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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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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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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雪月间+赖一帆

孟枕月在工作结束后总会抬头望向窗外,看着一片漆黑的宇宙,还有视野范围内那颗小小的蓝色星球,接着看到近在眼前的灰白色的月壤,最后把目光移回身前的屏幕上,屏幕仍然像之前一样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新的消息传来,不管是来自谁的。

无论在月球待了多久,他都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类文明陶片放逐了,在太空这个如同监狱的地方,或许监狱还比这里好一点?当然这里不只有他一个人,当初和他同一批被选来月球开荒的大约有三、四十个人吧,但他总觉得和那些人玩不到一起,他想可能很大一个原因是这一片灰白的寂静会异化他们这些被流放到此处的人,就算现在让他们回到地球,他们也未必能重新适应上面的生活了。

在他的思绪游移的时候,浮在空中的屏幕泛起了涟漪,从屏幕中间往周围荡开,一圈又一圈。他点进去,是一封纪念邮件,写着:“孟枕月少尉,今天是您到月球0号基地的第十年纪念日,祝愿您今天心情愉悦,愿地球常在您心中。”到头来也就是口头上的几句话,连个蛋糕都没有,那又何必发这个邮件来呢。他这样想着,伸手摁下桌上的一个按钮,屏幕消失在半空。

其实照这样算的话,今天也刚好是他的三十岁生日了,他心里是有这个日子的,因为他不是一个不在乎自己生日的人。也正因如此,他今天工作完没有马上关闭屏幕,而是在等,等一封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信——虽然他明知道今天是很难等到的了。因为工作性质和地点的特殊性,他们与地球之间的通信要经过赛里斯国对月开发中心统筹管理,地球的信发到月球要经过中心中转,月球到地球的信也是如此,至于官方会不会去查看他们的信,那更是无需考虑的事了,在2080年,人的隐私早就成为过去式了。

于是孟枕月站起身,往睡眠舱的位置移动,在经过基地餐厅时,他随手拿了两包中式太空料理,准备在睡前吃,就当是庆祝生日了,平常的日子他通常是吃几片营养品当正餐的。他这次还算幸运,拿到的是烧鸭和虾饺两种,地道的南方菜,虽然在这种情况下说地道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但总比去年生日拿到的大乱炖好吃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忘记地球上的料理是什么味道的前提下,好像这些也没太大的差别。

用完餐,他把垃圾扔到指定的处理位置,然后躺进了睡眠舱,设定时间为七个小时整,几声“滴——”后,助眠液注入睡眠舱内,熟悉到几乎有些生厌的乳胶触感覆盖了他全身,他的意识慢慢往柔软的梦网中陷落,渐渐地离开他的身体。

在他入睡前的最后一刻,想象了无数次的雪景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在三十岁的第一天,孟枕月的最后一个想法是:好像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亲眼看一次雪了。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他快要认不出的蓝天,碧水,白沙,还有她为他们挑选的主题颜色极鲜艳的度假公寓。他隐隐约约记得那是他某年的生日,十八还是十九来着,他们坐了两个小时的浮空车才找到那片可谓是世外桃源的海滩,毕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还没被污染的自然环境太少了,若非如此,以赛里斯人安土重迁的性格也不会轻易地开始对月球进行探索和开发。

梦里的他在阳台上眺望远方的大海,由衷地为那一片蔚蓝倾倒,感受海风吹过岸上的一切,途径他的身边,顺带着吹走了他手中刚泡好的茶的三分热气,吹起他印花T恤的一角。在屋内,女孩俯身用气囊给一条巨大无比的充气鲸鱼打气,碎花长裙盖住了鲸鱼的眼睛,那是条卡通形象的鲸鱼,乍一看带着几分傻气。他和她打趣说这条鲸鱼和她有点像,都挺呆的。她没说话,也不抬头看他,只是鼓起了脸颊,手里按压气囊的力度又重了几分。

那是十多岁的少年和少女的无忧无虑的夏天,不管未来会变成什么样,起码那个夏天的他们眼中只有海洋、天空和身边的彼此。那是只属于孟枕月和李听雪的夏天。

应该没有花太久的时间,李听雪把那条鲸鱼的气充满时,孟枕月的茶才泡到第二泡,外面的天色也没有变暗的迹象,仍像他们刚来时一样明朗。她走到他身边那个空的藤摇椅上坐下,一边把椅子微微摇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泡茶。他把烧开的水倒进茶壶中,用盖碗拨弄了两下茶叶,再等了一会之后,给他们俩一人倒了一杯,但他们都不急着喝,对当时的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事是要紧的事,青春里的一切都是永远来得及的。

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偶尔能见到几只飞鸟,时而往天尽头飞去,时而往沙滩边飞来;近一些的地方,能看到的只有映着天空底色的海面和上面泛起的波浪,这里没有船只,或许是因为太僻远了,连人也没有多少,至少他们到现在都没遇到其他的人。他们都是更喜欢安静而不是热闹的人,于此,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让他们觉得再好不过了。

一个念头涌上他的心头,在经过反复思考后,他终于开口:“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们去看雪吧。”他对面的女孩有些惊喜,随后说道:“诶,你怎么知道我想去看雪的?”

“咳,就是课间听到你和那帮女生聊天的时候说的,怎么样?”

“嘿嘿,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当然好啦。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说话时,他不再看海,而是看着她的眼睛,这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无尽的蔚蓝,她眼中的光比洒落在海面上的阳光更温暖、更热烈,直抵他的心中。有时候能让人动心的东西很简单,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就能抵得过无数情话、礼物,还有别的东西。在孟枕月的心里,那个海边的下午,那个女孩的眼神,都是他这辈子不会忘的了。也是因为有这些记忆的支撑,他才能在月球坚持一天又一天。

要说那个下午有什么遗憾,就是黄昏时他们并肩坐在边看夕阳的时候,他有话没有说出口。在夕阳和夜幕交班的过程里,他几次看向身边的人,想把那四个字从嘴里吐出,但还是反复咀嚼后又吞了下去。最后,夜幕彻底把世界笼罩,他想,反正以后还有机会的,下次,下次自己一定和她表白。当时他还不知道,世界上的大多数话都是这样,如果在哪一次没说出口,后来只会越来越难说,你总以为还会有下一次,却不知道最后一次什么时候会来。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孟枕月从睡眠舱中醒来,舱门自动弹开,眼前是单调的黑白灰,而不是梦中那些梦幻的色彩。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了——从美好的梦中醒来,又是乏味的工作和无处不在的寂寞。

所幸,乏味的工作定期也会有调味剂,寂寞在这时也会被排解。孟枕月坐到桌前打开屏幕,在工作前惯例扫视了一下信息界面,出乎他意料的,他收到了来自地球的信,准确地说,是李听雪写给他的信。可能是出于对生日和纪念日的照顾吧,连这次的信都比之前的快了很多,他这样想着,自嘲地笑了笑,接着在虚拟屏幕上轻触了一下,将信打开,开始读里面的内容。

“见信如唔,展信舒颜:

首先要祝你三十岁生日快乐!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想起了你当年和我说过的话,你说岁数的十位数变化的时候就觉得进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是意义很重大、很不同的一个生日。那么在三十岁的这个生日,恭喜你又进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啦。

虽然还是没找到办法送你礼物,也没办法突然出现在你身边给你一个惊喜,但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你永远不是一个人过生日的,就算我们之间隔了一条银河那么长的距离,我的心也和你同在,希望这样说能让你在看到信的那天开心一点吧。唔,不过好像每一年的生日我都会和你说同样的话就是了,不管了,反复提醒也是很重要的。

在这段时间里,我去了很多地方旅行噢。有去巴黎铁塔顶上亲吻那里的风,去康河上划船,去罗马的万神殿看玫瑰花雨,去北欧看翡翠般的极光……都是很美很美的景色,如果你在,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了。或许,等你从月亮上回来的那天,我们可以再去一次欧洲?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在结束旅行回家的路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你走的那一天。那个梦好真实啊,从那天晦明不定的天色到空气里那股太空燃油的焦味,都让我觉得好像真的回到了那一天,可当我想叫住你的时候,梦就醒了,果然就算是做梦我也忍不住哭了,醒来后还要拿纸巾擦眼泪,好麻烦。

说这些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想告诉你,我想你了,仅此而已。

有一部我看过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动漫作品,那里面的人们在2077年就研发出了太空旅行技术,可是现在已经是2080年了,怎么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不可跨越的呢?你说,再过几年,或十几年,会不会就有这样的技术了?应该会有的吧,这样一想,就算你不回来,我们也可以期待一下在月球上重逢了。

就先写到这里咯,我要去睡觉了,祝月亮上的你天天开心,一切顺利。

——雪”

孟枕月一字一句地把李听雪写给他的信读完,然后把这封信小心翼翼地关上,放进一个虚拟文档收藏夹里,那是个不管多久都不会丢失的收藏夹,里面放了五十九封信,算上这封刚好是六十封了,有的长有的短,都是她在地球上寄给他的,两个月一封。她和他抱怨过,要不是距离、技术、中转等种种因素,她肯定让他每天都有信收。他当时在信里安慰她说:“其实这样也不是一件坏事,在地球上的人们天天都能通信,生活在那种快时代里,人很容易不珍惜拥有的一切。我们之间的通信虽然少,但节奏也慢了下来,这让我们能更珍惜对方和我们的关系。”写下这段话的时候,他想到近百年前有位叫木心的诗人写过一首叫《从前慢》的诗,诗里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犹豫片刻后,他还是没有把这首诗附在信后,他想,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懂的。

他就是这样相信她,在他的印象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如此,很多东西不必言说,也不须言说,在两人的心中自然而然地能够领会,继而互通。所以他想,不用和她表白,她也能明白他的心意吧。这想法或许有弥补遗憾的自我安慰成分,但也有一定的依据——依据就是默契和信任。

他还在学校读书的那些日子里,曾经翻看过古代日本作家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面的内容已经不记得多少了,但有一句话给他留下了些许印象——“不言说,但相思。”在那个阳光和煦,悠悠地拂过书页的下午,他没有太深的感触,只是莫名会想到那个总陪在他身边的女孩。不知不觉间,在时间沙漏的摇晃间,在一封封信往来于地月间,他终于懂了那是怎样的感受。

把刚读完的信妥善存好后,他打开桌上的药瓶,吃了两粒营养片,接着准备进行新一天的工作。说是新一天,实际上只有日期是新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老一套,检查、计算、分析、汇报……无一例外都是这些。孟枕月晃了晃脑袋,轻叹了一口气,把虚拟屏幕打开,开始了他的和往常相比一成不变的一天。

即使是在地球上,人们也无法预测自己会在什么时候遇上什么人,出于它的蒙着面的神秘感,相遇是很奇妙又很吸引人东西。而在月球上,“相遇”的面纱叠上了更厚的一层,让人更捉摸不透了。

施秋雨被任命为孟枕月的副官,是在2090年,他过完四十岁生日的一星期之后。那天结束睡眠后,他按惯例打开信息界面查看有没有新的东西,意外地发现一封来自总部的邮件,这在往常是很少见的。点开从头读到尾,他的意外心情不减反增——总部给他指派了一个副官,说是协助他的工作,此外没有更多解释原因的话了。

遵照邮件里的指示,他在月球时间15点整的时候到了0号基地的着陆点,看到的是一个穿着z90型的新型宇航服的女人站在那,飞船显然早已从着陆点离开。那个女人没有面朝他的方向,抬头安静地看着他们头顶那片像在画布上被涂抹无数次后形成的黑色,这样的寂静在寂静的太空里显得异常地和谐。沉

寂一直维持着,直到他把信号接入她的通讯频道,出声打了个招呼:“是施秋雨副官吧,你好。”女人转头看向他,太空的墨黑色仿佛还在她眼底流转,又或者是她的眼眸本就是那样深的颜色。她的声音在他的宇航服面罩里响起,有些低沉,但不沙哑,是那种人们常说的有磁性的声音。她说:“是的,孟枕月上尉好。我们进基地里讲话吧,天外的天空太黑了,总让我觉得像被什么东西罩着。”说话时她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不同于刻意礼貌的微笑给人的违和感,施秋雨的笑让人觉得她就是很温和的人,温和中似乎也带了点凉意,但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她的名字和她的笑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

他们走进基地,将身上的外用宇航服换成了基地工作服,摘下了头上的面罩,呼吸着基地内生命维持系统产出的空气。她的长发从面罩的束缚中解脱,随着重力在空中漂浮,一头长发是墨绿色的,让他想起地球上一种叫海藻的植物,也难得地让他感受到了一些生机。他想,基地里终于不是一眼能看完的黑白灰了。

他思考着要说些什么,是不是应该和她寒暄一下呢?比如问问她来到这里的感受,或者年龄、爱好什么的?他还在想着该开启什么话题的时候,她先开口道:“那么,上尉,现在应该进行什么工作呢?是分析新采集的数据还是撰写报告?”他的思绪忽地有些呆滞,原来她是这么认真且热衷于工作的人吗,这确实是他没想到的。孟枕月有点想扶额笑笑,但又觉得不太合适,按照工作日程给施秋雨安排了几项简单的工作后,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承接出发接人前的进度,按部就班地推进着手头的工作进程。

他对她的初印象是在一天中最后的自由活动时间中被打破的。一天的末尾,分析完最后一块月表矿物数据后,他将身体在机械椅上舒展,放空自己的思绪,什么都不去感受。施秋雨的工作位置和他在同一个工作间里,和他的位置离得不远,然而两人聊天的机会不多,更多时候是工作上的交流和帮忙拿袋装能量饮料之类的小事,但那天他们破天荒地聊上了。

她转头看向他,漆黑的瞳孔里反射出好奇的光彩,她问:“上尉,您觉得身处太空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他愣了一下,太久没和人这样面对面交流,不适应的感觉在他心头跃动。沉默了一会后,他说:“你读过一部叫《奥德赛》的史诗吗?是一个公元前的希腊诗人写的。”她回道:“我读大学时是中文系的,学外国文学的时候有读过。”她没接着谈那本书具体的内容,而是安静地听他讲,一如她往常的行事风格。他把虚拟屏幕关闭,双手十指交叉托着头,两眼盯着手指交接的地方,声音低低的:“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奥德修斯,地球是伊塔卡,在我们之间隔着的是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大海,没有翘尾船,没有神的指引,怎么也想不到办法回到家乡……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把一缕飘到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她开口:“《奥德赛》啊……既然奥德修斯最后顺利地回家了,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也能回到地球的。”他两只手上的十指交错抬起又落下,有节奏地起起落落,没有接她的话。

月球上的时间概念的存在感很淡薄,他们能参照的只有嵌在基地各处的计时器和虚拟屏幕上滚动的电子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起身,语气重又振作起来:“你是什么感觉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你第一次来太空吧?虽然来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她也跟着他的脚步站起,往工作间门口走去:“其实我觉得太空挺好的啊,因为很寂寞。”寂寞让她觉得很好吗,为什么呢?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啊。他这样想,笑了一下。

施秋雨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门口时,一个问题从门后传来:“奥德修斯上尉,您觉得我是您归乡路上的卡吕普索还是基尔克呢?”孟枕月看向她的方向,刚想开口回答,门后的女人已经走远了,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在他的耳畔轻点了一下,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公元2098年,孟枕月48岁,距离太空旅行项目正式开始运营还有1年。

他可以算是最早一批受到这个消息的人,军人的身份在这种时候终于体现出便利了。收到消息后,他立刻在写信给李听雪告诉她这件事,信里是这样说的:“当初我们分别的时候,我不敢想我们还有能再见的一天,尽管中间隔了将近40年的时间,但我一直相信我们还是我们,仍然像40年前一样,世界在变,地球和月球都在变,唯独我们之间是什么都没有改变的。更好的消息是,按照政策,你应该能赶上第一趟的太空巴士,期待我们1年后的重逢。(你也一样期待吗?无论如何,先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然后要开心)”

她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会是开心的吧。他想象着那个情形,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施秋雨拿着两袋能量饮料过来时,看到他的笑,丢下一袋给他,打趣道:“怎么,把那件事告诉你的佩涅洛佩了?我也挺期待那个让你记挂了这么久的人是什么样的,明年你们要不要在太空办个婚礼啊?”他扭开饮料的盖子,趁液体没飘出来,喝了两口又盖回去,然后回道:“少来,今天的工作还没完成呢,我看你是真闲。”

在漫长的相处里,他们俩的关系从普通的上下级变成了处得来的朋友,所幸月球基地里没有遍地的监控,他们之间不讲究繁文缛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唯一让孟枕月有些不放心的是——他最近的精神不太好,具体表现是休眠时间相较之前大幅增加了,而且根据数据统计,近期更是一天比一天增多,完全看不出减少的趋势。他没有和施秋雨说这件事,心里对自己说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工作太累了。毕竟他去基地里的医疗用人体分析机上体检时也没检查出什么问题。他一边做着手上的工作,一边想着地球上的她,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被刻意地抛在一边了。

在这天进入休眠前,他眼前闪过一个女孩的身影,脸模糊得让人看不清。他知道,那是十九岁的李听雪的身影。这么多年过去,他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了,还能清楚地触摸到的只有他们共有的回忆,还有埋在他们心底、不说出口却能相通的心意。在见她这件事上,不论什么时候都会觉得紧张,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那这次见她的时候,自己要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呢?开口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助眠液充满前的一刻,这些想法在他的心田中逐个绽放。

时间在所有人没有察觉的时候悄悄地划过,像没有晃眼拖尾的流星,快而无形。孟枕月再次查看电子历的时候,距离2098年结束只剩不到一个月了。地球的北半球现在应该是冬天了吧,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呢,如果在北方的话就能看到雪了吧。他莫名地想起这些,还有那个关于他们去看雪的约定。

这段时间,他休眠的时间还在不断变长,现在一天中他能工作的时间应该只有三、四个小时了。他心里也隐隐猜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而且不是无关痛痒的小问题,在无数次自欺欺人后,他还是接受了现实。但他心里的那个声音依然不断地在说:“再坚持一会,马上你就能见到那个人了。”他当然不想就这样放弃,可每天意识离开他身体的时候不会问过他本人的意见,自顾自地就走了,甚至到后面他对这个过程已经有些麻木了。

施秋雨不久前问他,要不要联系地球总部,把他接回去进行治疗,就算真的是极罕见的病,现在的冷冻技术也足够成熟,能支撑他到未来再找治疗方法。他笑着对她说,没事,还能坚持,况且就算有事也来不及了。

她想起在来月球之前接受过的培训,培训中带他们的军官板着脸说:“第一代到月球的人们可能会因为装备技术的不足而受到太空辐射的影响,所带来的后果是我们无法预知的,因此我们要对他们致以崇高的敬意。”她刚来月球时没发现孟枕月有什么异样,也就没把这事放心上,现在看到他这样,过去的记忆又浮上了心头,她大概有个猜测,而且应该八九不离十。眼下她的念头在保守秘密和告诉他实情之间来回踱步,很难拿定一个主意。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他一天只有一个小时是清醒的,她觉得不能再拖了。在孟枕月清醒的一个小时里,她把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说完后也没能给出一个解决方法,只能担忧地看向低着头的他。出乎她意料的,他没有什么很激烈的反应,情绪都没有太大波动,他抬头对她笑,就像以往平常的日子里他对她露出的那些平常的笑容。他说:“那就这样吧,我差不多也是往这个方向猜想的。给你留了封邮件,我走了之后你务必要按照上面的内容执行,这是命令,施秋雨副官,辛苦你了。”说完后他摇摇晃晃地往睡眠舱走去,留给她一个背影。她看着他越走越远,忽地有很多话想说,又没法说出口哪怕一句,眼眶微微发酸,她举起手敬礼,声音很轻,也很坚定:“是,上尉,保证完成任务。”

过了几天,她一个人坐在往常的位置上,打开虚拟屏幕,跳出的不是工作页面,而是一封加急的邮件,不打开她也知道是谁给她的。她有些奇怪,以往如空气般轻盈的虚拟屏幕现在好像一座月球山那样沉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深呼吸几个来回后,她打开了邮件,不长,一眼就可以读完:

帮我把“雅典娜”完成,这很重要。

墓志铭我已经选好了,按照我选的帮我刻在墓碑上就行,墓碑不要离基地太远。

别难过,下辈子还做朋友,你永远欠我一顿地球上的饭。

她在屏幕前呆滞地坐着,时间仿佛静止了,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涌上施秋雨的心头,等时间再次流动,她才想起来那种感觉叫悲伤。

用睡眠舱里的微型屏幕将那封邮件发给她后,孟枕月有些如释重负,其实他很遗憾最后还是没坚持到和那个人见上一面,但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事都是遗憾的,对每个人都是这样。他感受得到意识慢慢离开他的身体了,这个过程不痛苦,和入睡的感觉相差无几,但是睡眠不意味着虚无,而他终究要走向虚无。这是最后一次了吧,他想。这次的感觉倒不同于先前的麻木,好像有些释然,夹杂着一些其他的意味。

眼睛睁开,闭上,再睁开,再闭上……睁眼的时间越来越短,闭眼的时间越来越长。再一次睁眼,他发现眼前不再是睡眠舱的玻璃和永无止境的黑白灰,而是白茫茫的一片,周围有很多的人,穿着厚厚的衣服,戴着手套打着围巾。这是……雪吧?他艰难地从认知中找出一个能对应得上的事物,将其对号入座。在更远一点的地方,素白的雪中站着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孩,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落下的雪有一些沾在她的头发,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她的声音很清脆,又很缥缈,像在他身边,又像隔了漫长的许多年。她边向他招手边喊:“孟枕月,快来啊,我堆了一个好大的雪人。”

他笑了,不是那种轻柔地挂在脸上的微笑,是那种放声的大笑。他挥手向她回应,大喊:“我马上就来。”

他跑向雪中,跑向她的身边,和她肩并肩,两人一起看着雪在眼前悠悠地飘落。在雪中,他们肆意地谈天说地,两人像久别重逢那样,有说不完的话要讲。他们聊着,笑着,彼此把对方装进眼底,最后两人拥抱在一起。这个拥抱很长很长,漫天的雪将他们掩埋,他们也没有放开彼此。

在天地间的一片白色里,他们拥有他们,他们只有他们,直到永恒走向它的终结。

李听雪从洲际长距离飞行器上走下来的时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深吸一口气,迎面扑来的是淡淡的薰衣草香,那香味很自然,几乎让人分辨不出是人工合成的——如果不是早就知道世界上的自然植物已经屈指可数了。

她在风衣袖子的纽扣上轻点了一下,一块视觉上恰到好处的屏幕在空中稳定地悬浮,上面整齐地排着一列红点,都是她的朋友们给她发的问候,她没有马上逐条回复,也不去想什么时候回这些消息,目光在置顶的那个灰暗的联系人处多停留了一秒,她把手插进口袋里,屏幕也随之消散。

走出飞行器站点大厅,伸了个懒腰,睡意从她伸直的手上溢出,带着清醒的精神,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散步,不带任何目的,只是想看看这座城市——这座自从她和孟枕月分别后就再没回来过的城市。

路上人很少,应该和工作日有关,加上他们这一代之后的人出门频率也越来越低,所以现在宽敞的街道只有她一个人在悠哉悠哉地晃着。路两旁的树上偶尔有叶子飘落,黄的绿的都有,被风吹得时而往左,时而向右,速度很慢,像是不舍得落下,让人觉得在等待树叶飘落的时间里甚至够时间读完一首短诗。李听雪伸手想接住一片,她也确实接到了,但树叶在落到她手上的瞬间就化为了细碎的粒子,飘向了空中。她微微蹙起了眉,心想,用虚拟去构建的现实终究还是虚拟的啊,这样的话,或许现在的月份、季节、天气都失去了其原本的意义。她仰起脸望向头顶的蓝天和穿过云层落下的阳光,心里不去想这些的真假,不愿想,更不敢想。

看腻了那些复制粘贴出来的高楼大厦和购物中心,她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抱着一种试探的心态,走到了一个老城区里,再对着印象里的楼号,一栋一栋找着。到第五栋居民楼的时候,她心里释放出一个肯定的信号,于是她伸手推那扇老旧的钢化玻璃门——这种材料在现在已经不多见了。金属门把手上落了不少灰尘,大概是弃置很久了,得益于这点,锁也轻易地滑开,没花费她太多力气。

往里走,电梯自然也处在停止运行的状态,她推开电梯对面的消防通道的门,走上一层层的楼梯,目标很明确,她要去顶楼。在这栋没人居住的居民楼里,她把自己的脚步放得很轻,连地上被扬起的灰都很少,好像怕打扰了这栋楼的安眠,还有它承载的记忆和时光。

到顶层,一扇金属门把居民住宅和天台隔开,她站在门前,反复深呼吸,几次过后发现还是无济于事。无声的叹息一声后,她倚靠着门坐下,也不管遍地的灰尘会不会沾染衣服,然后把头埋进交叠于胸前的手里,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流失了,迫切地需要休息。

李听雪把屏幕打开,这次先跳出来的一个备忘提醒:“滴滴——,您设置的日期备忘提醒即将到时间,请您做好准备。”没有说明详细内容,但她知道其中的意思——孟枕月的生日要到了。事实上,就算她不设置,这个日子在她心里的刻痕也不会磨灭,各种意义上都是。设置这个备忘更多是一种象征意义,象征什么呢,她好像也说不太清楚。

把心情收拾一下,她回想着来这里的初衷,还有离自己很远很远的那个人,站起身又深呼吸了一个来回,感觉胸中仿佛多了一些勇气。每次写信的时候,她都很想和他说:总有一天他们一定能一起看到之前没看的雪。可每次她都能给自己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最后的结果就是说服自己没说出想说的话。

她想,要是这份勇气能维持到写信的时候就好了。

一声“咔哒”声过后,金属门向天台那一侧打开,被门挡住的往日光阴如潮水般涌来,她迎着飞舞的尘埃和橘红的夕阳,向旧时光里的人问了声好。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她梦过很多次的黑夜,星空,天台,还有他为他们挑选的华丽优雅带着悲伤的曲子。她记得那是他在地球上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是他二十岁生日的前一个晚上,是孟枕月十九岁的最后一天。这天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零食和聚会,他把她约到天台上,没说原因,也没说接下来的安排。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礼服裙,上面有若隐若现的水钻点缀,素雅而不单调,她知道他喜欢看她穿这条裙子。

她到天台的时候,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剪裁合身的西装,内搭白色衬衫,一个人坐在栏杆前,应该是到了有一段时间了。她走过去,没有和他搭话,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凝望远方的星火。这栋高大写字楼上的灯光熄灭,那边新建的居民楼的灯光亮起,这个过程静静地流动,如一条永不停息的长河。他们都没有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似乎只要没有人先去提起那个话题,那件事就不会发生。

大约等到城市落入沉沉的梦中,灯光依稀闪烁,空中的浮空车也只有零星几辆时,他开口道:“你说,月球和地球间的距离是多远呢?”她想,果然还是避免不了谈到这个的。没有胡诌一个答案,她认真地说:“不知道。”如果在以往,他肯定会用手指点一下她的脑门,嘲笑她的笨,但这次没有,他说:“我也不知道。”两人又归于无言。

李听雪知道身旁的这个男孩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他心里的想法像一团缠着的毛线,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捋,这种心情她也能懂,因为她现在也是这样的心情,所以只能默默地坐在他旁边,让他知道至少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

月光迟疑地洒在天台,皎洁明亮,像他们在青春中在彼此心里留下的烙印。孟枕月忽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她伸出手,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容:“还愣着干什么呢?今天就当是提前给我庆祝生日吧,跟我来。”她将手递到他的手中,顺着他的牵引站起,跟着他往天台中间走。

天台中间是一块空地,看起来被人提前清扫过,积灰不多。一旁放着一个方形的小盒子,通体黑色,看着也有些陈旧了。他拿起那个盒子,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个就是以前的音响了,我费了不小的劲才从旧物店淘到的。”她看着眼前这个收拾好心情的人,终于也笑了:“好厉害啊,那么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用到这个音响了?”他的眼睛弯起,把食指在唇边竖起:“等会你就知道了。”

他在音响上操作了一下,按了几个按钮,又扭动了侧边的旋钮,渐渐地从里面传出了音符,声音由小到大,形成一支曲子——那是支很有名的曲子,一支传奇的舞曲,名字叫《Por Una Cabeza》,在中国有一个更为人所知的名字——《一步之遥》。天上的月亮难得的温柔一回,平日里清冷的月光此刻也显得温暖,不偏不倚地打在天台中央,像世界最佳的灯光师给最重要的舞台打好了光,此刻只待舞者登场。

孟枕月先步入舞池正中,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遥遥向她伸出,月光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独有的轮廓,黑色的西装在月光中软化了硬朗的线条,显得很柔和,他说:“女士,能有幸邀请您共舞一曲吗?”。她的眼神在他身上久久地停留,想起曾经上课时老师讲的“清风霁月”,今晚才真正明白了它的意思,眼前的人就是这个词最好的注解。李听雪缓步走到他身前,郑重地把手放进他的手心,轻声说:“先生,这是我的荣幸。”

钢琴与提琴在乐曲中交织共鸣,他们在月光下跟着节奏踩着拍子,探戈的舞步热烈地扣动他们的心弦,他和她都不怕跳错,探戈本来就是不怕错的舞蹈,不像人生——不经意的一个错误就可能导致全盘皆错。他们的眼神在来来回回间交错,像天神的沙漏被谁打破了,刹那间滞留了两人之间的时光,世间的一切都停止运动,唯有他们仍在起舞。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他们的最后一个动作定格,舞蹈结束。他们的身影默契地没有从对方的眼中走出,仿佛这支舞蹈永远没有停止。人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个瞬间里不断沦陷,陷得越来越深,眼神之间的交换是世界上距离最近的拥交流,比拥抱更用力,比亲吻更深,更让人着迷。在李听雪的心里,那个天台的晚上,那个男孩的身影,都是她这辈子不会忘的了。也是因为有这些记忆的支撑,她才能在没有他的时光里固执地走下去。

乐音消失在天边的月色中,梦境消散在她的脑海里,李听雪从床上醒来,从智能保温室里取了一杯刚热好的牛奶,抿了两口,打开一本新印制的纸质相册,里面是她旅行期间拍的照片,巴黎、剑桥、罗马……一张张照片被翻到,又被翻过去,很快相册被翻到了最后一页。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从怀念的梦中醒来,又是飞驰的空虚和无人分享的怅然。

也许,在一般人看来,她并不是一个孤独的人,也不会不善交际,与之相反的是,她的朋友不算少。但她总觉得,在生活里和朋友们的往来和街边飘飞的虚无落叶差不多,都流于形式,有种踏不到实地的感觉。奇怪的是,明明她和他们的距离更近,心的距离却是更远的,无论见面和通信有多频繁,这种感觉还是难以抹去。而远在月亮上的那个人,见不到面且不说,一年里两人来往的信也只有十二封,这样的背景下,她竟然觉得自己和他的心的距离要更近些。

换个角度也说得通吧——越少的机会就越让人珍重,珍惜着每一次写信的时候,总想把心里的话都说给对方听。因为写信和收信的时候不多,所以少了日常和身边人的客套话以及无意义的闲谈,写进信里的都是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比如彼此的近况,给对方的问候,还有让对方知道他们的心不曾远离的证明。

她从那座留存着他们的旧城市回来后,斟词酌句地写下了他三十岁生日之际会受到的那封信,通过特殊渠道提交到对月总部那边,等经过统一揽收和检查过后就会传到月球了,算算日子,在他生日的第一天就能收到了。

每次她给他写信,发出去之后常常会感到紧张和焦虑,倒不是担心他会不会回信——毕竟这是他们间不成文的约定,而是想象他看到信的反应和感受,还有他的回信里会出现的内容。在这个时代里,这也可以说是弥足珍贵的感受,地球上的人们在技术的支持下已经很少会有类似的情绪了。

从信发出去的那天算起,不多不少,正正好二十天,一封信跨越地月之间的距离,到了她的手上。她那个时候刚好在房间里整理过往的信件,桌上的屏幕闪烁不定,代表有新的信抵达。她把手上的信叠好放在边上,坐在桌前开始读信。

“Dear:

首先谢谢你的祝福,我收到啦。不得不说的是,时间像赫尔墨斯一样狡猾,在所有人没察觉的时候把大家都骗了过去,一转眼又是一年了,甚至让人觉得十年也不过如此。但时间的奸诈更在于,在让人感受到它的飞逝的同时感受到它的漫长,回想十年前,觉得就在昨天,又好像恍若隔世。

收到你的信,每一次我都很开心,这点我相信你也是一样。没有礼物没关系,你不能来到我身边也没关系,我知道你在,你也知道我在,这样就足够胜过一切了。我偶尔会想,如果有一天,地球和月球都化为齑粉,人类和他们的文明也全都灰飞烟灭,整个宇宙只剩下我们,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到那个时候,我们可以说很多很多话,聊很久很久的天,在虚无的世界里没有尽头。

听你说起环游世界的种种见闻,我在羡慕之余也很高兴,我没有看到的这个美丽的世界有你帮我看了,从你这里听到世界的样子,和别的渠道都不一样,或许是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当然,如果哪天我回到地球上,我们再一起来一次环球旅行也很好,那一定会是和你这次不一样的体验。

关于梦,我也总是做梦,梦里有关于我们的回忆,也有一些我们共同的希望,但我要说的是,不要太沉溺于梦,我们更应该在彼此遥远地陪伴下往未来走,现实才是有意义的。更重要的是,不要哭,我不想看你伤心,我们都要好好的。

我也很想你,要是真的能有一种技术能实现月球旅行,那我在梦里都会笑出来的。要相信人类科技发展的速度,在不远的未来会有的,我们只要等待就好。

现在我这边是几点呢?你知道的,外面通常都是看不完的黑,很难让人分辨时间,我就姑且当它是晚上吧。晚安好梦,祝你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月”

李听雪逐字逐句地把孟枕月写给她的回信读完,然后把这封信用实体的纸打印下来,叠在先前整理好的信堆上,再把这堆信放到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扣上一把小锁,安放到桌下的一个柜子中,这才算完成了整个收信的过程。她刚才算过一遍,原来的那堆信是五十九封,加上这封应该是六十封了。

窗外不知道是人造还是自然的阳光洒进来,在桌子上铺了一层细密的金粉,她也不去纠结于虚假与真实的问题了,坐在椅子上眯起眼,享受这一刻的温暖和宁静,一切想法和情绪都被暂时搁置,唯有安逸被留在这个房间里。一阵不知道是哪里吹来的风,把她的长发吹起,和阳光在地球表面奏响了一支协奏曲,构筑起这个午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的意识被风吹回来了一些,想起来以前在图书馆和孟枕月一起读诗的时候,好像那时看过很多很久以前的诗人写的诗,关于爱情,关于阳光和风,关于每一个幸福安详的下午,现在想到的都是模糊的印象,很难去描述具体的诗人和诗句,那个男孩坐在窗边读书的身影和眉眼却像被揭开朦胧薄纱,至今仍然清晰可见。在读完三十岁的他写给她的第一封信后,她莫名地、也是习惯地怀念起曾经。

把刚读完的信妥善存好后,她拿起桌上还没凉透的牛奶,喝了一小口后没继续喝下去,觉得这次的方糖放得稍微多了一些。桌子靠着的那面墙上投影着一幅世界地图,她看了眼地图上波动着泛起海浪的大海和带着图案的大洲、国家,忽然决定去睡一个午觉,躺在床上,慵懒地放空身心,暂停了她和往常相比小有不同的一天。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多少个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这是个连掷骰子的上帝都回答不了的问题,在相信所谓的命运或缘分之余,或许最好的选择是随波逐流。人和人之间的相遇、分离是永远说不尽的话题,说不准在哪里遇到的人会在什么时候分离,也猜不到分离的人会不会在什么地方遇到。

李听雪三十九岁了,倘若按世纪之初的年龄标准,已经是一个不算小的年纪了,好在世纪末的科技早已将人们的观念塑造成崭新的模样,四十岁对这时的人们来说不过是青春句点后的一两句话的开头。尽管如此,收到家里人的信息时她还是难掩错愕——委婉地说是让她去和一个男人接触一下,看看能不能深入交往一下,实则是在给她介绍伴侣,用旧时代的更俗套的说法就是相亲。

她一直不是一个擅长拒绝的人,面对家里的要求也很难找到拒绝的理由,总不好说自己想着的人在月亮上面,索性就打算随意地应付一下,也不用太过上心,去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简单地回绝对方就好了。带着这样的想法,她随意地搭了身衣服,没怎么化妆,把洗好的头发吹干后就出门了。

约好的时间是地球时间晚上七点,地点定在一间怀旧主题的餐厅,是她喜欢的格调,不知道是对方也喜欢这个还是照顾了她的喜好。到了餐厅,走过散落摆放着旧时代的各种事物的大厅,扭开一扇仿旧样式的木门,她看到的是一个陌生得不完全的人,眉目依稀残留着她记忆里的样子,却又有很大的不同。她有些不确定,迟疑着出声:“……是齐昇阳同学吗?”坐在桌子一端的男人透过桌上摇曳的烛火抬头冲她一笑:“啊,李听雪同学,好久不见。”

认出了对方是自己学生时的同学,她也不像最初那么忐忑和拘谨了,虽然他们当时不算特别熟,好歹也是认识的人,至少好过和陌生人相处。可能他本身没有那方面的想法,或是出于对她的尊重,他没有提到关于家里要求的话题,这样一来也合了她的心意。于是两人一边用餐,一边在聊天中追溯他们的学生时代,时间化成桌上蜡烛滴下的白色烛泪,沿着烛身一滴滴滑落。

走出餐厅,齐昇阳问她:“晚饭后急着回去吗?不急的话有个地方挺值得一去的。”她想着后面自己也没什么日程安排,不如就去走走,便回答:“不急啊,那就去看看吧。”他笑着点点头,在手上的屏幕上操作了一下,没过一分钟,一辆通体橘红色的浮空车停在他们面前,他绅士地摆了个“请进”的手势,在车门旁站住。她走进车里坐下,他随后进来,坐在她的对面,浮空车的车门缓缓落下,“咔嗒”一声响,窗外的景物开始往下落,很快落得干干净净,再无一物。

他们在车上无言地对坐,在车里流淌的只有来自音响的钢琴声,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听出那是一首著名的古典音乐——德彪西的《月光》,一首极安静的曲子,像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那捧月光本身。她想,月亮真像女人一样捉摸不定,有时温柔得让所有人沉沦,有时冷酷得对一切事物无情,如果它能永远停留在和人们初遇时的样子就好了。

音符流干后不久,她回过神来,浮空车已经在下降了。等车门打开,她知道他想给她看的是什么了:一片大海。暗色的大海与黑夜混成一团,让人分不清界限,眼睛能看到最远的地方是黑色,往近了看才能看到时而拍打岸边礁石的波浪和波浪上的白沫。他们下车,她发现脚下不是柔软的白沙,而是坚硬的岩石,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她去过的那片海滩,而是某处未曾到过的。

她在海边坐下,海浪刚刚扑到她脚边前面一点,就飞快退回海中。海的远处有几个小光点,像渔船,像军舰,又像点缀在天穹上的星辰,她看着那些灯火,一动不动。齐昇阳在她身后伫立,忽然有些局促不安,左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几次过后,他说:“其实……”话还没说完,被身前的李听雪打断。

“你知道地球到月球的距离有多远吗?”

他的手彻底松开,没再握紧。

“不知道。”

“大约384400千米,真的好远好远啊。”她的声音忽地很缥缈,越来越小,最后和海浪一起退到黑暗中了。

他想起来了,在他们共处的岁月里,不是只有他们两个,还有一个少年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是啊,他不应该忘记的,那个后来有一天突然从地球上消失的人,应该说他根本没离开过,无论在哪里,她的心里都有一个位置为他留着。

齐昇阳呼出一口长气,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天真,在一些东西上想得太多,另一些东西上又想得太少了。他看向远处那片她正望着的海,没再说什么。

夜色在海浪翻涌间浓重了几分,海面上的光点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灭了,先前漆黑空中的云散了不少,月光从缝隙中溜进来,落到了海面上、礁石边、岸上男人和女人的眼中。那曲《月光》静默地响起,在整个世界穿行,似乎永远不会停止,如同月亮不会停止照进夜晚那样。

公元2099年,李听雪48岁,太空旅行项目已经开始测试运营。

借着孟枕月的关系,地球这边的总部给她安排了一个到月球上的名额。就算他在去年写给她的信里提到过这个,真正要到这一天的时候,她的心还是难以抑制地剧烈跳动,心跳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

在出发之前,按照规定,她做了一次体检,一切参数都很正常——以从前的眼光来看。参照现在的标准,她的身体机能已经开始缓慢地下降了。体检的机器再次提醒她:是否要更换机械义体以维持机能?她的回答和以前一样——拒绝。在她看来,这件事的意义是不重要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断地延长自己的寿命,收获到的是什么呢?如果在此之前就过着一无是处、不留痕迹的人生,无论再活多久也是渺小如尘埃;如果在此之前已经留下了自己的痕迹,看遍了这个世界,爱过了一个值得的人,那么即使短暂的生命也能与日月争辉。如果是他的话,和她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吧。她想。

在出发的日子,一辆漆黑的浮空车来到她家门口,上车后有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为她说明注意事项,话虽如此,要说明的东西倒是不太多,以现在的技术,太空旅行实际上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了。她稍稍留心听了一下,更多的心思放在别的地方。和他见面时要说些什么呢?不管说什么,第一时间她都要给他一个拥抱,大于世间一切事物的那种拥抱,那是给他们之间的三十年的一个交代。想到这些,她的嘴角不觉间上扬。

到了基地,跟着指引走到发射场,换好最新一代的宇航服后进入飞行舱,落座,系上固定带,头盔上笼上一层黑幕,耳边响起舒缓的音乐,隔绝了外部的噪音,最大程度地保障了她的飞行体验。虽然没有听到巨大的轰鸣声让人少了点实感,但她觉得这样的体验也有它的好。

她觉得飞行的过程中自己好像做了一个不留痕迹的梦,恍恍惚惚中就从地球到了月球,没有想象中的爆音、失重感,和透过舷窗看到的太空和地球,黑暗和音乐过后,月球就到自己身边了。

舱门被机械臂牵引着打开,头盔里的黑幕撤掉,眼前的是她魂牵梦绕而从未见过的画面,她这时才发觉,在某些方面,人类的想象永远无法追赶上现实,比如地球上的人想象登上月球那一刻,再怎么让想象力驰骋都达到不了那种震撼。苍白、粗糙的月壤占据了视野的下半部,上方是环抱着月球的无尽太空。涌上心头的是无数个形容词——浩渺、高邈、宏伟、孤独、美……怎样的语言都难以形容这一幕。他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色吗?心里是怎样的想法呢?等她见到他,一定要亲口问一下。

降落的地点正好是0号基地的着陆点,她在月表适应着月球上的重力,慢慢往前飘着走,看到那座铁灰色的建筑和上面用光子构成的巨大的罗马数字——“0”,她感到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翻涌了一下,紧张吗,说不紧张才是骗人的,好在还有欣喜的情感在后面支撑。她把胸腔高高升起的心定在那里,重重地吸了一口宇航服里的氧气,在地面蹬了一下,往基地里飞去。

他应该不知道她来了吧,总算可以给他一个惊喜了。她这样想,窃喜地压制住了自己想制造点动静的冲动,步调放得更轻缓,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到门前,沉重的机械门似乎知道她要来,自动打开了,她以为这是很正常的一个设定,继续往里走去。

走过一段后,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就好像这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升起的心回到半空,跳得飞快,她有点惊慌,是自己走错了吗?还是基地里的人都出去执行任务了?一时间,她想不到别的可能,只能这样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前进。

她不大清楚这里的设置,不知道哪片区域是干什么的,只沿着开始时的走廊走到底,到了一间看着像主控室的房间。里面陈列着各种不知道用途的仪器,看着都像尖端技术的样子,在暗淡的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她正不知所措时,面前亮起了一束明亮的光,接着快速变暗,像一团四散的萤火,而后有聚拢成一个温润的人形图像——头顶金冠,目光炯然的女人。

空灵的声音从女人的嘴里传出:“您好,我是孟枕月上尉设计,施秋雨副官协助研发的人工智能,您可以叫我雅典娜。”

李听雪感到了一丝安心,起码自己不用像无头苍蝇一样了,再者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也证明没有找错地方。她刚想问出心里的种种疑惑,不料“雅典娜”又开口了。

“身份认证通过,欢迎您的到来,李听雪女士。由于基地电量已严重不足,我将为您简要陈述情况和传达信息,请您保持稳定情绪,这一过程结束后我将进入休眠状态,整座基地也将暂时停止运转。”

听到这些话,她有不好的感觉在心上游动,抬手按住胸口,她发不出声音。

“孟枕月上尉已于去年过世,施秋雨副官在完成我的开发后被调往其他基地。如果您有需要的话,可以在这座基地的后方找到他的墓。从上尉离世到今天为止和您的通信都是我模仿他的语气伪造的,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此外,上尉亲自留给您的最后一则语言信息稍后将会为您播放。以上就是全部。”

说完这些话,雅典娜不发一言,安静地立在空中的光团里。李听雪怔怔地看向她,像失去了一切感官,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意识在虚无里漂浮,没有落脚点,也没有归宿。她没有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过了很久才察觉到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没眨眼产生的酸涩。她很想抱一抱自己,但抬不起手,全身的力气都离她远去了,甚至她感觉他的离开带走了她的全部,留下一具傀儡在原地。

雅典娜的眼里闪烁着皎皎光芒,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在那道光消散前,她飞到李听雪身边,伸出手抱住她,光流将她环绕,是已然黑暗的基地里最后的一点光了。等光芒完全消散,在黑洞般的黑里,时间都无法流动,一切都被吸入其中。

信息……还有墓……她不能在悲伤中溺死,他不会想看到的,她自己也不想。用尽力气把黑洞里的意识拉回躯体,她撑着地站起来,四肢都有点麻了,扶着基地的墙,一瘸一拐地往后门走去。

基地的后面是一块空地,荒芜得像月表随处可见的任何一个地方,唯独中间有一小块碑状物,把这里和别处区别开来。她走近了,每一步都很轻,怕打扰到安睡的他,她知道他一直以来都缺少一次良好的休息,现在却是永远了,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到了碑前,那是一块月球上的玄武岩做的石碑,略微有些不可避免的粗糙,但整体看得出是有人很用心地替他立的,旁边放着一支激光刀笔,显然也是有心人为她留下的。

石碑不高,到她膝盖上面一点,她跪着刚好能把全貌尽收眼底,碑上激光刻下的字迹很清楚,在太空环境里应该能保存得很好。刻着的字是一首诗里的句子,他们曾一起读过的诗句——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她懂他的意思,从来都懂。他和她之前没说过喜欢,更没说过爱,他们知道在彼此之间存在的情感早就超越了现代人定义的“喜欢”和“爱”,是存在于旧时光留下的那些诗里的“慢慢”。

她回忆着诗的内容,拿起旁边的激光笔刀,尽力让手腕停止颤抖,在原有的诗句下面接着刻: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放下笔,她仰起头,注视无边无际的穹顶,褪去的无措和悲伤再度涂抹在心上,一颗心被涂满了沉重的颜色,却又无比空虚。

一阵大到足以让月球上所有人听见的声音覆盖了月面,很标准的播音腔,任何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月球全体人员注意,一分钟后将进行第一次月球表面降雪试验,重复,一分钟后将进行第一次月球表面降雪试验,请各单位做好准备。”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边有一阵小得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响起,那个声音很微弱,微弱中带着某种力量:

“听雪,对不起啦,我们之间总是见不上最后一面,无论在地球还是月球,但好在,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的,我一直都相信的。至少这一次我可以和你说一句再见啦,拜拜。”

这就是孟枕月留给她的最后的信息了啊,她想。繁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把刀,崩断了她心底最后的那根弦。自从他离开地球后,她再也没这样放肆地哭过,像是在对他宣泄自己的孤独、无助、失望,泪水像从全身抽取水分,持续地淌着,哭声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回荡,没有别人能听到。

与此同时,太空中的定轨飞行造雪机开始运作,机械零件各司其职,随着总控室的倒计时归零,月球太空轨道上的数台造雪机同时动了,顿时,纷纷扬扬的雪落到月球上,为月亮造了一件雪白的狐裘。这个画面在地球上也有转播,作为宣传材料为太空旅行造势,地上的人们看见这场太空的雪,有期待、震惊、兴奋,最多的还是喜悦。

在月球1号基地总控室里,工作人员们欢呼和击掌庆祝过后降雪工程的总设计师和工程师在交谈。

“没想到有一天月球上面也能下雪啊,该不该说实在是科技的强大呢?”

“但一般人谁会想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啊,要不是0号基地的孟上尉拜托我,我压根想不到这么有意思的想法。他说啊,想证明月和雪之间是可以相遇的,听着是不是文绉绉的,哈哈哈。”

李听雪看着落满月球表面的雪,在擦不尽的眼泪中,她仿佛看见了记忆里的少年在雪中意气风发地朝她走来,大声笑着,透过宇航服都能听见那笑声。

她伸出双臂,等着少年过来,她要给他一个很大很大的拥抱,他们要相拥到宇宙群星的尽头。既然雪都有能落到月球上的那一天,那个尽头也一定是存在的。她这样想着,露出了年少时常挂在脸上的,孟枕月最熟悉的那个笑容。

真实姓名:赖一帆

联系地址:广东省深圳市南山区粤海街道南海大道3688号深圳大学紫薇斋菜鸟驿站

就读高校:深圳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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