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长江三峡库区,总被一层薄雾拥着。雾气漫过江面,远山在朦胧中若隐若现,江水浩荡东去。夜行船的汽笛声被早起的鸟儿衔着,掠过水面,惊破了两岸的宁静。忠县洋渡码头的缆绳凝着晨露,泛着清冷的光,红蓝相间的“渝忠客2180”已在江面上轻轻摇晃,发动机烟囱里升起的第一缕白烟,像银线,把山影与渔火连在一起。
驾驶舱里,秦大益正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发亮的船舵,指腹抚过那根断裂的幅条与深浅纹路。这位被称作“重庆一哥”的船长,额角皱纹里还嵌着昨夜检修发动机蹭的油污,眼神却亮如江面星子。“芳姐,老规矩,后舱王婆婆的菜筐捆牢没?”他扯开嗓子喊,声音混着江风撞在甲板上,惊飞了栏杆上的水鸟。
甲板那头,曹利芳正踮脚把一箱柑橘搬进舱底。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系在腰间,鬓角碎发被汗水粘在脸颊,抹布擦过栏杆的“沙沙”声里,藏着十二载春秋的日常。“晓得了!”应声时,后腰旧伤又隐隐作痛——那是三年前帮张大爷抬红薯筐扭的,阴雨天总犯。可她脸上仍堆着笑,掀开帆布,见王婆婆竹筐里躺着油纸裹的茶叶蛋。“婆婆,又给我留的?”“趁热吃,芳妹子。”老人牙掉了大半,说话漏风,却执意把蛋往她手里塞,“你和大益,是咱洋渡镇的活菩萨。”
这样的对话,在“渝忠客2180”的航线上,已重复了十二个年头。这艘28米长、6米宽的客轮,像头沉默的老黄牛,驮着两岸烟火,在忠县与洋渡镇之间的江面,犁出一道滚烫的爱心航迹。
2013年夏天,秦大益在废品站初见“渝忠客2180”时,它还只是堆锈迹斑斑的铁壳子。船身布满破洞,像被打了弹孔,驾驶舱玻璃碎了大半,阳光透过窟窿,在积油的甲板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这船能行吗?”曹利芳问他。踩着碎木片上船时,凉鞋带子突然断了,她趔趄着扶住栏杆,指尖触到厚厚的铁锈。那时她刚从广东打工回来,日子像江里的浮萍,心里却盘桓着船运的念头。
秦大益蹲在机舱,用扳手敲着生锈的发动机。“咋不行?”他头也不抬,声音带着重庆人的执拗,“我爷爷民国时就在长江跑船,我爹开了一辈子客轮,这铁家伙,我闭着眼都能修好。”手掌在机器上摸索,像辨认老友的轮廓——凹凸的螺丝、磨损的齿轮,都藏着他从小到大的记忆:趴在父亲驾驶舱里,看江风掀起父亲衣角,看船尾浪花蹦出银闪闪的鱼。
那时的洋渡镇,还藏在长江臂弯里。从镇上到忠县县城,得先沿泥泞山路走三小时,再换乘三轮摩托颠到码头,雨天路滑得能摔断骨头。“有回我娘发高烧,等送到县城医院,人都快不行了。”老支书周建国记得清楚,2012年冬天,李老汉背着瘫痪的老伴看病,在山路上摔跤,两人在雪地里躺到后半夜才被护林员发现。
这些事堵在秦大益和曹利芳心里。一个傍晚,秦大益蹲在江边抽烟,烟头火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要不,咱们两家人一起把这船盘下来?跑忠县到洋渡镇的航线,让乡亲们少受点罪。”曹利芳望着江上来往货轮,想起下岗后在码头搬货的日子:见过菜农凌晨三点背筐赶路,膝盖补丁被露水浸得发黑。“行。”她点头时,江风掀起衣角,“我有点积蓄,不够再借。”
两人各凑一半,凑了80万。修船、办手续,脚不沾地忙了三个月。秦大益带着徒弟泡在船厂,手掌茧子磨破几层,终于让旧船重新轰鸣;曹利芳挨家登记客源,笔记本记着谁要带小猪崽、谁家老人要轮椅,末页画着船舱图,标着“张婆婆晕船,要靠窗”。
2013年9月12日首航,洋渡镇来了两百多乡亲。王婆婆揣着土鸡蛋往曹利芳手里塞,李老汉拄着拐杖要剪彩,孩子们追着船跑,鞋都跑掉一只。船鸣笛驶离码头时,秦大益站在驾驶舱,看着岸上挥手的人群越来越小,突然红了眼眶——他想起父亲临终的话:“长江的船,载的不光是人,是人心。”
最初几年,“渝忠客2180”成了两岸的“生命线”。每天清晨六点启航,上午十点到忠县,下午两点返航,两小时航程里,船舱总是挤得满满当当。菜农竹筐堆在甲板,红薯甜香混着柑橘酸气飘满舱;背着书包的孩子趴在栏杆写作业,铅笔尖在江风里微颤;老人们坐在长椅唠家常,说谁家媳妇孝顺,说后山橘子快熟了。
曹利芳成了“大管家”。记着每个常客的习惯:72岁的陈爷爷有糖尿病,总带无糖饼干;聋哑人马大哥要去县城卖竹篮,她提前联系买家;甚至谁的孙子要结婚、谁家母猪下了崽,她都一清二楚。有次航行,一个孕妇突然肚子疼,她把自己床铺让出来,找乘客借干净毛巾和热水瓶,全程守着安抚。船到码头,她和秦大益一起把人背下船,拦出租车送医院,赶回船上时,饭菜早凉透了。
“那时候虽然累,但心里踏实。”秦大益说,最忙时他和曹利芳一天只睡四小时,却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看着乡亲们省下三小时山路,看着菜农收入多了三成,那些磨破的手掌、熬红的眼睛,都值了。
转折在2018年春天。沿江公路通车的消息像风,吹遍两岸。沥青公路蜿蜒伸向远方,小汽车飞快驶过,把“渝忠客2180”的客源一点点分流。秦大益记得清楚,公路通车那天,客轮只载了12人。往常堆满蔬菜的甲板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望着窗外飞驰的汽车发呆。“大益啊,这船……还能开多久?”王婆婆声音发颤,菜筐里只装了半筐辣椒。
那天返航,秦大益把船开得特别慢。江风穿过空船舱,呜呜作响,像在哭泣。曹利芳默默收拾乘客留下的空塑料瓶,突然蹲在地上起不来——她算过账,那天收入连油钱都不够,更别说船员工资。
“要不,停了吧。”晚上在码头小饭馆,秦大益喝了半瓶白酒,声音沙哑,“我去跑货运,你去县城找个超市的活,总比在这儿耗着强。”曹利芳没喝酒,低头扒着米饭。她想起早上陈爷爷的话:“公路是快,可我这老骨头,哪经得起汽车颠啊。”洋渡镇有三十多个像陈爷爷这样的老人,或腿脚不便,或晕汽车,客轮是他们进城唯一选择。还有菜农,公路通车后,菜贩子压价更低,他们只能凌晨坐船去县城市场卖好价钱。“不能停。”曹利芳放下筷子,眼睛红红的,“咱停了,他们咋办?”
那晚,两人在江边坐了很久。江面上货轮一盏盏驶过,灯光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秦大益想起父亲临终攥着他的手说:“长江上的船,能载千斤货,难载一颗心。你要是开船,就得对坐船的人上心。”曹利芳则想起自己下岗后,乡亲们你家送把菜、我家给个红薯帮衬过来,“咱不能忘本。”
从那天起,“渝忠客2180”开始亏本运营。秦大益拿出跑货运的积蓄贴补油钱,曹利芳在码头摆小摊,卖矿泉水和零食,赚的钱都用来给船上添置坐垫和救生衣。为省开支,他们辞退两个船员,秦大益既当船长又当轮机员,曹利芳兼着售票员、服务员和炊事员。
最难是2020年冬天。连续半个月暴雨,江上风浪大,客轮摇晃得厉害。一天航行时,发动机突然故障,秦大益在零下几度的机舱修了三小时,手冻得像胡萝卜,指甲缝全是油污。曹利芳守在船舱安抚乘客,给晕船老人递塑料袋,给冻得发抖的孩子裹上自己的外套。船好不容易靠岸,两人累得瘫在甲板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那晚,曹利芳发高烧,秦大益喊来邻居帮忙,两人轮换着把她背去镇卫生院。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大益,我撑不住了。”曹利芳声音微弱。秦大益攥紧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撑不住也得撑。你忘了王婆婆说的?这船是咱洋渡镇的命根子。”
不是没人劝过他们。货轮公司老板开双倍工资请秦大益当船长,县城旅行社想高薪聘曹利芳做导游,都被谢绝了。“不是不心动,是放不下。”曹利芳说,有次她去县城,看到陈爷爷拄着拐杖在公路边等车,寒风把他白发吹得乱蓬蓬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辈子恐怕离不开这艘船了。
2021年除夕,秦大益和曹利芳带着家人在船上守岁。江面上放起烟花,绚烂的光映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曹利芳端来两盘刚煮的饺子,每个盘里都卧着两个荷包蛋。“大益,你说,咱这船,能开到哪一天?”秦大益夹起一个饺子,热气从嘴里冒出来:“开到开不动为止。只要还有一个人要坐船,咱就不能停。”
2022年春天,一条短视频突然在网络上火了。视频里,曹利芳蹲在甲板上帮一位老人系鞋带,背景是江面上翻滚的浪花和“渝忠客2180”斑驳的船身。配文很简单:“长江上的船娘,每天为乘客系鞋带的样子,有点暖。”拍摄者是秦大益的儿子秦磊。这个在重庆读大学的年轻人,寒假回家用手机记录下父亲和曹阿姨的日常。“我就是想让大家知道,他们有多不容易。”他没料到,这条没加滤镜、没配音乐的视频,一天之内收获几十万点赞。
评论区里,留言像潮水般涌来:“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烟火”“看着船娘的手,就知道她有多辛苦”“想去坐一次这班船,感受一下长江的温度”。曹利芳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她正在给乘客检票,秦磊举着手机跑过来:“曹阿姨,你火了!”她凑过去看,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评论让她红了脸:“这有啥好拍的,不就是些平常事嘛。”
秦磊的话点醒了她:“曹阿姨,咱可以开直播啊。让更多人知道洋渡镇的菜好,帮爷爷奶奶们多卖点钱。”就这样,曹利芳成了“船娘芳姐”。她的直播间没有精致布景,只有船舱里昏暗的灯光、甲板上堆着的蔬菜和偶尔飞过的江鸟。她不太会用手机,一开始总把镜头对着下巴,说话结结巴巴:“家人们……看这萝卜,刚从地里拔的,甜得很。”
可这份笨拙的真实,打动了无数网友。大家看着她凌晨四点帮菜农搬筐,看着她给晕车的老人递生姜片,看着她在颠簸的船舱里一边售票一边给孩子讲故事。有网友留言:“芳姐的直播间,比那些网红的滤镜真实多了。”秦大益一开始不赞成:“开船就好好开船,捣鼓那玩意儿干啥?”直到有天,他见曹利芳拿手机给一位大爷看评论:“你看,上海的网友说想买你的红薯,让你多留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秦大益才默默走到驾驶舱,把广播音量调小些——他怕吵到曹利芳直播。
直播间的热度,很快变成实实在在的帮助。广州网友寄来二十双防滑鞋,分给常在甲板走动的菜农;杭州一家企业老板见老人们凌晨没吃饭,每月资助两千元买早餐;各地网友通过直播间下单,洋渡镇的柑橘、红薯、辣椒,顺着长江水路,送到了全国各地。
让曹利芳印象最深的是2022年冬天。那天特别冷,江面上结了层薄冰。她在直播间随口提了句:“王婆婆的手冻裂了,还在摘橘子。”没想到第二天就收到十几个包裹,全是护手霜、暖手宝和厚手套。她把东西送到王婆婆手里时,老人摸着包装上的字,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套上:“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人。”
秦大益也悄悄变了。他开始在驾驶舱放个小支架,偶尔把镜头对准窗外江景:“家人们,看两岸山峰,像不像仪仗队在列队欢迎我们?”有次直播,他正说“这发动机可有年头了”,突然对着镜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流露温情。
随着粉丝增多,“渝忠客2180”成了长江上的“网红船”。有游客专门从外地赶来,就为坐一次这班船,体验曹利芳的爱心早餐,听秦大益讲长江的故事。忠县西山码头渐渐热闹,附近商户也跟着沾光,卖土特产的、开小饭馆的,原本冷清的码头,又恢复了往日的烟火气。
但曹利芳和秦大益没忘本。他们把直播带货的利润拿出来,给船上添置新座椅和取暖器,在码头盖了间休息室,让等船的老人能喝口热水。有粉丝想刷大额礼物,都被曹利芳谢绝了:“家人们,心意领了,钱留着买咱洋渡镇的菜,比啥都强……”
话没说完,江风又起,吹得船头的国旗猎猎作响。阳光穿过薄雾,洒在“渝忠客2180”的甲板上,也洒在秦大益和曹利芳带着笑意的脸上。这道流淌在长江上的爱心航迹,正被更多人看见,也正带着更多暖意,向着远方延伸。
春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曹利芳握着检票钳的手顿了顿,见洋渡镇中学的李娟老师背着个孩子往船上赶。那孩子脸色惨白如浸水手纸,额前碎发全被汗水黏在皮肤上,看得人心头发紧。“这是咋了?”她迎上去,指尖触到孩子滚烫的额头,心猛地一揪。李娟急得直跺脚,声音裹着焦灼:“宿舍没空调,夜里热得中暑了,这都第三回了。”四十多度的高温天,老宿舍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孩子们摇着蒲扇熬过漫漫长夜,上课哪还有精神?曹利芳望着孩子蔫蔫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家儿子——当年他也是在闷热教室苦读,高考前那场病,至今想起来还心疼。
那天的江风格外急躁,吹得人心里发慌。直播时对着镜头,她望着远处蒸腾的江面,忍不住呢喃:“孩子们太遭罪了,能有台空调就好了。”本是随口的叹息,评论区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泛起层层涟漪。“芳姐,我捐五百!”“我是做电器的,捐两台!”“组织募捐吧,算我一个!”滚烫的字句从屏幕里涌出来,烫得她眼眶发潮。
她找秦大益商量时,男人正蹲在船舷边抽烟,听着听着就掐灭了烟头:“干!”两人合计着,用直播收益掺上网友的心意,一定要给孩子们凑出一片清凉。那段日子,曹利芳总在直播结束后,趴在码头休息室的桌上算账,铅笔尖在纸上划出道道浅痕,像在编织一张细密的网,要兜住所有的善意。秦大益则趁着航线间隙往县城跑,电器店的老板见他反复比对能耗表,忍不住问:“老哥,给自家装啊?”他摆摆手,眼里带着认真:“给镇上的娃们,得选最经用的。”
一个月后,当3.8万元的明细单和采购单出现在直播间,评论区的“感动”像涨潮的江水,漫过了整个屏幕。有个上海网友的留言格外打眼:“我小时候也在没空调的教室待过,这些钱,算替当年的自己圆个梦。”
5月26日那天,洋渡镇中学的操场上挤满了人。曹利芳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秦大益卷着袖子,跟着工人一起抬外机。孩子们扒在窗台上,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看着空调一点点嵌进墙里。第一缕凉风钻出来时,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颗糖,甜丝丝的声音裹着风:“芳阿姨,以后不用抱冰块睡觉啦。”
捐赠仪式上,曹利芳的乡音带着江水的温润:“我没啥文化,可知道读书能让娃们走得远。这些空调,是全国好心人给你们的‘清凉船票’,你们可得攥紧了,往远处去。”话音落时,掌声像潮水漫过堤坝,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在蓝天上划出几道雀跃的弧线。
这道弧线仿佛成了新的起点。有天在码头,一个背着画板的年轻人拦住她:“芳姐,我想给码头画张图,建个菜市,加个遮雨棚,修个坡道。”原来是从洋渡镇走出去的大学生,看了她的视频特意回来的。三个月后,西山码头真的变了样——新建了“2180”蔬菜驿站,新搭的棚子下摆着长椅,轮椅能顺着平缓的坡道直抵船舷,连栏杆都刷了防滑漆。王婆婆坐着轮椅上船时,摸着光溜的栏杆抹眼泪:“这辈子,没享过这福。”
爱心像滚雪球似的,在江面上越滚越大。县城的医生每月来船上义诊,白大褂的影子映在江面,随浪波轻轻摇晃;重庆的志愿者定期给孩子们辅导功课,课本翻动的声音混着江风,成了最动听的调子;连快递公司都主动说要帮菜农免费寄货,纸箱堆在甲板上,印着各地地址的标签在风里招摇。
柑橘熟了的时候,直播间里你一箱我十斤地抢着买。曹利芳就在船上辟出一块地方当仓库,红纸条上的“爱心助农”四个字被江风吹得微微颤动,下面记着谁订了多少斤,要寄往哪个远方的城市。有次直播展示脐橙,秦大益举着一个刚从江里捞起的漂流瓶凑过来,瓶身还挂着水藻。“上海的小朋友问,长江的水甜不甜。”他展开纸条,阳光透过船舱的窗,在字上镀了层金边。曹利芳念着念着就哽咽了,江风把她的声音送得很远:“这江水啊,甜得很,因为里面泡着人心呢。”
2024年冬天的重庆,颁奖台上的灯光有些晃眼。当“中国好人”的奖杯递过来时,曹利芳攥着衣角的手微微发颤,秦大益往她那边推了推:“你拿着,你是咱船的‘大管家’。”台下的乡亲们坐了满满一排,王婆婆鬓角别着小红花,陈爷爷举着“一哥芳姐,我们爱你”的牌子,李娟带着学生们捧着柑橘皮做的小船,船身上歪歪扭扭刻着“渝忠客2180”。
记者问秦大益:“守着这船十二年,后悔吗?”他望着窗外驶过的货轮,江风掀起他的衣角:“你看这江水,不管涨潮落潮,都往一个方向流。人心也一样,往一处想,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如今的“渝忠客2180”,仍在忠县与洋渡镇之间穿梭。清晨的江雾里,秦大益的掌舵声、曹利芳的吆喝声、乘客的谈笑声,混着江水拍船的轻响,像支永远唱不完的歌。甲板上新添的爱心书架里,书脊在阳光下闪着光,孩子们总爱围着翻动书页;后舱的“时光信箱”塞得鼓鼓的,有菜农感谢买红薯的网友,有学生说考上了县城高中,有老人写下对子女的思念。曹利芳每天都会打开信箱,念到动情处,江风就把她的声音送向远方。
2025年春节前,秦磊带着上海女友回来。女孩第一次坐船,对着江面拍个不停。“爸,曹阿姨,我们毕业后回来帮忙。”秦磊说着想把土特产卖向更远,女孩想教乡亲们拍短视频。曹利芳往女孩手里塞橘子,甜汁沾了指尖:“尝尝,咱这橘子,甜得齁人。”秦大益没说话,把方向盘往儿子手里一递:“来,试试。长江的脾气,得摸透了才敢掌舵。”
夕阳把船身染成金红色时,“渝忠客2180”正披着霞光返航。成群的水鸟追着船尾的浪花,像在护送这艘载满暖意的客轮。曹利芳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的洋渡镇,炊烟从烟囱里钻出来,与江雾缠成一团,温柔得像母亲的怀抱。
她想起十二年前那个傍晚,秦大益蹲在江边抽烟,烟头的火光在暮色里明灭。那时的他们,一个想圆父辈的跑船梦,一个念着乡亲的恩情,没想过要成为谁的“活菩萨”,只是不想让乡亲们再走三小时山路,不想让菜农的汗水白流。可这份朴素的念想,竟像长江的水,慢慢汇成了河,滋润了两岸的土地,也暖了无数人的心房。
江风掠过甲板,带着橘子的甜香与泥土的芬芳。曹利芳深吸一口气,仿佛尝到了时光的味道——有秦大益手掌的温度,有乘客的笑声,有网友的善意,还有长江亿万年不变的脉动。一个名叫冯少帅的粉丝改编的《重庆一哥》在船舱里回荡,粗犷的调子裹着浪声:“长江浪涌舟穿梭,一哥撑舵破风波……”她听着听着,眼泪落在蓝布围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开船喽——”秦大益的吆喝声在江面上荡开,“渝忠客2180”鸣响汽笛,朝着家的方向缓缓驶去。夜色漫上来时,船头的灯像颗跳动的心脏,在长江的臂弯里,照亮了一条永远滚烫的航线。而那道江面上的暖阳,正顺着船辙蔓延,把每一寸水波、每一缕风,都染成了温暖的颜色。
2025.7.29 云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