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女孩,出生于21世纪到来后的第五年。
在她即将20岁的那个春天,她确诊了中度焦虑。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生活在如此幸福的世界里,却生病了,病得不轻不重、不声不响。
她开始吃米氮平的那个晚上,梦境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从睡前的静谧中缓缓流出。那是一种混沌的沉睡,不带梦的前奏,却在午夜突然翻涌。
她梦见自己患了癌症,晚期,无药可医。她试图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却总也找不到他们的身影。家里一切摆设似乎都还在,但不是活人,是照片,是影子,是墙上的留白。她一遍一遍地推开面前的房门,走廊像医院,也像学校,尽头的窗户透进傍晚粉红色的光。
她抱住墙上那张全家福的相框,像是拥抱童年的残影。她意识到如果我要拥抱照片里的人,那么他们可能都离开了。这是梦!残存的意识拉住她,大喊这是梦啊!但梦中的她仍在拼命地哭,想说一句话——“我可能就快死了”。但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无声的呜咽。她醒来时,眼角湿润,枕头的一角也泛了潮。
现实是冷的,像早晨的瓷砖地板,看似有阳光照在上边,可当皮肤触及,那种冰凉还是清醒。她站起身来,闭眼回忆梦境,但一切开始模糊,她又倒了下去。米氮平与舍曲林的副作用让她白天嗜睡,晚上做梦,情绪起伏却又钝化,像刀背反复划在皮肤上,不出血,但留下长久的麻木与一道道红色的划痕。
她不是轻易吃药的人,因为她喜欢自己清醒的头脑,面对生活,她要保持理智。两周前,她连续腹泻,食欲不振,体重骤降了五公斤。她开始意识到,这样的异常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内在情绪的反噬。她再此走进医院时,声音颤抖地和医生说:“我装不下去了。”
一直以来,她都在扮演一个正在不断“变好”的角色:医生面前努力恢复健康的好患者、父母面前勇敢面对挫折的好孩子、朋友眼里负责任值得深交的好朋友、老师眼里自觉积极主动的好学生、室友眼里温暖贴心坚定自律不扫兴的好伙伴、宿管眼里每天都无忧无虑说早晚上好的好孩子、甚至是路人眼里的高素质好行人、地铁上主动让座的好乘客,唯独在她自己眼里劣迹斑斑。即使,她听过最多的关于容貌的赞美是“可爱”;关于智力的赞美是“聪明”;关于态度的赞美是认真;关于家庭的赞美是“美满”。
这是她接受的教育要求我做的。医生说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她矢口否认。可当她回想起,每次心情糟糕透顶想要回寝室一个人静静时,却在寝室楼外努力调整心情,努力让自己脸上保持微笑,和宿管打招呼、和室友打招呼,她觉得自己可能也不太了解自己。
她又点点头。
于是她换药了,旧药的阶段反应与新药的副作用一起,让她睡得更沉,但梦也更多了。或许以前就很多,只是记不住、没去回想。
那天夜里她很忙,打破了生病以来十点半前睡觉的惯例。因为她要修改好PPT,不能让明天的汇报出岔子。她的生活容错率太低了,她害怕出错,她不能犯错。但是她忘了自己那天吃了几颗奥沙西泮,好像是一颗,但是她没睡着,焦急地问自己到底吃了还是没吃。
她可以说出幻灯片有几张,却说不出药吃了几颗。
所以她又吃了一颗,她停止盘问自己。
梦醒后,她来到医院急诊。担心药物过量,也因为肠胃抽痛不止。输液室里她冷得发抖,却还是把点滴速度调到最快,她不想请假。右手一片冰凉,她强忍着麻木感,一边和组员打电话讨论汇报内容。
她是组长,她得撑住。
医生和老师建议她告诉家人,但她拒绝了。她说自己可以负责,不想让父母担心。她是一个乖孩子,一个不制造麻烦的大人。
那天晚上,她又做梦了。
梦里,她回到了那个没有纸箱的房间。那是个很普通的纸箱,就放在床头柜旁边。里面装着旧娃娃,每个都有自己的名字;用彩纸折的千纸鹤,里面写着悄悄话;和伙伴一起做的小手链,她们探讨到底什么颜色的绳子才好看;带着密码锁的日记本——童年的藏宝箱。可房间空荡荡的,只有窗前一张课桌,她独自坐在那里,像在参加一场考试。窗外下着雨,滴滴答答落在玻璃上,像是有人在不耐烦地敲门。
下一幕,还是这张书桌。她依旧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高考查分。因为颤抖输错了好几次准考证号,终于对了,可手指却悬停在“确认”键上。按下去后,屏幕一片雪白,像雪崩前的宁静。分数跳了出:比重点线低了几分。
她没哭,只是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蹲坐在地上,抱紧自己。来自家人的电话铃声听起来很热闹,但当她说完分数后,双方都是无声无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电话。世界像被抽空了空气,只剩她一个人还在缓慢呼吸。
“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努力?”她在梦里喃喃地问,没有答案。只有墙上钟表咔哒咔哒走着,提醒她时间还在往前。
努力留住却留不住,努力追赶再也赶不上。
醒来的她,低沉了很多天。但舍曲林带来的微妙亢奋感却让她一个人在网球场上对墙打球。一下又一下,她只想击碎心头的沉默。那几天她好像想了很多事,好像想起来了,但她记不住自己想了什么。
她看过余华的《活着》,但她不觉得那样是好好地“活着”;她学过史铁生《秋天的怀念》,她不懂什么是“好好地活”;她亲眼见着自己的爷爷在重症病房里5年,时而昏迷,时而醒来,全身插满管子,却又意识清醒,表达极强的求生欲——可她觉得,这是苟延残喘,这不是活着。
她曾经疯了一样地努力过,她以为这是“活着”。早起背单词,夜里刷题,连走读都是为了早晚多出两小时学习时间。她以为只要拼尽全力就会有好的成果,她以为抬头看见了午夜的月亮,就拥有了发光的权利。但命运仿佛故意玩弄,让她高开低走,一朝失利。
大学刚开学,她就去医院的精神卫生科就诊。她试想过用很多话来说明她的状况,可开口却只有三个字:“我失眠。”
医生看着她发紫的黑眼圈,问了几个问题,说:“可能还有抑郁和焦虑,要不做个量表看一下吧。”
她不觉得自己抑郁或者是焦虑。她只是太累了,只是睡不着而已。心情不算太坏,只是偶尔觉得未来很难。
她也想回到过去拼搏奋斗的状态,她看不起现在这样失魂落魄的自己,她想“活着”。于是,她转到自己喜欢的专业,排名始终在年级第一,拿到许多奖学金。她做课题、报竞赛、参与调研,在各个“优秀学生”的表格里留下名字。
她一边继续失眠,一边继续熬夜努力。
可她也怕失去。害怕竞赛无法获奖,害怕考不好,害怕被同龄人超过。于是她病得更重了,确诊焦虑症,中度。不轻不重,不声不响。她没告诉别人,继续正常生活,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告诉父母。她太清楚他们有多爱她,可越是被深爱,她越开不了口。
她怕父母自责,怕他们以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她,怕他们掉眼泪。
她也怕他们说:“是你想太多了”“年轻人都会焦虑的,很正常”“不要吓自己”“不要吃那些让你昏昏欲睡的药”。
她知道这些话没有恶意,但也真的会让她如同坠入井里,井口的光圈越来越小。
她更怕说出来以后,自己的形象就变了。她是那个从小一路顺风顺水的“乖孩子”,是从来不让人操心的“别人家的女儿”,是高考失利也不会歇斯底里的“懂事孩子”。人们说她早慧,说她善解人意。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所有未刺向他人的剑,都尖锐地指向自己。
但真正让她一次次把话咽下的,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她生活在一个,小时候精神类疾病被污名化严重的时代;却也生活在一个,精神类疾病常态化的时代。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病了,但是就是病了,身体病了,事实如此。她觉得自己“有病”这件事,是一种失败,是一种缺陷。她甚至想,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是不是太软弱了?
每次看病、吃药、撑着去上课,她都不敢让自己看起来“太情绪化”,她怕自己的任何一点崩溃都会被旁人当成“这个人快不行了”。小时候,她学过契诃夫的《装在套子里的人》,她会笑那句“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可现在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千万不要犯错”、“千万不要说”。
没什么好笑的,人文教育之所以是终生的,不就是在长大以后才在自己身上看见从前批判的对象吗?
她学会了对医生、老师、父母、朋友笑着说“我最近状态还行”,学会了把黑眼圈藏进素颜霜,学会了在图书馆门口,胃里的药物犯着恶心,依然强撑着朝熟人微笑。
有一次,她实在太难受了,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两下,妈妈接起:“喂?”但她没出声。
她只是听着那头的声音,一秒一秒流过去,像是隔着一道海峡,她想伸手去抓。
“妈妈你忙吗?”
“怎么啦?妈妈刚下班,准备开车回家。”妈妈接了一句。可她慌忙转移了话题,没说两句就挂断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一如既往。她抱着自己,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默默哭了一会儿。
在那之后她告诉自己,不要说了,说出来只会更痛。
她一次次安慰自己:“再撑一下吧,熬过去就好了。”
可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那天晚上,她在宿舍把第一颗、第二颗或者第三颗药吞下去的时候,手都在抖。她想不起来自己是没吃,还是吃了又忘了。
她真的怕了。
她不是害怕死,而是忽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拥有对“活着”的掌控感了。
她像一艘失控的船,撞向任何风浪。
她去医院急诊的时候,冷得发抖,心却空得像什么都没有。输液时她用另一只手回复室友关心她的消息,内容长长短短、反反复复,最后只发了一句:“我没事,等下出报告。”
她甚至可以对护士笑着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可是她心里清楚,她快要崩溃了。
真的,快要崩溃了。
她终于拨通了电话。
她想过无数遍和爸妈坦白的开场白,可是每次想到一半就泪如泉涌。或许是药物在给她壮胆,终于一刻,她再也装不下去了。
她一开口就想哭,眼泪几乎像失控的洪水,把她这些年苦苦维持的坚强全都冲垮了。但她还是用残存的理智给爸妈铺垫了病有轻重缓急,以及当代医学的进步,社会观念的变化。然后告诉他们自己确诊了,但是自己有在积极接受治疗,自己对自己百分百负责等等。她等着他们说“你太敏感”“别想太多”,可没有。
电话那头很安静,她好像听见妈妈流泪的声音。她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让父母担心,更别说看到他们哭。她原本以为这场坦白会让一切变得更糟,可她没想到,只有一句话,轻得像是怕惊动她的心:“我们明白的。”
他们一起聊了很多,关于她的、关于父母的、关于家庭的。
回忆着父母说的话,她其实挺开心的。这两年来,她为数不多的伴随喜悦睡去。
梦里,她在写邮件。收件人是未来的自己。信的目的不是探讨某个知识、问题,也不是倾诉,而是,一封真正的信。
她写道:“你好。你还好吗?你还在努力吗?还在害怕失去吗?”
“你的存在不是为了成为谁的骄傲,而是为了成为你自己。”
“你可以停下来,慢一点,也没关系。你在,那就足够了。”
醒来时,她望着天花板,今天她不想起床,不想去图书馆。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因为太久没有认真地躺着,好好和自己说说话。
但她还是起身了。洗漱、梳妆、背上书包去上课,临走前还抱了抱她的小熊。
她买了杯豆浆,在人来人往的林荫道上边走边喝。她想,今天自己不再需要谁的肯定,不再为赞扬、荣誉而拼命。
今天,至少是今天。
阳光透过头顶树梢照在她的睫毛上,暖暖的。她想起小时候那个抱着玩偶哭泣的女孩,想起那个在宿舍楼下努力微笑的自己,想起那个拼尽全力也没换来结果的高中生。
她想说一句。
你是希望本身啊,而活着就是希望。
她是谁?
她是我。
备注:
真实姓名:赖辞安
联系地址:浙江省绍兴市柯桥区越州大道958号
就读高校: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