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味从舌尖上漫开时,乡愁便顺着喉头滑下去了。
我向来以为,白嫩的春笋是春天最耿直的使者。泥土刚软了下来,它便径直从土里钻出来,带着一股子蛮劲。外婆家后院的那片竹林,便是我们一家春笋的供给地。走进竹林,枯叶下的轻微隆起是春笋的暗号,一锄头下去,咔嚓一声,白生生的笋就躺在眼前。挖回来的春笋,剥去外衣,露出白嫩嫩的肉来。先焯过一遍水,再切成薄片,肥瘦相间的腊肉下锅与它同炒,滋滋作响,香气四溢。吃在嘴里,脆生生的,带着一丝清甜,又夹着腊肉的咸香,连米饭都能再加半碗。春笋炒腊肉,这在我舌尖扎根的味道,时不时就在记忆里发一回芽,让人怀念无比。
香椿这东西,我从前是极不喜欢的。它气味太冲,味道又怪,吃在嘴里,总觉着有股子药味,故而再也不肯碰它一次。到贵阳上大学,室友把它叫做“春天”,我对它的态度有了些许转变——有这样诗意的名字,说不定换个做法味道也能让人接受呢,但也只是想想,再看到餐桌上出现香椿,也只是忍住没把它挪到离我最远的边上罢了。成家多年,又在春天回到老家,爸妈特意从树上从树上掐下嫩芽,用盐水略腌,再打两个鸡蛋同炒。那香气竟与多年前记忆里的不同,不那么刺鼻,反倒有种温和的韵味。香椿炒蛋在嘴里咀嚼,倒像是把整个春天都嚼碎了咽下去。
毛香粑极费工夫。先得去山野里采毛香菜。这草长得矮,贴地而生,叶子背面有一层白毛,采的时候不仅要挑选鲜嫩的叶片,更要尽量选择没有沾染泥巴草屑的。叶片表面的那层白毛让清洗难度大大增加,常常洗得眼花缭乱才能达到母亲“洗干净”的要求。洗干净的毛香菜,先用水烫熟,再和糯米粉揉在一起,白色的面团就会被染成新鲜的绿,偶尔还有揉不碎的毛香菜根茎,像是刻意画上去的图案,让每个毛香粑都独一无二。包上自己舂好的甜馅,包成月亮的形状,锁上精致的花边,上锅蒸熟。刚出锅的毛香粑,绿莹莹的,热气腾腾,咬一口,先是糯米的甜软,继而毛香菜的清苦泛上来,最后是馅料的甜香。几种味道在口中交战,竟分不出胜负来。吃了它,整个人仿佛被山野的清气洗过一遍。
蕨菜的口感很是滑嫩。一场春雨过后,山野里便冒出许多,蜷曲如婴儿的拳头。随手拿个口袋上山,再回来,定是满满收获。焯水去掉涩味,泡在冷水里,可切成段与腊肉同炒。腊肉要肥瘦相间的,切成薄片,煸出油来,再下蕨菜。蕨菜吸足了腊肉的油香,便不再那么素淡,反倒添了几分丰腴。吃在嘴里,先是腊肉的咸香,继而是蕨菜的滑嫩,最后竟有一丝回甘。这菜最宜下饭,不知不觉便能吃下三大碗。我想,春天大约也是如此,看似平淡,内里却有叫人欲罢不能的滋味。
初春的田埂边,野芹菜已悄悄探出了嫩芽。它们生长在还没来得及耕作的田地中,青翠的茎叶上还挂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我和弟弟妹妹提着小锄头,沿着湿润的田垄慢慢寻觅,见到一丛便蹲下身,锄尖轻轻一撬,连根带泥掘起。这时的野芹菜正是季节,沾着新鲜的泥土,散发着独特的清香。挖满一篮子回家,我们小孩负责洗去泥土,母亲则起锅炒制“活菜”锅底。开饭!将野芹菜丢进滚烫的锅底中烫个半分钟,那脆嫩的口感裹着麻辣的汤汁,独有的清香味道刺激着感官,让人不由得打个激灵,这才算是尝到了春天最地道的野味。
又一年春天到来,约上好友去挖野菜,品尝春天的味道。好不容易寻到一处无人之地,熟悉的野菜却不见一丝踪影。罢了,存在脑海里的那些记忆——挖笋时的腰酸背痛,采香椿时树下的踌躇,揉毛香粑时手上的黏腻,掐蕨菜时指甲缝里的粘液,挖野芹菜时身上的泥土,又何尝不是春天的味道呢?
春天的味道,大概是要回到老家才能寻到了。可我要寻的,又何止是春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