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今夜注定无眠,屋外的雪和风刮在装饰用的大理石板上,发出几声尖啸,窗边升起一层微薄雾气,夹着玻璃与透明的霜相映,向内折射出淡蓝色的光,昏沉沉的,让屋内卡座软包上的红色显得沉稳许多。我感觉心脏跳得很快,似乎都要牵引着身子向上飞去,只好猛地灌下一大口冰镇柠檬味汽水,打开电脑,新建空白页,写下我内心所想。
人的思维惯性太可怕了,总是分不清喜爱与占有的区别,就像我爱你,但其实没有必要和你相遇,一起生活,这并不影响你在我的未来或是过去占有一席之地。可是爱总是有自私的一面,担心与你之间那些未曾发生的事情会逐渐淡忘,所以我才会一直在含混不清的记忆里挑选重要的事情记录。
应该是我们相遇的第一个夜晚,我刚刚从许愿星回来,而你收录完了来自贝诺娜地区的最后一个神话故事。区域的天气控制系统出现差错,在夏季下了一场暴雪,断电断网,你和我就困在这家我们每周五晚上都会去的俄式餐馆,高热量的食物让我们昏昏欲睡。
为打发无聊,你会主动和我讲起神话史,说:“文明起源于幻想造神,产生幻觉,让更多人相信这个幻觉,进而凝聚形成部落,越是恶劣的环境,越容易产生信仰。”
见我望着你的眼睛,像是听得入迷,你会找服务员加点一份我爱吃的烤肉和两杯酒精含量不高的浅蓝色饮品,补充道:“比如上个月有座落入黑色视差区的α-3空间站,驻员仅用短短半个月时间就虚构出一位以音乐、梦境、虚无概念杂糅的‘鲁棒’神,相信用不停歇的交响乐演奏作为祭祀,可以令神明赐下祝福。”
接下来记录的话请你不要生气,其实我可能只是闲得无聊,你坐的位置又是欣赏窗外雪景的最好位置,我才主动搭讪,应下你分享的热情。虽然在更远的未来或是过去,我会因为与你进行的记忆共享,对古代虚构的故事提起一些兴趣,但确实不是那时,不过我的一生会永远铭记你那双看向我,透着活力与希望的淡棕色眼睛。
在我们相处的三十年里,吵架次数或许相比其他伴侣来说是有点多了,这其实没有什么遗憾的,你和我都是各自领域的领袖,碰撞在一起再磨合二十年都不算多,这也是我下决心认为在那个雪夜我们不相遇更好的论据之一。
你常让拖把倒下,砸向我的后背,或是其他什么攻击方式,然后阴阳怪气地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鼓励我做点家务,强调运动对身心健康的重要性,而我会从“反正地拖了还会脏。”和“我们已经赚了很多钱,雇用专业人员去干。”这两句话中挑选一句进行回应。
说完,你肯定生气,将声调提高个八度:“你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改,装糊涂!”,拿身旁用着最顺手的棍状物轻轻敲我,而我就不得不起身,装模作样,在通常用作衣架的跑步机上走几步,接着哄骗你出去吃饭,和平相处一段时间,直到下次对我极度不健康且邋遢的生活习惯忍无可忍。当然,我确实明白,你这样做是因为爱我,担心我在永生技术成熟前死亡,所以我也为了爱你,做出了那个选择。
如果你没选择爱上我,那么你应该就不会忽视健康,连年忘记体检,然后在永生技术到来前因为那颗突发的肿瘤,或是前往火星旅游时因膝盖韧带损伤失足死亡。虽然两者之间的关联性并不科学,但历经无数次循环证明,我们的相遇确实会几乎必然地导向你在永生技术出现前离世的节点。
那支还没有砸向我的拖把让我想起了你向我提及的“鲁棒”神,虽然两者除了在中文字眼上有关系外,内涵完全不同,但如果让我记录的事情有个开头,还是要从“鲁棒”神开始讲起。
一
许愿星,原名β—11,一颗在宇宙中不被我们允许存在的星球,虽然在我看来这无非是证明科学规律不是均匀分布,但对于那帮偏执到极致的天才而言,却是极大的冒犯。等我被军官蒙眼带上车,到达西北一处至今我都无法确认位置的基地后,才明白坊间传闻的异常清理计划是真实存在的。
“您的家人应该对神话学颇有研究?”领头的是位秃顶小个子男人,身着一身看不出款式的黑色套装,和我在南方见到的资源掮客一模一样。
“把我运到这里来,是为了讨论神话?”
“你和爱人的关系应该很好。刘帆先生可是新神话学的专家,或许可以讲讲他的事?”
“爱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三十年时光的记忆在脑海中涌现,就像宿醉刚刚苏醒,摸不清现实与梦境的边界。我看到无数种可能,你会因为选择与我相爱,在永生技术出现前遭遇各种死亡,我一次又一次体会着在未来失去你的感觉,自己的世界永远要缺失一块很大的部分,任什么也填补不上。过去三十年的理智告诉我,已经单身许多年,根本不可能存在什么爱人,但未来三十年的感情重重地撞了过来,让我在恍惚间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不想谈他,你们也不应该揭别人的伤疤。”我很自然地把这段话说出来。
“抱歉,现在我们需要刘帆先生的研究成果,有关‘鲁棒’神的。”
“你们可以自行查找他的专著,帆的分享欲很强,他喜欢把自己所想的都记录下来。”
“可是,他的专著要在十多年后才会出现,不是吗?”
小个子男人的话如毒蛇般,钻进我的心脏,刺得全身发麻。这是我首次接触到许愿星对外界产生的诡异效果,那时我将其判断为某种制造意识幻觉的技术,是近期推广用于记忆共享的“云脑”技术变体。
“我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你们是在试验技术?为什么要抽中我当受试者?”
“冷静。”男人继续盯着我,“或许这是许愿星对你的影响,你将自己的人生一眼望到了头?或是脑中有两个意识在打架?这种感觉我无法想象。”
“不好说,我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只是在新闻上看到过有关许愿星的新闻。”
“你可以看看这个,我们也感到奇怪。”
我眼前浮现投影,画面展示的是在一群身着古代笨重宇航服的怪人,正站在红色荒漠上,打开头盔,陶醉地演奏乐曲,头顶天空是纯粹的黑,不像是在地球或是火星。
“他们演奏的乐曲名叫是《致余丰》,是《行星》组曲中木星部分的变调,据信徒说,这是向‘鲁棒’神致敬的最后一曲。”
“世上叫余丰的人多了,你们怎么确定是我?”
男人以沉默作为回应,那时的我立刻明白过来,他们竟然动用“系统”对个人的未来进行演算。在那时的我看来,这是极其不寻常的事情——人类寻找地外生命,开启星际大宇航时代,或是研发数字世界,都是为了解决“系统”通过无限计算得出“文明必然灭亡”的结局,推进各项目必须时刻要求系统更新计算,目前算力已经紧张到要出现区域摩擦的地步,又怎么会匀出算力用到我个人身上?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因为系统的计算基于电子云计算理论,单个电子的运动无法预测,但是可以通过统计方法预测一群电子的总体行为。所以我追问道:“作为一名普通的公民,我了解过系统应该只适用于大范围区域结果的得出,它是怎么计算出那个叫刘帆的男人会撰写有关‘鲁棒’神的论文,在未来还会成为我的爱人?”
“在区域计算范围内,个体的选择都是大概率,你大概率会在未来和那个叫刘帆的男人成为恋人,他也大概率会成为研究‘鲁棒’神民俗信仰的权威,所以我们想尝试一下,看你因此有什么反应。”
“假如我回答说根本不认识刘帆,找错人了,你们会怎么办?”
“只是说明这种猜测是错误的,我们会把您送回家。”小个子男人起身,走到房间门边,“但现在我们猜对了,您不想去许愿星上看看吗?”
“当然,看来这并不是阴谋论传闻,但我很好奇,你们为什么打算摧毁许愿星?”
“因为‘系统’的计算会因为纳入这片违背因果律存在的区域而出错。”
“这不是我们一直在追求的目标?”
“对,但不是现在,尤其是我们无法掌控这个错误的时候。”
记录到这里时,我的身体开始颤抖,但餐厅已经紧急开启暖气,室内温度重回正常,所以我想自己是后悔那时同意前往许愿星了。爱总有自私的一面,假如那时我拒绝,或者说不认识你,那么我们还是会在一个雪夜,一家俄式餐馆里相遇,相爱,相处三十年。
二
我从未接受过航天训练,好在西北有很多发射基地,可以让我乘坐前往许愿星的专列,省去在空间站中转的麻烦。途中,客舱里只有我和之前那位小个子男人,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事情,脑中全是未来与你相关的记忆,害怕进入睡眠模式后多梦,只好找他要了一份许愿星的资料,挨过冲出大气层时的不适感,躺在椅子上阅读。
行到半途的时候,有关你的记忆逐渐明晰,其实未来我从许愿星回来乘坐的星际航班上与你有过碰面,你提到的贝诺娜地区就是许愿星隔壁的β-10号行星,“鲁棒”神信徒聚焦的地方。
不知为何,在未来我们没有谈及这个。可能是因为我对你的事业并不上心,研究大宇航时代地球之外的人类信仰分布是件与时代错位的事情,就像在一场科普科幻座谈会里的专家交流古代神秘学一样。
比起记录研究已有的内容,我更喜爱创造新的事物,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各忙各的。有次近三个月时间分居两地,隔四五天才说上几句话,竟没有产生对方移情别恋的怀疑,这并不常见。
到达β-10号行星时,航班已经度过减速状态,观景窗打开,在相隔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笼罩在许愿星上的半个黑色金属网层,小个子男人给我介绍这是从地球运载至此的“系统”主机分部,占据44%的算力,目前形态是为让机身在宇宙中能够延展出的最大表面积,进行散热。系统全天满效率运行只是为计算出许愿星的未来。
从现在的视角来看,这是一件略为幽默的事情,就像一个从左到右走的人思考为何迎面走来的另一个人要倒着走,以及为何他能出现在自己将要走到的地方一样。
当然,我也知道,不能以今人的视角批判过去的局限,哪怕这中间只相隔了两个月,而且除我之外,应该没有别人知道许愿星真正的运作机制,他们认为这块区域的存在是对唯物主义和因果律的嘲讽,并最终会选择摧毁它。
进入许愿星大气圈层内部后,我看见之前在记忆里出现的场景,变化不大,只是现在的神话主题雕塑不是被拆掉,而是还没建起来,许愿虫暂被当作是一种生物研究,接待我的星球科考队代表夏博士向我介绍了过往的研究成果。
科考队最初的研究从生活在许愿星上的一种可以发出特殊信号电波的类甲虫生物开始,它们长长的犄角会像无线电发射器一样,朝着周遭无目的地散发电波,有三种类型,分别对应着进食、饮水、睡眠,是少有的典型碳基生物,比隔壁β-12号行星科考队伍面对的某种类似孢子的巨大硅基生物要好研究得多。
夏博士把这种像独角虫的生物起名叫做“许愿虫”,因其发出的电波能够影响周遭一小部分的环境,假如它发出目的为进食的电波,半径大约20米的圆形区域内,一切可以产出食物的植物都会快速生长,为其提供可食用的果实。
在第十四次针对性实验中,许愿虫被放置进一个由聚乙烯板组成的房间,当它为了进食发射相应电波后,基地周围植物的根系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朝放置许愿虫的实验房间蔓延,三小时五十四分后,根系突破了聚乙烯板,成功为许愿虫提供了它需要的食物。后续的数十次实验中,科考队又设计了高空、真空、辐射、极端低温、火焰包围、有毒腐蚀等等极端环境,无一例外,这颗星球所有能接收到虫子发出的电波的植物,都发了疯似的靠近它,响应它的“意志”,结出果实为它提供食物。
他们以民间俗语作为总结许愿星规律的突破口,甚至做出“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种实验,让整个科考基地变得臭味熏天,或是尝试在正月为拥有舅舅亲属关系的队员植发,探索复活生命的可能,最后还尝试在外星建造高大的神话主题塑像,验证许愿效果的极限。
相信你作为新神话学的研究者肯定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或许这也能解释你为何会出现在β-10号行星,也就是你常提到的贝诺娜区域。
但我确实对你的工作不了解,甚至从未关注过你是如何凭研究组紧凑的活动经费到达这颗边缘星球。如果在那条不可能发生的时间线上,你和我交流许愿星的事情,就算我明白这颗星球真正的运作机制,我也肯定不会扫你的兴致,耐心听完你头头是道的分析。
记录到这里的时候,入夜已深,我向还在运作的餐厅服务员点了一杯冰咖啡,由于突发的错误暴雪导致停电,它们的自动清洗机已经停止运转,好在餐饮设备还有备用电源,所以服务员拆开柜台上的一只纪念限定款杯子,用作给我送来咖啡的器具。
这让我想起,未来的我总会让你感到扫兴,有次和你去一家私人博物馆,里面养了许多只猫,你看中外表与猫结合的红色马克杯,还配套另一只蓝色的,是情侣款。你一时兴起买下,没在乎要比常见的纪念杯溢价近五倍价钱,回去后还摆在自己最心爱的旅行战利品收集架上,和你视作神明般呵护的机器人模型放在一起。
那时我们已经实现财务自由,无需在乎金钱上的事,但我只是不满售货员阴谋得逞,想到巨额提成时藏不住的开心表情,非要向你揭露这套马克杯在网上购买仅需四分之一的价格。我能感受到你的失落,但你还是自己提起精神,说如果没有这次旅行,只是在网上购买这套杯子,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还说我生气时很像那只蓝色杯子上的缅因猫,凶巴巴的,还炸毛。
对不起,刘帆,未来我为何总是要扫你的兴。
如果我们未来真的走在一起,我常会让你生气或失落,而你还总会出于一种我思考百遍仍然捉摸不透的动力,选择继续与我度过余下的生活,但我知道,你值得与更适合的人过更幸福的生活。
还记得我站在尚未建设完的神话主题雕塑下,翻看夏博士递给我的调查结论,那时他们遇到了一次许愿虫大灭绝的危机,原本以为是对非科学现象进行“科学”研究后,许愿星环境就会退化正常,甚至编造出“魔法被科学解析后就会消失”的玄学黑箱理论,但它们给科考队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当所有人都坚定认为科学必然能解释许愿星异常存在的时候,整颗星球的许愿虫群再度复活,爆发式增长,仿佛在告知人类笃定的科学只是信仰的一种。
许愿星的调查因此事件中断,我听夏博士讲话时忍不住地幻想如果你在旁边,会做出怎样得意的反应,所以没仔细听,只是来回翻看最后一段的研究结论,现在还放置在我电脑桌面的一个文档里,时刻要复制给别人看,以充谈资:
1.许愿星原始大气层范围内,所有生命个体的意识影响物质存在。
2.意识影响物质的程度,取决于存在相关意识的个体数量和个体“相信该意识正确”的坚定程度,呈正相关关系。
3.意识产生冲突时,非完全互斥的意识产生的影响会融合;互斥的意识不作用于同一具体事物时,影响同时存在;作用于同一具体事物时,其存在个体数量最多且最坚定被相信的内容作为最终影响物质存在的意识,文化原内容产生影响的优先级高于个人认知。
那时我正思索凭空产生的记忆和这三条研究结论之间的关系,远处突然传来激昂而悲怆的旋律,我听出那是《行星》组曲某部分的变调,那帮军官找上我,也是因为驻扎在许愿星上的“鲁棒”神信徒演奏的这首曲子叫《致余丰》。
我记录这段文字时,脑海中自动响起那段旋律,似乎扩大至整个餐厅,直到演奏至一半,我才发现原来餐厅恢复了供电,重新开始播放的第一首背景曲就是原版的《行星》。这应是我在含混不清的记忆中未曾注意到的巧合。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大部分人都在卡座上和衣而睡,我打算继续写下去。
三
有关“鲁棒”神的研究是我在许愿星工作的重心,我至少需要解决这些聚集的信徒,才能给送我来的小个子男人交差,虽然不能解释为何最后一曲是在致敬我,但至少可以解决表面且迫切的问题——他们在许愿星上坚信“鲁棒”存在,并认为可以通过演奏交响乐祭祀他来反抗军队摧毁这颗星球的计划。
“鲁棒”神的信徒多是来自β-10号这颗开发难度较低的行星,成批次地迁移至许愿星上,成员中有八成多是退休宇航员,其余则是颇有成就的音乐家。他们接力式地在一片红色荒漠上完成交响乐演奏,只要有乐手精疲力尽地倒下,身旁的信徒会立刻接过乐器继续发出单调长音。绝大多数乐手只需要让乐器发出这种简单声音,围住中心负责复杂旋律的演奏者,形成怪异的共鸣回响。
我只能依靠来自未来与你的混乱记忆思考那时处理信徒的办法,记得在我们首次相遇的雪夜,你说过落入黑色视差区的α-3空间站是“鲁棒”神信仰的起源,越是恶劣的环境,越容易产生信仰。但我已经注意到β-10号在文明边境相对宽裕的生存环境,所以我打算学习你在贝诺娜地区收录神话故事的办法,与信徒乐团外围那些陷入昏迷的乐手进行记忆共享,探索他们过往是否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悲惨遭遇。
还记得你和我首次进行记忆共享,我很害怕,感觉戴上那个外观像摩托车头盔似的仪器后身体会失去控制,你还在一旁打趣,说我再见不得人的事情都能接受,或许对世界充满探索欲的你确实很难理解我的保守。
在我未来的记忆中,对于首次记忆共享体验的不适感尤为深刻,像是猛地坠入深海,连自己最基本的呼吸都不能控制,好在你还是在结束后懂得安慰我,告诉我记忆共享的本质是将人脑海马区存储的信息进行电信号化,再统一传输至中枢搭建的虚拟世界,供双方探索彼此视角间的不同,让伴侣能感同身受,促进理解。
这让我想起有次你带我听京华大学艺术学的讲座,讲的是《宫娥》画中作画和视角转变的巧妙构思。那场讲座我感觉很无聊,后排为活动学分而来的大部分同学和我观点一致,你却听得津津有味,在回家路上不停向我唠叨着:
“画中的主角是一个路过的大臣,看到了正在给国王画像的画家和突然闯入屋内的公主,而公主所看的是正在看画的观众,观众所处的位置即是被镜子映照的,正在被人画像的国王夫妇,但是背对着的画布说明镜像中的也有可能只是画布上的国王夫妇,实在的观画者成为对于这幅画,这个时空如幽灵般超脱的观察者。”
这些话和我首次进行共享的不适感一同成为很清晰的记忆,因为你逢人就要展示自己在为数不多的讲座中学习到的,便于转述、举例以及能让人误以为你很有艺术修养的例子,让我一同听了无数遍有关《宫娥》最常见的解读。
但如果换个思路,经历记忆共享时我也确实像观看《宫娥》的那个观察某一既定时空的幽灵,流转于里面处于不同时空的视角。
因为这个对于未来的回忆,我勉强鼓起勇气回想起两个月前与“鲁棒”信徒进行记忆共享时看到的可怖世界——周围是纯粹的,没有一丝光亮可以渗透的黑色,空间站对外发出的灯光像是照在没有波动的洋面上,从中驶出的探索船只要离开三十米就会失去踪迹,对外的联系全部中断,驻员全体出现认知失衡,分不清时间流逝和日期更替,开始沉迷于睡梦,并让梦中的幻觉与现实交融,想象出来自虚无的靡靡乐声。
记着你曾不止一次和我提到过,越是恶劣的环境,越容易产生信仰。
那些安稳驻扎在β-10号行星的宇航员突然有一天,在脑海中浮现在上述纯黑世界没有终点的生活记忆,且十分清晰,能与周围人同样莫名浮现的记忆相对照,自然会从中诞生出怪异的信仰,希望在他们虚构出的绝望未来中得到“鲁棒”神的怜悯,从中解脱。
那段时间,为调查清楚β-10号行星驻员凭空产生的记忆从何而来,我走访了文明边境区共29个β序列号的行星,却发现在那些消息闭塞的地带,从未听过许愿星存在的驻民脑中并没有什么与“鲁棒”神故事的记忆,这与在母星许多不关注开拓事务的老年人社群得出的情况一致。
简单来说,人们对“鲁棒”神的认知,和我对你的记忆一样,来自未来,这是我给小个子男人交差的结论,他也愿意放我回家,至于有关许愿星的研究,似乎还站在我们所熟知的时间线路与因果关系上没头没尾地进行着,其实只要他们科考队内有任何一人,能很幸运地遇上和你一样的爱人,被迫听着多讲几遍《宫娥》的通用解析,或许就能明白许愿星背后真正的运行规律。
可惜,他们没有,一直没有,这件事我知道。
四
你常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经过不知多少次的循环实践,我发现这个真的有效。
餐厅外的风雪声渐渐小了,我能看见霜冻融化在窗户上留下的痕迹,夏日的阳光从淡蓝色的雾气间钻出一个洞,将睡眼蒙眬的你唤醒。
你还是老毛病,赖床,所以我趁你睡回笼觉的这半小时,将我大脑中已经重新梳理清楚许多次,但又是第一次的记忆线路记录下来。
在无数种未来的可能性中,我并不是你伴侣最佳的人选,甚至是相对差的那一档。经过三十年的磕磕绊绊,我还是希望与你共同迈入人类文明崭新的永生纪元,可总是强调运动和健康的你却总是在这新升曙光前倒下。
你第一次离我而去后,我完全是以迷信的心态踏上许愿星,雇用了接近一个小国家人口数量的员工,一起坚信你会复活,在许愿星区域逆时而行的线路上,我保留了你与我共享的记忆,重新回到这个雪夜之前,再次与你经历新的可能。
或许是在可被计算和可以倒行的命运之外,还存在着某种更大的宿命,如果选择与你相爱,那么你还是会在得以永生前离世,与我分离,反而能够拥有无限的人生。所以我在经历无数个雪夜无眠的挣扎后往往会选择让你尝试新的人生可能,却忘记我共享于你的记忆也随着时间的倒流得以保存,你在未来的许愿星上留下有关我的乐曲,让我们进入新的倒流,重新回到那个雪夜,重新开始新的三十年,直到我们能走在那条可以永远相伴的可能性线路上。
预计还有十分钟,你会苏醒,径直朝我走来,用你那双透亮的淡棕色眼眸盯着我。
“先生,我们认识吗?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我会故意这样说。
而你会直接将脸凑过来,与我接吻,直到阳光将窗外的积雪全部融化。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但不知道我们已经有过多少次的第一次。”你会这样说。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不负责记录。”我继续盯着你的眼睛,“但我很开心能与你度过一个新的三十年,或许这次是更久的时间。”
“希望吧,总有一次会是的。”
你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天气应该差不多恢复正常,我们还要赶着去看那个我们未来要住上三十年或者更久的那套公寓。
“致所有与你可能的未来。”最后,我们会一起这样说,而现在,你终于醒了。
真实姓名:史雨昂
联系地址:山东省济南市槐荫区泰安路1796号
学校:香港都会大学
专业:创意写作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