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四十多年,家乡的村庄、山水时常在梦里梦外浮现,尤其是那些陪着我长大的树,早就成了生命里抹不掉的记忆。在那片熟悉又让人惦记的土地上,门前的皂角树、山坡上的黄角树、村旁的银杏树,不仅呵护了懵懂少年,更承载着说不完的乡愁——
老家门前的皂角树,是妈妈嘴里的“风水树”,更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成长记号。它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替我们家挡着风雨。树干粗得我和弟弟手拉手才能合抱,粗糙的树皮上布满沟壑,恰似妈妈脸上深浅交错的皱纹。妈妈总爱坐在树底下纳鞋底,我趴在她腿上数那些纹路,问她:“这些沟沟坎坎有啥用啊?”她说:“每道沟里都藏着过日子的光景呢。”尤其是枝桠间密密麻麻的刺,又尖又硬却格外结实,妈妈摸着树干跟我说:“学一学这些刺吧,日子再难也要坚韧。”
春天的皂角树热闹非凡。嫩绿的新芽刚冒出头,米粒大的淡黄色小花就缀满枝头,甜香漫过庭院,引得蜜蜂“嗡嗡”飞来,蝴蝶也扇着翅膀在花间流连。我和弟弟蹲在树下追赶蝴蝶,裤脚沾了草屑也不管,笑声混着花香漫溢开来。有时蝴蝶停在皂角花上,我们屏住气凑过去,指尖刚要碰到,它“扑棱”一声飞了,惊得满树花瓣簌簌坠落,洒满我们全身。妈妈在一旁笑着说:“哟,树给你们戴花呢。”
夏天的树影是天然的凉棚。大人们从田里回来,裤脚卷着泥,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泡壶老鹰茶,摇着蒲扇聊庄稼事。妈妈搬来竹椅,怀里揣着针线筐,一边给我纳鞋底,一边听人闲聊。我趴在青石板上写作业,铅笔尖在本子上“沙沙”响,写累了就往树上爬。树干的沟壑正好当落脚的台阶,爬到粗壮的横枝上坐下,能望见远处的炊烟。风穿过叶隙,带着皂角叶特有的清香,吹得人心里软软的,连蝉鸣都变温柔了,像在给妈妈起伏的针线伴奏。
秋天里,皂角像一串串绿色的月牙挂满枝头,妈妈扛着竹竿敲打。她踮着脚,竹竿轻轻一挑,皂角就“啪嗒”掉在地上,我赶紧捡进竹筐,指尖被皂角的绒毛刺得发痒,却玩得停不下来。妈妈把晒透的皂角装进布袋子,挂在房梁上,说:“这是树给咱们留的念想,比啥都金贵。”有次我爬树摔破了膝盖,妈妈就用存放许久的老皂角捣成泥,混着青油抹在伤口上。她的手掌带着皂角的涩味,轻轻按在伤口上,没几天就好了。那时候不懂,只觉得这树真神奇,后来才明白,它把所有温柔都藏在带刺的外表下,就像妈妈的爱,总裹着层粗糙的布衫。
如今我在城里住了好多年,每次回乡,远远就能看见那棵皂角树。它又老了些,枝桠稀了,却还照样站在门前,像妈妈生前那样,安安静静等我们回家。夕阳西下时,树影拉得很长,老家的土坯房在不远处静静待着,那样的日子虽穷却透着安详。我深知,是那些藏在刺里的岁月,教会我后来遇到风雨时,也能活得坚韧从容,像它一样,把根扎得深些,再深些。
村口的黄角树,是全村人的“歇脚地”。它长在半坡上,枝干像老龙的骨头,弯弯曲曲伸向天空,浓密的树叶铺展开来,能遮住大半个山坡。听妈妈说,她很小的时候这树就这么粗,送公粮的、赶场的、上学的,谁路过都要在树下歇口气。夏天太阳毒辣,挑着担子的人把草帽往脸上一盖,靠在树干上就能打个盹,醒来喝口随身带的凉水,又能走几里地;冬天风大,树底下背风,妈妈会带我坐在那里晒太阳,她给我挠着背,听旁边的老人讲过去的事,烟袋锅里的火星亮了又暗,映着满树枯枝,倒像给树点了串小灯笼。
我们这帮孩子,更把黄角树当成乐园。放学铃一响,书包往地上一扔,就往坡上冲。树洞里能藏人,枝桠间能荡秋千,最粗的那根横枝,是我们的“瞭望台”。爬树比赛时,我总比不过邻居家的哥哥。他像猴子似的“嗖嗖”往上蹿,我却得手脚并用地挪,直到手心磨出红印子,才总算够到横枝。树心早就空了,有个洞口能容下两个小孩,我们常躲在里面玩“官兵抓强盗”,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怦怦直跳,却舍不得出来,连呼吸都得屏住,生怕惊动了树洞里的“秘密”。妈妈知道了总骂:“小心树妖缠住你们。”骂完又怕我们摔着,悄悄在树下守着。
春天的黄角树总是嫩绿的。新叶像被阳光泡过,透亮得能看见叶脉,风一吹,满树“沙沙”响,像在唱一支轻快的歌。我们捡刚落的嫩叶,夹在课本里当书签,过几天就变成淡淡的绿,书页间也带着一股清苦味,像是给课文加了段“自然注解”。夏天,树下的草长得齐腰高,妈妈会提着竹篮来割猪草,我就躺在草上看云,看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在地上移动,像一群跳动的小蝌蚪。有次在树洞里发现了鸟窝,里面有三颗蓝绿色的蛋,我们蹲在旁边看了一下午,谁也没舍得碰,直到鸟妈妈“扑棱”飞回来,才轻手轻脚地溜走。妈妈在远处喊:“别惊了鸟儿,树要生气的。”
秋天落叶时最热闹。金黄的叶子像蝴蝶一样飘下来,我们扫起一大堆,在上面打滚、翻跟头,或者捡来拼贴画。我曾用黄角叶拼过一幅“村庄图”,树干当房子,细枝当炊烟,妈妈把它贴在墙上,说:“画得比年画还好看。”冬天树光秃秃的,枝干却依旧结实,下雪时裹上一层白,像个银胡子老爷爷。我们在树下堆雪人,用树枝给雪人当胳膊,妈妈站在坡下喊:“慢点跑,别摔进雪窝里。”笑声能把枝头的雪震下来,落在脖子里,凉丝丝的,却笑得更欢,好像树也在跟着我们笑,抖落了满身的雪。
后来,黄角树的心空得越来越大,枝叶却依旧茂盛。直到那年夏天,一场雷暴把主枝劈断了大半。村里人都心疼,围着树叹气,却没舍得砍。木匠师傅把断枝锯成木板,做了十几张小板凳,分到各家。我家那张,现在还放在墙角边,木纹里能看见年轮里的烟火,摸上去,好像还带着妈妈手心的温度。每次坐上去,都像坐在当年的黄角树下,能听见满树的风响,还有妈妈没说完的叮嘱。
村头的银杏树,是故乡的“老神仙”。没人知道它活了多少年,树身上挂着的红绸带,是一辈辈人系上去的心愿——求风调雨顺的,求家人平安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啊飘,像无数双挥动的手,在跟树说心里话。它的树干笔直,得四个壮汉才能合抱,树皮摸上去糙糙的,却透着股温润劲儿。妈妈说:“这树看着冷,心热着呢,啥苦都受过,还护着我们。”
春天的银杏最含蓄。新芽小小的,裹着层绒毛,像刚出生的小鸟,慢慢展开成扇形的叶子,嫩得像能掐出水来。我们爱在树下找掉落的新叶,比谁捡的更完整,夹在作业本里,能香一整个春天。有次我发现一片心形的银杏叶,偷偷夹在给同桌的笔记本里,后来她告诉我,那片叶子她存了好多年,像存着一段不会褪色的春天。妈妈见了就笑:“树知道你心思纯,才给你这么好的叶儿。”
夏天的树荫浓得化不开。老人们搬来竹椅,摇着蒲扇讲故事:“这树啊,见过光绪年的旱灾,地里裂得能伸进手;也见过民国的兵荒,躲在树洞里的人,才保住了命……”妈妈也搬来小板凳,我趴在她腿上,听那些遥远的故事,看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织出金色的网,网住了蝉鸣,也网住了我们的童年。有次看见树被路人砍了一刀还流着汁液,我问妈妈:“树会疼吗?”妈妈摸着我的头说:“它疼也不说,就这么挺着,把所有的荫凉留给我们。”那时候不懂,现在才明白,所谓守望,原来是把疼藏在心里,把树荫给了别人。
秋天的银杏,是一年里最让人惊艳的模样。叶子一夜之间就黄透了,像撒了满树的金箔,阳光一照,整个树冠都在发光,远远望去,像把天空都染成了金色。风一吹,叶子“簌簌”往下落,铺成厚厚的金毯,踩上去“咯吱”响,像在跟大地说悄悄话。我们提着竹篮捡银杏果,虽然果皮臭烘烘的,沾在手上洗不掉,可谁也不嫌弃树给我们的“礼物”。妈妈会把银杏果埋在灶膛的余烬里煨熟,剥开来,果肉糯糯的,带着点微苦,她说:“这是树在教我们,日子苦里有甜。”我们则爱捡最完整的黄叶,夹在字典里做书签,写上名字和日期,好像这样就能留住整个秋天,留住那些在树下听妈妈讲故事的时光。
冬雪覆盖时,银杏树褪掉了所有华丽的颜色,只剩下结实的枝干,在蓝天下画出苍劲的线条。雪落在枝桠上,像开出了白色的花,远远望去,像一幅水墨画,笔墨简单,却藏着千言万语。我总觉得,它在冬天才露出真正的模样——沉默、结实,把所有故事都藏在年轮里,一圈一圈,都是岁月的诗。妈妈说:“树在等春天呢,跟我们等过年一样。”
每次回乡,我都要去看看它。摸一摸粗糙的树干,听一听风吹过枝桠的声音。它就像妈妈,不说话,却什么都懂。知道我年少时的调皮,也知道我如今的奔波,只是静静站着,等我回来,像等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故乡的树,是刻在生命里的坐标。皂角树教我坚韧,黄角树给我温暖,银杏树送我从容。它们用年轮记着岁月,用枝叶收藏烟火,把所有的温柔和力量,都藏在安安静静的生长里。不管走多远,只要想起那些树影摇晃的画面,想起妈妈坐在树下的样子,心里就有了归宿。那里,永远有一片树荫,等我回家,等我把奔波的故事,慢慢讲给它们听。
2025.7.27 云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