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母亲》

“妈，爸爸去哪儿了？为什么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得了？”稚嫩的童声，带着孩子特有的懵懂与困惑，就这样突兀地打破了乡间夜晚的宁静。那声音清脆而明亮，仿佛一道划破夜空的流星，瞬间取代了原本聒噪的蛙叫。

月光如水，洒在小院里，妈妈坐在竹椅上，手中的蒲扇停了下来，沉默良久。她缓缓抬起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指向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示意我抬头看。 那时的我，不过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满心都是疑惑，脑袋里像有无数个小问号在打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爸爸会是一颗星星。

长大后我才渐渐发现，在农村，许多孩子心中都有这样一颗星星，那是他们遥远又温暖的守护，承载着无尽的思念与幻想。 在我的记忆深处，爸爸的形象模糊又多变，时而高大如山，好似能撑起整个世界，让我心生崇拜；时而矮小平凡，融入人群便再也找不见，就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庄稼汉；时而和蔼可亲，会把我抱在怀里，用胡茬扎我的小脸，逗得我咯咯直笑；时而又严厉得让人害怕，一个眼神就能让我乖乖听话。后来我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我将旁人爸爸的样子，不自觉拼凑在了自己父亲身上。

但我始终安慰自己，我的妈妈无比伟大，没什么可羡慕别人的。 “今天是腊八节，孩子，跟妈妈去挖芋头。”妈妈的声音温柔而亲切，带着岁月的痕迹。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那片芋头地，放眼望去，满眼的翠绿，大叶子像荷叶一般，层层叠叠，严严实实地盖住整块地。芋头藏在土里，好似害羞的小姑娘，非得妈妈用那双布满粗茧的手，一点一点地挖出来。洗净泥土，削去外皮，露出白中带紫的果实，光看着就让人直咽口水，恨不得马上咬上一口。

妈妈手脚麻利，把芋头过水切成丁，放入锅中熬煮。灶里的火熊熊燃烧，形状恰似一张微笑的脸。“妈妈，这火好像在笑呢！”我兴奋地喊道，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妈妈笑着摸摸我的头：“嗯，听你爷爷说，烧的火像微笑，就说明快有亲人要回来了。”我仰起头，脸上还沾着点泥，满心期待地问：“那是不是爸爸呀？”妈妈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轻声说：“可能是。”我无法形容那一刻妈妈的表情和语气，只觉得那里面藏着好多我不懂的东西，像一个神秘的宝藏，等待我长大后去发掘。

我乖乖守在锅边，看着妈妈撒了一小把白糖，轻轻搅拌几下，一碗简单的芋头糖水就出锅了。那绵密的口感，甜滋滋的味道，瞬间在我的口腔中散开，让我的整个童年都浸在甜蜜之中，在我心里，它比腊八粥还要美味。芋头糖水，就这样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成为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味道。

填报高考志愿时，我和妈妈迎来了第一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分歧的焦点在于我是否要出省读书，彻底离开这个小镇、这座城市。妈妈希望我留在身边，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与不舍，害怕我一个人在外面受苦；可我满心都是远方的憧憬，渴望挣脱束缚，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那一刻，我满心埋怨，觉得妈妈不理解我，甚至有些恨她，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个小地方。一气之下，我连一碗糖水都没喝，扭头就跑了出去。

这一跑，就是四年。这四年里，我从未想过，妈妈在看到芋头时，会多少次想起我的脸，又偷偷流了多少眼泪。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家，看着我曾经用过的东西，回忆着我的点点滴滴，该是多么孤独和难过。

学业有成，我回到故乡。望着两鬓已生银丝的妈妈，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千言万语堵在嘴边，一句都说不出来。曾经急切地想要逃离，如今却满心懊悔，是我亲手推开那碗充满爱的糖水，头也不回地跑走，没给妈妈留一句话，甚至都没好好看看那晚的星星。

我突然发现，妈妈的背不再挺直，脸上也多了许多皱纹，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次，能带着妈一起走吗？”妈妈从木柜里端出一碗芋头糖水，用温暖的手轻轻为我擦去眼泪。那双手还是那么粗糙，却让我感到无比温暖。“妈，我回来了，这次我一定带你离开……”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这些年，妈妈毫无怨言，守着这个家，盼着我平安。曾经我一心只想离开，却忘了，妈妈也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她同样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是，还会有机会吗？ 偶然间，我听到妈妈和邻居的对话。“你年纪轻轻就守寡，还拉扯着一个女孩，拼命供她读书，值得吗？”邻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解。“有什么不值得的？我的孩子，我肯定要给她最好的，一定要送她去远方。”妈妈的语气坚定而执着。“你呀，就是太犟。为了她，你多久没好好休息，没买过一件好衣服了？”邻居的话语里带着些许心疼。“好衣服哪能和孩子的未来比？”妈妈说得斩钉截铁。“她是回来了，可你呢？你这病，还能走吗？”邻居的声音压低了些。“她回来看看就好，我走不动了，但她能走，她带着我的心去看看外面，就行。”

听到这些，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那些零散的话语，拼凑出了妈妈这艰难又坚强的四年。原来，妈妈一直默默承受着这么多，为了我，她牺牲了太多太多。 之后的两个月，我和妈妈度过了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我们一起去挖芋头，在田里挖渠道，到山上摘野果。我们在田野间奔跑，笑声回荡在整个山谷。妈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好景不长，离别还是来了。“孩子，去吧，去更远的地方。”妈妈像小时候那样摸摸我的头，只是如今，我得弯下腰，她得踮起脚。妈妈在我手心放了一朵蒲公英，温柔地说：“还记得妈妈说过的话吗？蒲公英能四海为家，是因为它很轻，能随风飘落扎根。你也一样，现在有能力了，就该出去闯闯。”我紧紧握住手中的蒲公英，眼眶泛红：“我舍不得，这一去，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妈妈永远在这里等你，不管什么时候，你回来，妈妈都在。”说完，妈妈转身离去，留给我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看着妈妈的身影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我松开手，蒲公英随风飘散，带着我的不舍和妈妈的期望，飘向远方。

回到城市后，我很快陷入忙碌的生活，每天都在重复着相同的工作。起初，我想着每天都留些时间想想妈妈，可最后，也只有在失眠或放空时，才能在脑海中仔细回忆妈妈的面容和身影。这样快节奏的生活，我至今都难以适应。每天忙碌于工作，为了生活奔波，却渐渐忽略了远方的妈妈，忽略了她对我的思念。

我给妈妈留了手机，教她用一些软件，当时她满心着急，只想着怎么才能随时联系到我。每次想起这一幕，我都会忍不住笑。她学得很认真，眼睛里透着一股专注，就像我小时候学习一样。有一次，我鼓起勇气“叛逆”了一回，向公司请了一晚的加班假。说起来有些无奈，可这就是打工人的生活。拨通妈妈电话前，我还笑着，可电话一接通，喉咙就像被堵住，哽咽得说不出话。电话那头的妈妈，似乎一下子就懂了我的心思：“慢慢说，没事，妈妈听着。”在妈妈的安慰和开导下，我把一肚子的委屈和烦恼都倾诉了出来。很晚，我才挂断电话。

那晚，我做了个甜甜的梦，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田野间自由奔跑。妈妈在后面追着我，笑声在风中回荡。 现在回想起来，我为什么不能慢下脚步呢？妈妈一直都是我最忠实的倾听者，无论我是开心还是难过。可我却已经太久太久，没好好听妈妈说说话了。

还记得小时候，我拿着装有萤火虫的塑料瓶，和妈妈在桂花树下乘凉赏月。妈妈在我身边，讲着她的故事，奶奶的故事，还有一天的忙碌和疲惫……我静静地听着，最后枕着妈妈的膝盖甜甜入睡。那时的我太小，不明白妈妈话语里的不舍、思念和疲惫。现在我长大了，懂事了，却再也没机会认真倾听妈妈的倾诉。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愧疚。

多年后，故乡的母亲化作了一朵小白花，在杂草丛中格外显眼，凄美又动人。我轻轻伸出手，抚摸着那朵花：“妈，你能听到我的想念吗？”我跪在妈妈的墓前，泪水浸湿了土地。回想起和妈妈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暖的画面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我再好好陪陪妈妈，听她讲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