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裹挟着雪粒,掠过喜马拉雅千年不化的雪线。多情湖畔,干枯的牧草蜷缩成团,每一根草茎都在风中呜咽,似在诉说这片土地的苍凉与孤寂。多庆村布满斑驳的顽石,被风雪啃噬得千疮百孔,深深的沟壑积满经年不化的雪,却依旧像忠诚的卫士,固执地守望着村落。这片悬在海拔4600米云脊之上的土地,仿佛是坠入人间的冷焰,即便熔断了贫困的镣铐,却仍被冰雪与罡风浇筑成琥珀,在时光深处独自徘徊。
那个暴雪封山的黄昏,老阿妈央金的羊皮袄被狂风撕成碎片,她跪在结冰的菜窖前,枯瘦如柴的手指深深抠进冻土,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很快被冻成暗红的冰晶,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绝望地翻找着窖藏的腐烂萝卜。年轻牧民扎西裹紧破旧的藏袍,望着漫天飞雪,声音里满是无奈:“阿佳,这个地方连野草都活不过三个月。要是能在这里种上新鲜蔬菜该有多好啊?!如果这样,就不用天天吃山外运来的萝卜了。”他的叹息混着雪粒,在呼啸的风声里碎成冰碴。而退伍军人巴顿,目光穿过纷飞的雪花,紧紧攥着从县城带回的蔬菜种子,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要在这里种下春天。
消息传开后,村里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老人们围坐在牛粪火旁,皱着眉头直摇头:“在这么高的海拔,还在石头缝里种菜?简直是异想天开!”扎西看着巴顿忙碌的身影,欲言又止,眼神里满是怀疑和担忧。他私下里和几个牧民说:“咱们祖祖辈辈都没办成的事儿,巴顿真能行?”但看着巴顿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铁镐出门,在寒风中一凿就是一整天,他偶尔也会发愣,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淬着霜刃的风日复一日地在巴顿脸上雕刻着,深深浅浅的皱纹是他与命运抗争的印记。千年玄冰将草原的草茎压成青铜残简,却压不住生命在严酷中蛰伏的坚韧。当他抡起第一把铁镐凿向冻土时,冰屑如碎玉般飞溅,剧烈的震动顺着手臂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生疼。但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凿地三尺,也要在这里建起蔬菜大棚温室,结束祖祖辈辈没有蔬菜吃的历史!”三天三夜,他和几个被他的执着打动的年轻村民轮番开凿,冻土终于裂开第一道缝隙,渗出的冰水带着泥土的腥甜。扎西也在其中,他一边凿着冻土,一边在心里默默较劲,“要是真能成功,以后就能吃上新鲜蔬菜了”。
第一座塑料大棚落成那日,洁白的薄膜如同雄鹰展开的翅膀,将遥远的阳光揉碎成希望的光尘。可厄运在第七个夜晚悄然降临。八级狂风如暴怒的雪豹,疯狂撕扯着棚顶的钢架。巴顿不顾一切地扑向即将被卷走的保温被,冰棱划破他的脸颊,鲜血瞬间凝结成冰。他蜷缩在残损的棚架下,冰冷的手指触到口袋里皱巴巴的全家福。那照片里,女儿笑容灿烂,手里攥着去年从山外捎来的西红柿。“今年,我要让她吃上自家种的西红柿!”他在风雪中嘶吼,声音穿透茫茫雪原,惊醒了沉睡的卓木拉日雪山。
这场风雪过后,村民们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扎西看着满脸是伤却仍在收拾残架的巴顿,心里五味杂陈。他主动拿起工具,走到巴顿身边,低声说:“阿觉,我帮你。”其他村民见状,也纷纷加入其中。从那以后,每天都能看到村民们自发地来帮忙,有的帮忙搬运材料,有的帮忙修补棚架,曾经的怀疑目光,渐渐变成了充满期待的眼神。
在政府的支持下,四十座双层温室大棚如春笋破土。银白的钢架在雪野上拔地而起,玻璃幕墙折射出粼粼波光,纵横交错的结构在阳光下编织成一片璀璨的光之矩阵。每座大棚内部,智能化的轨道穿梭其间,自动灌溉喷头织就细密的水幕,温控系统与补光灯默契协作,如同精密运转的生态工厂。从空中俯瞰,这片连绵数公里的温室群落,恰似大地生长出的巨型水晶方阵,葱绿着四季不辍的生机。
为了让大棚顺利运转,巴顿从被誉为“全国蔬菜看寿光,西藏蔬菜看白朗”的地方聘请技术员。在大棚的实验室里,堆积如山的土壤样本,记录着千百次失败与探索;大棚温度计上,数字的起起落落,藏着他与技术员永不言弃的执着。某个清晨,当第一颗西红柿泛出红晕,正在给黄瓜搭架的巴顿手中的竹竿“啪”地掉落。他呆立原地,眼眶瞬间湿润,这抹小小的亮色,承载着无数个日夜的坚守与付出,是他用血汗浇灌出的奇迹。他颤巍巍地捧起果实,却不小心碰落了叶片上的晨露,水珠滚入泥土的瞬间,他恍惚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一旁的扎西,激动得满脸通红,他跑回村里,大声喊着:“快来看啊,咱们的西红柿红啦!”老阿妈央金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大棚,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菩萨保佑,咱们多庆村,终于有自己的菜了……”
晨雾在大棚里凝成珍珠,折射着村民的期望;暮色如泼洒的金粉,漫过归牧的牛羊。如今的多庆村,孩子们踩着温室下冻土新生的苔痕奔跑,书包里装着带着晨露的果蔬。巴顿站在最高的那座大棚前,望着远处卓木拉日雪山的融水化作蜿蜒的翡翠,流淌在天际。那些浸透汗水的日日夜夜,那些在冻土下蛰伏的梦想,早已长成刺破云霄的嫩绿,将永恒的春天,绣进大棚起起伏伏的褶皱里。
2025.5.11 礼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