椅挪到病房阳台上。我们并肩坐下,相邻着仰望星空——这其实比我想象中要来得平和。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我们都默契地不去谈,彼此想要说的话,在对方心中都已明了,所以我们努力把这些日子,过得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一样。
注视头顶闪烁的星空,我逐渐打起哈欠,朦胧中感觉有些燥热,扯了扯衣领,却突然从旁边吹来一股风。扭头一看,爹在用手边的报纸给我扇凉——好像许多年前的夏夜,我们在老家屋顶席地而睡,他用蒲扇为我驱赶蚊虫……这所剩不多的光阴里,所有经历过的,未曾经历的,都开始无限溯回。
我们就如同时间的旅人,走过四季,终于来到岁暮。
“爹,下辈子我还做你闺女!”在警报器滴滴的声响中,我攥紧爹的手,在他耳边如是喊道。呼吸器上布满水雾,他艰难地点了下头,缓缓阖上眼皮。
——我不再是有爹的孩子了。
后续的流程恍惚便过,我几乎是被事情推着往前走。爹温和的笑颜变成了黑白色,被簇拥在单调的花圈里。葬在老家的土地上,应该也是遂了他的心意,希望他长眠于此,可以不必再想家。来的多是村里的族人,其中不乏看着我长大的,都含着悲痛的神情宽慰我,让我好好生活。我点点头,却无话可答。
收拾老屋时,我从床下扯出一只暗绿色的皮箱,皮扣已经磨损锈蚀。打开后,许多我小时候的玩具映入眼帘。扭动发条,铁皮青蛙吭哧吭哧跳了起来;一支有些褪色的鸟哨,吹起来声调高低不齐;布满折痕的塑料风车,已经转得很勉强……
不知爹何时将它们收集起来的。我的童年,此刻夹杂着风沙从远处千军万马地赶来,给了长大后的我一个充满温情的拥抱。看着看着眼睛就酸酸的,喉咙也变得干涩。
翻到底下,突然一些纸卡片让我眼前一亮。我抽出它们,端详上面标注的日期。从五岁开始,每一个年龄段的我都拥有爹的亲笔画像。在那个照相馆匮乏的年代,他用画笔不苟地为我记录着童年,每一张都是珍藏的爱意。
我抱着箱子,呆呆地坐了一下午,直到傍晚的日光从窗缝丝丝漏进屋里。
离开时我原封不动地保留了老屋的样貌,仅仅带走一只皮箱。给院门喀嚓落锁的一刻,我的心里同时作出一项决定。
我要去边疆援教。行李箱的角落,被我塞着那个空掉的,打开仍能闻到蜜味的霜柿糖罐。
随着有些脱色的车门用力合上,车身扬起尾烟离开,一股陌生的风钻进我的鼻腔。草场上的空气浮动着自然气息,间杂牛羊膻味儿。在这里,我开始了我的另一段人生旅程,和听不懂的方言,还未吃惯的饮食一起。
偶尔也感到一种辽远的孤独。
我便在回宿处的路上唱起爹教我的歌。在这陌生的苍茫的天底下,哼起熟悉的腔调,唱给羊儿听,唱给牛儿听,唱给绿草听。
放眼天空,也会期待着,狠戾而过的飓风,能把我飘散的声音,带到那飞机也飞不到的地方,带到我心底最放不下的那个人面前。
——那么爹一定是笑着的吧!
真实姓名:韦雪逸
联系地址: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 城厢镇武华大道武鸣段336号
就读高校:广西医科大学
专业:运动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