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说以顾见初的视角,追忆其奶奶李春华的一生,重点放在李春华在城乡差异与数字鸿沟、年老体衰与疾病纠缠中逐渐失去掌控感的过程。李春华于年富力壮之时背井离乡,只身离开老家前往城市,以农村妇女的朴素坚韧与市井智慧游弋于陌生的水泥钢筋间,不懈追寻自我实现。她育孙女、捡废品、养动物、辟菜园、与儿媳方昭宁针锋相对,以劳动维系自我价值,却仍不敌命运之手,在岁月流逝与信息社会中逐渐沦为孤岛。随着儿孙长大、老病来袭,李春华逐渐失去生活的支点,最终在脑梗与孤独中选择主动走向死亡,如同老象自赴象冢。故事结尾以蒲扇、儿歌、退潮等意象串联,谱写一场未及告别的告别。李春华的离世不仅是个人生命的终结,更象征一代人在时代浪潮中的退场。顾见初的成长与反思,是对亲情与人类生存意义的检讨,暗含个体如何在结构性困境中自处的追问。小说的主题涉及衰老与尊严、代际冲突与和解、现代女性生存困境等。
关键词:老年女性,代际亲情,城乡矛盾,婆媳关系
出走的大象
一
很少有人能决定自己的生与死。决定前者在生物上几乎不存在可能性,因为人人都在尚未有自由意志前被抛入这世间;决定后者则需要暴戾、勇气与杀伐决断,除非常之人不可及也。但仍有少数人做到了,他们极端懦弱又极端勇敢,或许博爱,或许自私——他们选择了死亡,而不是死亡选择了他们。
李春华走后,思考死亡成了顾见初的日常课题。顾见初愿自己永不曾长大,疫情和疾病永不来临。这样李春华就能永远感受到被需要,永远找得到活着的价值。顾见初愿永远做李春华的小跟班,做个不妖艳儿的胖女孩,和她一起在城市的天桥下非法开辟菜地,在小区里和其他婆婆们争夺捡废品权,固执地在阳台上养母鸡以致被居委会成员全体厌恶,以及坚定地——讨厌方昭宁。她们一起在黑暗森林里建筑伊甸,在狂暴大海上扬起小帆,在泥泞人生途中相互取暖。最后,顾见初愿追随李春华自由选择的步伐,冒着被打入但丁地狱的危险,给自身施以暴力。
但是,顾见初不能这样选择。她既不能放弃知识带给她的视野,也无法阻止历史的滚轮无情向前。在这方面,顾见初必须背叛李春华。
李春华走向象冢的步伐,只可目送,不可跟随。
意识到这些,顾见初在葬礼上无法流出的泪水总能决堤。
二
李春华原本生活在农村,但在顾见初呱呱坠地后,便应顾文博之邀搬到了城里。从此,李春华成了落单的雁,独自振翮于城市的栋栋楼宇间。
现在回想起来,顾见初猜想这个安排可能是出于以下考虑。明面儿上当然是为了帮助零育儿经验的顾氏夫妻照顾刚出生的顾见初,暗地里必定也包含“让老人进城享福”的老套幻想。而且顾庆生和李春华向来琴瑟不调,夫妻分房而居。顾庆生常年四处游荡,很少着家,留李春华一人住在乡下四合院,独守空房。基于上述两点原因,已过不惑之年的李春华便在儿子儿媳的撺掇下背井离乡,阔别消磨了自己大半辈子的一亩三分地,只身航向一个既不能随地吐痰也没有地可种的陌生世界。
顾见初曾暗自思忖,在最初来城市的十多年里,李春华大概还是快乐充实的。虽然总在顾见初面前叨念方昭宁是只“狐狸精”、嘀咕方昭宁仗着自己是“大学生”就看不起乡下人、抱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等等,那时身体尚康健的李春华大多数时候总在忙里忙外,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养鸡养兔养花草,以及养初入人世间的乖孙儿。李春华不知疲倦且乐在其中。
小时候,李春华常向顾见初絮叨,担心顾见初以后长得又矮又胖,大家就会怪她,说什么“谁养的孩子像谁”!虽然这一顾虑在顾见初青春期抽条后不攻自破,但在顾见初的记忆里,李春华好像并没有真在阻止顾见初往“又矮又胖”方面发展,因为每次顾见初放学回家,李春华总会给顾见初准备些用盆来计量的“小零食”:名副其实的红富士苹果,只因它们堆成了富士山般宏伟的形状;甜到齁的糖渍番茄,足以让食用者频繁进出牙科;一大堆剥好壳的原香瓜子,只等待顾见初的深渊巨口直接吸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总之,李春华对顾见初吃饭采取“大水漫灌”的总体方针,按照劳动人民的胃口来为顾见初准备一日三餐加小食。虽不下地干活,尚不知身材管理为何物的顾见初总不负厚望,坚持把奶奶准备的食物一扫而光,并最终在一些恼人小男生口中赢得了“肥婆”的雅号。
在顾见初的喂养方面,母亲方昭宁和婆婆李春华存在巨大分歧。方昭宁和李春华之间的闹剧常让顾见初想起幼儿园的两位老师,二人曾对她的吃饭速度进行过激烈辩论。受李春华的影响,顾见初的进食状态堪比急行军,主打一个快准狠,通常在全班的吃饭竞赛方面勇夺头魁。老师甲对此颇为欣赏,盛赞顾见初吃饭真乖,其他小朋友都要向顾见初学习。老师乙见状不以为然,撇撇嘴道:“吃饭要细嚼慢咽才好消化吧?”一日,老师甲因事外出,老师乙强制要求顾见初吃饭每口要嚼三十次以上。看着被迫慢条斯理吃饭的顾见初,老师乙笑眯眯地说:“看吧,这样吃多乖。是不是饭也更香了?”顾见初不知道饭有没有更香,但她点头如捣蒜,吧唧着嘴吃到饭菜都凉透。巡游归来的老师甲看到全班都吃完了,只剩顾见初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捣鼓碗里的剩饭,又看见旁边的老师乙,瞬间知道了罪魁祸首。于是,一场舌战拉开帷幕。顾见初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只想着:能不能让我把这凉了的饭倒了哇?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现在压根不想吃了欸。
除了吃饭,方昭宁对李春华把顾见初养成“农村野孩子”的做法也颇为不满,但无奈自己在带娃方面从未亲力亲为,方昭宁有再多怨言也只好作罢。顾见初从小不像其他娇滴滴的城里小姑娘,她不怕脏、不怕狗、不怕蜘蛛蟑螂,不怕任何动物。顾见初总是和李春华混迹在各大公园,中午像农民工一样,随便在哪个台阶上垫张报纸就能午休。抓起知了、金龟子、竹节虫等等能让许多女孩尖叫的东西来,顾见初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在李春华的领导下,顾见初大概把所有城里能养的小动物都养过了一遍:鸡、鸭、狗、兔、猫、鹌鹑、仓鼠、荷兰猪。这些动物甚至实现了“再生产”:鸡和鹌鹑生了蛋,甚至总爱贵妃躺的大白兔也产出了粉红老鼠般的小兔子。尽管邻居大妈和方昭宁对此颇有微词,但顾见初对李春华的养殖手艺崇拜得五体投地,因为这成为了她在众多小朋友间独一无二的炫耀资本。所幸,李春华能以“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态度面对一切责难,因此那些小动物总能在顾见初家阳台安度一生。
在所有动物中,李春华尤爱狗,因为狗忠诚。李春华常和顾见初提起自己之前养的大黄狗。顾文博接李春华进城时,这条大黄狗追着面包车跑啊跑,跑过了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跑过了新修到村里的水泥路,直跑到高速公路才停。李春华说,她有一次回老家,那只狗居然还记得自己,趴在她膝盖上眼泪直淌。
“现在这只狗呢?”顾见初问。
“早死了呗,”李春华回答这个问题时头也不抬,依旧马不停蹄地打着手里的线衣,“狗又活不了人那么长。”
“哦。”顾见初想象着那条企图追上汽车的已故老狗,若有所思。
三
面对小动物极为心软的李春华在其他地方却总是很要强,即使在捡废品上也要争第一。李春华常给顾见初说,她不像外婆外公那样有退休金,但她每个月靠卖废品也能挣不少钱呢!她还常教导顾见初,人活一口气,凡事要麻利,能做第一做第一。李春华常常独坐阳台,如同一只警觉的豹,死死盯住楼下的垃圾桶。只要有人来扔任何如硬纸板、塑料瓶、旧书报等可回收物品时,她就会争在其他同样伺机而动的老头老太太前面冲下去。有时候棋逢对手,遇到同样反应迅捷的同行,李春华就会启动她的语言攻击,力图通过三寸不烂之舌争夺最终话语权。
当然,聪明的李春华在捡废品方面也开辟了其他赛道。比如她通过商务谈判,和同一个单元里的小年轻们达成了长期合作协议:但凡他们有不要的瓶瓶罐罐,都请往李太婆家门口放。这些年轻人大多心地善良、信守承诺,而且生产可回收垃圾的实力雄厚。顾见初曾看到一位衣着光鲜的白领小姐姐抱着一堆纸箱在顾见初家门口探头探脑,看见顾见初背着书包走来,便问:“请问你知道李婆婆住哪吗?”
顾见初作为李春华的坚实同盟自然也要参与她的“废品项目”。李春华叮嘱顾见初,但凡在学校看到塑料瓶或者硬纸板,都要给她带回来,而且塑料瓶得带上瓶盖儿,不然会少卖钱。顾见初向来忠君护主,在学校组织春游或者参观博物馆的时候,都不忘拎着蛇皮口袋去“强行掠夺”大家的塑料瓶,以至于在某些尚不懂得什么叫“低碳生活”的孩子们眼里,顾见初成了个“捡破烂儿”的。
顾见初倒也不在意,因为李春华卖废品的钱会给顾见初来买五毛钱的菠萝味冰淇淋或者其他一毛、五毛的垃圾食品。当然,顾见初也可以选一元甚至几元的“高贵”冰淇淋。但是为了能一直获得李春华的表扬,顾见初从来只买不超过五毛的深加工零食。每次顾见初结账时只花了五毛,李春华都会不吝夸奖:“果然是我带的娃,就是节约!”如果李春华夸顾见初时,再一捧一踩地把顾见初和那些吃着高级零食的小朋友比较一番,顾见初心里便会更加沾沾自喜。反之,顾见初的另一些行为也会遭到李春华的批判。比如,要是顾见初欣然接受了有着高额退休金的外婆的娃哈哈或者旺旺大礼包,事后李春华就会把顾见初拉到一边,说这些东西全是激素,吃了会变成大脑袋娃娃,吓得顾见初连忙保证以后去外婆家都不接受任何类似的礼物。
虽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更没读过伍尔夫,李春华依旧隐约察觉到了经济独立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性。有一次除夕夜,李春华叫顾见初到她的房间。李春华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看不出该穿在身体哪个部位的旧衣物,又把层层叠叠的布料掀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只皱皱鼓鼓的红包,递给顾见初,说:“奶奶没有退休金,不能像外婆那样给你大红包。这点钱你拿去放火炮玩,过年嘛。”红包的具体数目顾见初已遗忘,只记得有许多零钱,十元五元一元的纸币把小小的纸包塞得鼓鼓囊囊。
小时候顾见初也很不理解,李春华为什么不像爸妈希望地那样天天游山玩水去,安心养老。要是顾见初是李春华,不用天天上课、补习、学奥数、背古文、上所谓的兴趣班、写没完没了的作业,想去哪去哪,想干啥干啥,多快活。还没读过种种社会学心理学著作的顾见初更不理解,为什么每次自己一亲近方昭宁或外婆,李春华总一副“我咋养了只白眼儿狼的”怨愤表情。现在的顾见初懂了,因为李春华是一个连捡废品也要争第一女人。这样的女人,独自养育两代儿孙,劳苦一生,却没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合法退休金。
四
上小学前的顾见初和李春华是“非必要不分离”。还记得顾见初第一天上幼儿园,她和许多刚被送来的小孩一样,哭得撕心裂肺、荡气回肠、凄凄惨惨戚戚。不同的是,大多数孩子喊着“我要妈妈”,而只有顾见初用仁寿方言气吞山河地吼:“我要我嘞奶奶!我要我嘞奶奶!我要我嘞奶奶!”李春华也颇为心疼,但对此毫无办法。似乎为了弥补将乖孙送进“虎狼之穴”的内疚,每次接顾见初时,李春华都会排除万难地挤过其他同样翘首以盼的家长,试图占据接孩子高地,力求第一时间与顾见初汇聚。
在幼儿园期间,顾见初还经历过一段颇为痛苦的“学艺”之旅,最后能脱离苦海也是多亏了李春华的鼎力相助。虽然顾见初对绘画情有独钟,但方昭宁认为女孩子家家,要会点唱歌跳舞才行。于是,顾见初被哄骗着报了一学期的舞蹈课。和一群个个精致纤瘦的女孩站一起,顾见初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对于顾见初来说,每一次下腰、压腿、抠动作都是酷刑。所以,无数次基本功训练和节目排练都在顾见初的滔滔泪海中结束。
因为舞蹈室靠走廊的墙是玻璃做的,供家长观看自己孩子上课时的表现,所以顾见初的委屈李春华是一览无余。李春华本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气,在家庭会议上坚决反对顾见初继续上舞蹈课,理由是“你们看跳舞的,哪有胖成顾见初这样的?”似乎为了弥补顾见初放弃舞蹈后体育锻炼的缺失,李春华还在少年宫四处打听,最终为顾见初选定了另一个项目——跆拳道。跆拳道最后其实也只象征性地上了一学期便草草收场,唯一坚持的爱好只有画画。李春华也忠实地每周牵着矮矮胖胖的顾见初前往画室,风雨无阻。在顾见初沉浸在色彩与光影的世界里时,李春华就在附近找人摆龙门阵或者四处寻觅可回收垃圾,同时为幺儿不用再忍受压韧带的折磨而真心欢喜。
到了小学,逃离舞蹈课折磨的顾见初开始被奥数折磨,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与课本和习题的搏斗上,但是与李春华的关系依旧密切。只要不上课,顾见初总黏着李春华,参与李春华的各种“事业”:捡废品、偷偷在河边种菜、违规在小区里养各种家禽等等。每次上学放学,顾见初都会在李春华身上“啵”一口,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一次,顾见初的同班男同学看见顾见初和李春华分别时的亲昵之举,怪笑着对顾见初说:“你是在亲你奶奶的肚皮吗?”
“是啊!”顾见初满不在乎地回答,心里想,就是要亲,亲亲奶奶。
小学高段的顾见初也中二过,有段时间沉迷于哥特风狗血爱情故事。当时她特别想要一本大概是叫《吸血鬼骑士》的轻小说,无奈找了好几家报刊亭都一无所获。接下来便上演了类似阿长与《山海经》的故事。一字不识的李春华在了解顾见初的心愿后,自告奋勇地担任了买书任务:“要看书嘛!肯定要找到的。”果不其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李春华很快带回了战利品。李春华把书买回来的那天,邻居家小孩和她爸妈正好在家里做客。邻居爸妈看见顾见初在客厅里急急地拆新书,借机数落自家小孩:“看看人家!多爱学习!”邻居小孩白了自己爹妈一眼:“也不看看她在看啥!让我看这种书,我也乐意!”
顾见初和李春华的坚固联盟随着顾见初步入中学而逐步瓦解。在“一分一操场”的口号下,顾见初与万千将青春埋没于题海的少男少女一样,加入了名为“高考”的吃盐比赛。从中学起,顾见初就开始住校,被迫参与内卷化的智力竞争几乎成为了顾见初生活的全部。
正课外是早自习、午自习、晚自习,学校工作日的课结束后是无缝衔接的补课。顾见初诚惶诚恐、疲于应付,老师对优生的表扬和对差生毫不留情的贬低像思想钢印般刻在顾见初脑海。成年后的顾见初至今记得中学老师的励志言论:“我看有些同学老是犯困,这根本就是意志力薄弱!我每天只睡六小时,一样要管那么多事!”对此,顾见初失语了。也许是个体差异,也许真的是自己“意志力薄弱”,每天六小时甚至不到的睡眠只让尚处在生长发育期的顾见初觉得痛不欲生。无数次写着写着试卷,脑袋直接不受控制地栽在桌面上。“砰”的一下,好疼。疼了正好,那时的顾见初想,疼醒了好接着答题。
在排名、分数、竞争编织的窒息网络里,顾见初与李春华过去的美好时光像小孩用手写在起雾玻璃上的字迹般悄然淡去。李春华在顾见初的中学时光里像一个在角落里日渐皱缩的苹果,变得默默无言,毫无存在感。偶尔在家的夜晚,顾见初也常常为了堆积如山的作业而不得不挑灯夜战到凌晨。一次深夜,顾见初感到自己的卧室门被推开了,原本在晚上九点就睡去的李春华站在门口。
李春华小声地说:“我起来解手。看有灯光从门缝里出来。咋还不睡觉哟?”
顾见初吓得从椅子上跳起,半是惊讶,半是心烦:“哎呀。你快进屋睡觉啦,免得感冒。我要写作业。”
“写作业那么重要吗?”李春华问。
顾见初没有回答,挽着李春华回到卧室。和李春华并肩走着,顾见初觉得李春华变小了,或者说自己长大了。小时候正值壮年的李春华比顾见初高半个头,现在这个身高差反了过来。李春华年轻时是个快一百五十斤的胖大女人,现在虽然依旧胖大,却渐渐失去了曾经的饱满模样,皮肤打褶,动作缓慢,人也多了不少疲态。过去,李春华为了省钱,能走路的距离一定不坐车。上中学以来,顾见初偶尔和李春华出去买菜,李春华居然会主动提出坐公交车,理由是“办了老年卡就要用,不然浪费了。”
李春华像是个老人了,顾见初想,她曾经觉得李春华是不会老的超人。
五
顾见初还是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
大学的生活像个万花筒,围绕着绩点、考证、实习、志愿服务、游山玩水旋转。顾见初在大学校园里四处穿梭,与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们谈天说地,像块干瘪已久的海绵般如饥似渴地吸收新东西。小时候的顾见初一定不敢想象,自己原来离开李春华也能活得这般快活。还记得小学中段前,每次李春华有事回老家,顾见初都要哇哇大哭着给李春华打电话。要是李春华的电话打不通,就打给舅公。以至于舅公对此哭笑不得,有次递电话时故意高声说:“李太婆,你看你嘞幺儿想你喽。你不要呆在这里喽,赶紧回去。”
李春华和顾见初爸妈一起去过顾见初的大学一次。在一套标配的校园参观仪式后,李春华颇为感慨和自豪地对顾见初说:“你看,我虽然认不到字,但是我带出来的娃儿个个都是读书人,有前途。”李春华此言不虚,但并不全面。在顾文博那一辈,李春华一人把四姊妹拉扯大,其中顾文博是名副其实考上了大学,另外三姊妹虽然只有小学或初中文凭,但也在大哥的帮扶下脱离了农村,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到了顾见初这一辈,李春华还帮着自己的儿女带过顾见初的两个表哥和两个表姐。顾见初辈考上大学的有三个,不管考上的是二本还是三本,总之是有个大学。其他兄弟姐妹也都上了职高,不再用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不过,李春华在“读没读过大学”这方面对于不同的人来讲呈现出明显的双标。方昭宁的“大学生身份”常是李春华冷嘲热讽的对象。李春华在表达对方昭宁某些行为的不满时,常用语便是:“不就仗着自己是个大学生!看不起咱们农村人没念过书。认识几个字儿,好了不起啊!”不过,即使在顾见初很小的时候,她也能读出李春华话中酸溜溜的味道。要是给李春华机会,如此要强且聪明的她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成为一名“大学生”,说不定还能考上清华北大。如今的顾见初渐渐明白,曾经的李春华多半对自己儿子“上娶”心存芥蒂,而内心深处的自卑往往以无名的愤怒表现出来。
在即将踏上人生新征途前的暑假,方昭宁带顾见初去买了女儿前十八年都没穿过的那种淑女风连衣裙。直到现在,方昭宁还是会时不时抱怨:“哎呀,小时候把顾见初牵出去,别人都不信这是我的娃儿。你们晓得的,她奶奶给她穿的都是啥乱七八糟的衣服。还整天弄得脏兮兮的,像个小乞丐似的,也不准顾见初打扮。教一个小姑娘自己从小都不爱好,不知道怎么想的。”
已经褪去婴儿肥的顾见初穿着像是偷来的裙子没啥感觉,只担心李春华对此的评价。李春华曾经严厉抨击过方昭宁烫头,总是在顾见初面前嘀咕:“你妈原来那头发,又黑又长,像瀑布一样搭在背后,谁看了都要羡慕。现在呢?搞得像个抱鸡婆!啧啧啧。”
出乎意料地,在补袜子的李春华抬眼看了看顾见初的新衣裳,表现出很欣赏的样子:“好看的嘛。转过来再让我看看。”
其实顾见初也能觉察出李春华对自己外表态度的隐约变化。过去顾见初觉得,李春华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又壮又蛮的男人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上了大学的顾见初开始注意身材管理,有次当着李春华的面,顾见初把盛好的满满一碗米饭又拨了半碗回去。原本以为李春华会抗议,结果李春华只说:“不想吃就不吃。少吃点也好,免得长得和我一样胖。吃胖了再减肥,麻烦得很。”
李春华作为一个女人来讲应该也是爱美的,顾见初有时会这样猜想,毕竟美常常是使天下女人联结起来的纽带。小时候李春华也用凤仙花给顾见初染过红指甲,但效果总不甚如人意。顾见初还记得,有天李春华似乎心情很不错,问起来才知,原来是楼下一位婆婆夸了李春华,说她年轻苗条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儿。虽然李春华只年轻没苗条过,但李春华依旧为这句奉承而高兴。顾见初觉得那位婆婆说的可能是真心话,因为李春华的骨相是美的,大气、充满野性和生命力,刚毅中透着柔和,瘦下来的话也许像巩俐。顾见初从顾文博那里得知过李春华长很胖的原因。因为李春华年轻时太忙,常常好几顿吃不上饭,然后一有空吃饭就吃很多,吃得还又急又快。这饥一顿饱一顿的,饮食不规律,加上本身吸收好、骨架大,自然容易长胖。
顾见初和方昭宁的关系也在顾见初上了大学后渐渐熟络了起来。减少了对李春华的依赖,加上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顾见初发现方昭宁并不是李春华口中的“坏女人”。以犒劳自己和顾见初为名,方昭宁常带着顾见初去逛街、买衣服、买鞋子、做指甲。在这个过程中,顾见初对方昭宁有了更多的了解。方昭宁经常和李春华吵架,李春华在背后骂方昭宁也骂得极为难听,但归根到底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一些三代同堂不可避免的矛盾。顾见初觉得,总体来讲,方昭宁是浪漫的、孩子气的、既是急躁小气的,又是宽容无私的。方昭宁常说,自己小时候对美好未来的具体想象就是,自己像个都市丽人一样跨个小包包,在车站等车,或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坐在露天咖啡厅的藤椅上小口喝咖啡。所以方昭宁努力读书,成为了那一届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女生。
六
上大学后,顾见初觉得李春华和故乡一样,成了自己生活中一个若有似无的小点。不过,新冠疫情的到来把她这条跳进大海的鱼儿又冲回了家的鱼塘。在家里,有电脑、ipad和互联网的陪伴,顾见初照常上着网课,和散落在四面八方的同学们线上聊天,日子倒也不差。
但疫情带来的封锁和管控可苦了李春华。出于防疫健康的考虑,顾文博和方昭宁禁止李春华再去捡废品。顾见初读中学后,李春华由于逐渐上了年纪,体力大不如前,那些非法开辟的菜园和在阳台饲养的家禽早已是不搞了,唯有捡废品这块是李春华一直保留的爱好。再加上网上购物和外卖行业在近几年的繁荣产生了大量废纸箱,李春华的捡废品工程可谓正值发展的大好光景。但天不遂人意,疫情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这捡废品又卖不了几个钱!你到时候捡得生病了,去医院花的钱多了去了!我们同意你捡,人家防疫人员同意吗?你去找找别的事干嘛。”顾文博和方昭宁的论点坚不可摧,李春华无言以对。
可李春华能找到什么事干呢?李春华不识字,没法看书读报;李春华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好了,电视对她也逐渐失去吸引力;李春华的青春和力气都献给了家庭,没有爱好、没有正儿八经属于自己的事业;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农村,在钢筋水泥铸成的陌生城市里,李春华也没有熟识的知心朋友。
在疫情的海洋中,李春华成为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孤岛。
在封闭与严格管控的小区里,李春华渐渐变得像头关在动物园狭窄铁笼中的老虎,失去了曾经贵为森林之王的朝气与活力,变得怏怏不乐,懒懒散散,常常坐在窗前发呆,一发就一下午。
顾见初在课间休息时偶尔会来找李春华玩玩,企图逗她开心。
“奶奶你看不看视频嘛?我把ipad给你玩。你看你点这个。喜欢的视频就点点,然后它就会给你推荐同类视频。你看看那些做菜呀,养猪养狗的视频,都可以的。”顾见初把ipad塞给李春华,李春华懒懒接过,象征性地划拉了几下,又放到一边。
“眼睛不好,看不清的嘛。”李春华说。
“那你听书不嘛?我给你在找个相声听。”顾见初不依不饶。
李春华不正面回答,只是摇摇头:“你去写你的作业。不用管我。我天天困得很,想睡觉。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啥也干不了了。”
顾见初不再纠缠,重新跑回自己房间里上网课。
期待只会用小灵通的李春华快速进入数字时代可以说是痴人说梦。不识字似乎成了加速李春华与外界隔绝的助推器。因为不识字,顾见初记得李春华手机里给大儿子顾文博的备注是“一”,给二女儿顾香兰的备注是“二”,以此类推。对于其他人的手机号,李春华只能求助于顾文博重新设置某个易辨识的字来代表这个人的姓名,比如“中”、“田”、“大”等等。然后李春华再将这个符号与某人的关系死记硬背下来。
顾见初曾经想教会李春华写自己的名字。李春华像握锄头一样握着笔艰难地画了半天,最后哈哈哈笑着说:“不得行,不得行。你啷个指望我这个种了一辈子地的来写字嘛。算了,算了。你会写就好,我又用不上写字。”
也许由于认知局限,尽管有顾见初和爸妈的奋力科普,李春华还是难以理解关于新冠的一切。她忧心忡忡,在客厅里徘徊着,把用过的口罩洗了又洗,晒干了再重新戴上。在家里转悠着,李春华把口罩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最后把口罩重新搭回到晾衣架上。
有一天,李春华神秘地对顾见初说:“我听说这个病毒是专门来消灭没用的老年人的。你不用担心。”
顾见初大为惊讶:“奶奶!你在想啥啊!哪有专门消灭老年人的病毒!不过话说回来,有基础病的人的确得了新冠会有更严重的并发症……这个不分啥老不老的。”顾见初话刚说完似乎就觉察出了自己的逻辑漏洞。新冠对老年人来说的确更险恶,但怎能说是“专门来消灭没用的老年人的”呢!但顾见初没有再多做解释,回房做自己的事去了。
李春华听后咂咂嘴,背着手踱到客厅窗户的一边去了。
远远地,窗外楼下回荡着物业挨户挨家叫做核酸检测的通知。李春华探头往下望了望。外面天气阴湿,下着蒙蒙细雨,蚁群般密密麻麻的人流朝临时搭建的深蓝棚屋里缓慢蠕动着。李春华的心孤寂,无处言说,也无法言说。她坐回了沙发,开始闭目养神。
七
疫情还在继续,李春华却生病了,病得很重。不是新冠,是脑梗。
在疫情封锁最严的期间,李春华脑梗了两次。第一次医院不让住院,就回了家。回家后最危险的七十二小时内,李春华再次脑梗。这次发病十分紧急,必须得住院。
上述事件发生在短短几天内,让众人措手不及、魂飞魄散。所幸李春华发病时大家都在,送医即时,李春华成功度过了危险期,但由于病情严重,必须在医院里康复一段时间。
生病是件难事,在疫情期间生病更是难上加难。住二十天的院,一人一间病床;床位异常紧张,陪护只能一个,中途不能换人。顾文博独自担任了所有的陪护工作,在压抑逼仄的病房里与李春华并肩作战二十天。李春华情况好转后,顾文博开始录制一些李春华的视频,发在家庭群里,让大家安心。顾见初看见李春华坐在床上做着康复训练,艰难地把一个矿泉水瓶从离自己远的地方拿到离自己近的地方,如此往复。视频里顾文博积极地鼓励着李春华,李春华却一声不吭,死死盯着那个矿泉水瓶,似乎执拗地要与其斗争到底。
出院时,失语过一段时间的李春华虽然有些结巴,但已经能正常交流。出院后的李春华变得既暴躁又抑郁。她坚信自己得了精神病,马上就要失智了,最后会落得一个瘫痪在床,成为全家人负担的下场。李春华对此的信念是如此坚定,顾文博、方昭宁、顾见初拿了再多医生的说辞、医院的证据、康复的例证,似乎都不能把李春华说服。经过重重盘问,大家终于得知了李春华的观念是从何而来——因为她听见人家说她看的科室是“神经内科”!
“妈啊,”顾文博又急又无奈,“人全身上下都有神经啊。神经病和精神病是两码事。”
“是啊,是啊,”一旁的顾见初不知道说啥,只好机械地重复,“比如我手上,就充满了神经。”
李春华不说话,似乎觉得大家在骗她。因为她没文化、不识字,好像人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骗她,而她对他人的欺骗没有任何反驳的武器。顾见初记得小时候,李春华说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老了,躺在床上,啥也不能干,变成儿女的负担。顾见初当时听着觉得这种担忧莫名其妙的。顾文博、方昭宁还有顾见初,大家都是好人,李春华即使病了,也会照顾她的呀!而且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人人都有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为什么会对病如此恐惧呢?
有一天,李春华坐在床上,方昭宁给李春华喂稀饭。李春华像小孩一样把嘴一撇,扭头不吃。
“咋不吃啦?”方昭宁问。
“怎么吃嘛!烫啊,硬啊!”李春华委屈极了,似乎要哭出来了。
“好好。顾见初,你拿去再煮一下,煮软了,放凉了,再给李春华端过来。”侍立一旁的顾见初赶紧照办。
李春华又立马吼:“不要她弄!不弄!”
顾见初吓得浑身一激灵,李春华从来没有这样凶过。过去的李春华是强悍,却不刁蛮。现在的李春华受了太多的苦,似乎变了个人。顾见初觉得李春华变得陌生,既让人心疼,又让人害怕,而她自己是如此懦弱无能,能分担的东西是如此有限。
八
李春华在渐渐康复,疫情的阴霾却似乎没有半点要散去的征兆。如今每家每户一天一个人能有一个半小时的外出采购时间。顾见初跟保安软磨硬泡了一番,终于说服这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大哥放顾见初和李春华祖孙两人一起出去。
街上静悄悄的,像在过除夕,因为那时人人都在家里和家人团聚,而不是在外面晃荡。偶尔能看见一两个提着补给品、行色匆匆的行人,他们估计也是凭着那张粉红色的通行证短暂外出放风的居民。顾见初把李春华带到了附近的一家理发店。这家理发店平时生意兴隆,如今变得门可罗雀。理发师戴着口罩,百无聊赖地玩消消乐。
“给这位婆婆理个发。稍微修一下就行,不要剪太多。洗的时候轻点,老年人。洗发水用好的。”顾见初一边对理发店老板说着,一边把李春华搀扶进店里。理发店老板看见李春华,眼睛肉眼可见地一亮,一看就是很久没看到客户了。老板殷勤地招呼李春华,开始了洗剪吹一条龙服务。
理完发,李春华花白的短发变得蓬松整齐,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李春华罕见地兴奋了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模样,愉快地声称这是自己第一次来这么高档的地方让别人给自己洗头:“初儿是我最乖的孙儿啦。带我来享受。不枉自我带这么大。像我,有孝心!”顾见初听了心里美滋滋,心想,奶奶就要好起来啦。
接着李春华又主动提议顾见初给自己照相:“理了这么漂亮的头发,要照照。现在形象好。”顾见初当然乐意,赶紧拿手机。拍下几张满意的单人照后,顾见初又开始和李春华自拍。看着相机自带的浮夸美颜,李春华笑了:“这是啥子哦。老太婆都能照成这样!”顾见初知道,李春华心里是觉得好玩,于是开始和李春华一起尝试更多的滤镜和各种贴纸。祖孙两一顿嘻嘻哈哈——这是多久没有过的欢笑哇。
闹完后,李春华一摆手:“以后我走了,你们就看看今天的照片。”
“哎呀!”顾见初觉得这话很不吉利,“你要活一百岁啦!”
“活那么久干啥,”李春华淡淡地回答,“人老了,时候到了就不活了。”
李春华去休息了,李春华的话却在顾见初心里盘旋,越想越不是滋味。其实在顾见初很小的时候,她就想象过李春华的死亡。那时睡在李春华臂弯里的顾见初突然害怕地想到,万一李春华在某晚的睡梦中静静地走了,自己醒来发现旁边的李春华没有了呼吸,一定会嚎啕大哭。接下来该怎么办,顾见初没仔细想过。顾见初的死亡想象模板参照的是《简·爱》里海伦·彭斯的离世。这个想象里有一个明显的漏洞,那就是——自从上中学起,顾见初就没有和李春华一起睡了。
九
封控的时日似乎看不到尽头。顾见初和同学们在微信上分享着做核酸把嗓子眼儿戳出茧子的恶搞表情包。李春华独坐在靠窗沙发上望着楼下的身影似乎成为了某种符号,昭示着结构性巨压下个体的渺小与无助。其实在李春华刚来城市的日子里,她也喜欢这样望着楼下。因为李春华坐不惯电梯,顾家买房时楼层买得很低,从窗口便能望见小区门禁,看得到门口的人来人往。那时顾见初还没出生,李春华尚没有繁琐的带娃重任。每天下午,李春华忙完了一天基本的家务活儿后,就这样望着,期待视野内出现儿子儿媳的身影。
一个稀疏平常的傍晚,顾见初带着李春华一起去做核酸。回家后,李春华木然地坐在自己平时坐的地方,像个雕塑。突然,李春华招呼顾见初过去。顾见初在李春华身边坐下,李春华紧紧地搂着顾见初。在那一瞬间,顾见初想起了零八年汶川大地震时,李春华把自己从学校里接出来时,也是这样搂着自己的。不同的是,如今的李春华散发着浓浓的老人味。
“我最近常常梦见你小时候,”李春华说,“两三岁的时候。你就从那个转角向我跑过来。”
“哦哦。”顾见初不知道怎么回答,但鼻子有点酸酸的。
“我多希望你一直那么大。不过你现在长大了,也好。还读了大学,你不像奶奶这样睁眼瞎,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顾见初其实想向李春华解释一下,现在大学生跟大白菜似的,可不是当年工作还包分配的“天之骄子”。以后大学生找工作,一样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过想想,这种解释显得不合时宜且没必要,毕竟在李春华和其他婆婆的谈话里,顾见初属于是“差一点就考上清华”的神童。李春华从小就对外宣称,顾见初是“双脑筋”。“双脑筋”具体指什么,顾见初不明白,应该不是指左脑加右脑,或者大脑加小脑这种寻常概念。总之,在李春华眼里,顾见初就是天下绝顶聪明,前途无量。尽管如此,在大多数老师眼里,顾见初只是个各方面都平平的普通学生,甚至还有一点笨拙和不合群。
“你也会越来越好啦。”顾见初努力想说些话哄李春华开心,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这近十年来,自己和李春华已经不是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似乎有了很大的隔阂。李春华不了解她的世界,她也不了解李春华的世界。沉默了片刻,顾见初又搬出了自己年幼时的那套陈旧的说辞:“等我挣了大钱,请你坐飞机。你还没做过飞机的嘛。要试一试。以后我大学毕业了,一起出国玩,你选一个国家。”其实顾见初知道,李春华除了中国和日本外,很可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哪些国家。李春华这辈子,连自己出生的省会城市都没出过。
“好嘞好嘞。”李春华似乎也被短暂地鼓舞了,搂着顾见初的手松了松,“你去写作业嘛。你要好好读书。”
顾见初还想和李春华聊一会,但是似乎不知道聊什么,就起身回房间了。正好这时候方昭宁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让顾见初过半小时就准备吃饭了。顾见初点头答应,在回房途中感觉方昭宁也被李春华招呼过去了。接着顾见初似乎隐约听到了类似“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媳妇”、“你要照顾好博儿”之类的对话片段。对话里反复出现着方昭宁的昵称和顾文博的乳名。顾见初没有仔细听下去,打开慕课的页面,开始做课后作业。
当天夜晚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大家吃完饭后顾见初负责洗碗,李春华拖着步子回屋睡觉。大家在吃饭时还是照例讨论了下当前的疫情,李春华全程无言,没有参与。那些围绕新近国际局势或疫情防控情况而衍生的新词,在李春华耳朵里听起来大概像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外星文,一切都是天方夜谭。
李春华总是睡得很早,起得很早,八九点就睡了,和家里其他三个夜猫子完全不同。顾文博和方昭宁怕打扰李春华,一直看着无声电视。其实他们也没看电视,都在看手机。一个在逛淘宝,一个在打斗地主。顾见初在卧室里刷着考翻译证书的习题,刷累了间或看看小红书或者朋友圈。
网络世界五彩斑斓,乌烟瘴气,在股掌之间散发出鬼魅的诱惑,让人常常忘记现实世界真实存在的忧惧。网购、网课、网游,都是年轻人或者一些与时俱进的中年人的东西,总而言之,很少属于老年人。而目标、奋斗、价值感、掌控感,又何尝不是如此。
对于许多老人来讲,封锁,无处不在。
第二天顾见初上午没课,她起得很迟。当太阳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时,她似乎被远处某种不属于人类的尖叫声吵醒。作为女人的第六感让她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感觉肾上腺素飙升。她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出房门。
尖叫来源处的一切景象都消失了。一瞬间,她远远地瞥见李春华一个模糊的侧脸,便跪了下来,不敢再看下去。
顾见初知道,老去的大象自己走向了象冢。
十
2022年12月7日,距离李春华离世过去了近三年,国家卫健委宣布全国全面解封。
李春华因为在疫情初期选择了结束,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疫情的结束。
在李春华的遗物中,顾见初留下了一把蒲扇。小时候夏天,李春华常拿这把蒲扇驱赶蚊虫,哄顾见初睡觉,一边轻轻拍打顾见初,一边念着:“告告着,告告着,猫猫不要来咬,耗耗不要来拖。告告着,告告着,猫猫不要来咬,耗耗不要来拖……”那时,目不识丁的李春华居然还能记下许多动画片的主题曲,在睡前饶有兴味地哼唱,似乎自己也沉浸于某种宁静的喜悦与心灵的充盈中。李春华记得最全的歌词是《西游记》的片尾曲《一个师傅仨徒弟》。她会唱:“白龙马蹄儿朝西,驮着唐三藏跟着仨徒弟,西天取经上大路,一走就是几万里……”在“几万里”的呢喃中,顾见初渐渐睡去。
顾见初看着这把蒲扇,就能回忆起许多熟悉的旋律。顾见初不愿意回忆的,是李春华刚去世的那段时光。哭喊、尖叫、警察、亲戚、灵车、殡仪馆、纸钱……许多混乱的词汇充斥着那段昏天黑地的时光。顾见初觉得最荒谬的是火葬场大厅里的显示屏,上面会显示“某某某,正在火化”、“某某某,正在冷却”等类似游戏场景里表示人物状态的词汇。这种不真实感甚至让顾见初想把那个屏幕砸了。在这个过程中,方昭宁是坚强的,苦涩将她淹没,但她像一把大伞,紧紧罩住暴风雨中的顾文博和顾见初。
不管怎么样,一切都过去了。顾见初曾陷入长久的抑郁,她会凌晨时在心悸中惊醒,泪水淹没枕头。她想提前去往象冢,但是她不能。伦理上不能,行动上不能,她只能学哈姆雷特,不断犹疑,久久徘徊,追问生存与死亡的难题。而死亡,随着疫情,一起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在岩石的凹陷处,留下一些来不及游回大海的鱼儿,静静等待着坑中的水被烈日蒸发殆尽,或下一次涨潮的来临。
想到这里,顾见初的手机出现了新消息提示,是方昭宁发来的:
“顾见初,一会外婆过来。我们一起去逛商场,给她买双新鞋,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衣服。”
“好呀。”顾见初回复,起身走向屋外。
作品署名:舒好
就读高校与专业:浙江大学 外国语学院 英语语言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