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盛夏,我总会去渝黔交界处的华盖山避暑,一次次穿越山上的楠竹林。
最吸引我的,是漫山楠竹的绿。那绿比寻常竹子更显深沉,像泼在山坳里的浓墨,晕染得漫山遍野都是。晨起或茶余饭后,踩着晨雾或夕阳缠绕的石板路往里走,总有缕缕清香沁入心扉。抬头仰望,楠竹叶层层叠叠织成绿穹,叶面比毛竹阔大,漏下的光斑也格外厚重。穿行林间,空气里飘着楠竹的清苦,混着松针的淡香,沁着凉意与沉润。再往深处走,整个人像被楠竹的青黛晕染,脚步也轻了几分。
刚入林口时楠竹尚稀,走着走着,竹竿渐密如绿墙,将酷暑摒在墙外。楠竹的秆比毛竹粗壮,裹着一层浅灰色的蜡质,擦过肩头时,簌簌地响,像有人在耳边低叹。脚下的路随山势婉转,青石板被磨得发亮,积着成千上万重庆人的踏痕。那抹青晕顺着山势铺展,如厚重的锦缎,把华盖山缠得温温厚厚。
穿林时总爱摸竹身。新竹带着潮气,滑溜溜的,节疤泛着嫩青,捏上去韧劲十足;老竹皮糙得硌手,灰褐纹路里藏着岁月刻痕,像山下留守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新竹根部的笋壳,总勾连起乡下掘笋的童年——楠笋比毛笋粗壮,裹着褐红硬壳,剥开虽费劲,脆嫩里的清甜却远胜毛笋。那时总觉得竹林没有边,挖野菜、捉迷藏、耍竹虫,非要母亲的呼唤漫过竹浪,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风过竹梢,绿浪翻涌,叶间摩擦时而低吟、时而沉啸,比蝉鸣更有分量。坐在青石上歇脚,山泉叮咚混着竹声,像一曲未完的琴音。
穿出竹林时,暮色浸染山腰。回头望去,整片楠竹林浸在暮光里,竹竿的剪影挺得愈发笔直遒劲。身上的暑气早已散去,心里的烦躁也被滤得干干净净。每次穿越,沐浴过这绿色,便染着一身清爽下山。
下山总是走得漫不经心,竹影仍在身后悄悄跟随。路边偶遇卖竹器的小摊,竹篮、竹凳、竹筒堆得满满当当。此刻忽忆起老家二外公,曾在冬闲时编织竹器,楠竹片在他手里灵活旋转,我蹲在旁边看,他便削根短竹给我当剑耍,恍惚间自己成了《射雕英雄传》里的侠客。
再往山下走,竹林渐疏,能望见山坳里东胜村的几户人家。青瓦上飘着炊烟,在竹梢间慢悠悠荡开,一位老人在院坝翻晒金黄色的笋干,还往我手里塞了半截。放在嘴里咀嚼,笋肉脆生生的,带着点韧劲。
老人说,这片楠竹林守护了他一辈子。年轻时用楠竹扁担挑粮,虽比毛竹扁担压肩,却从不断裂;竹筐背柴割草,孩子的摇篮也是楠竹篾编的,家里的米缸、菜坛都靠竹器防潮。“现在年轻人不爱用这些了,”老人摸了摸墙角的竹篾,“可竹子还在长啊,一年比一年密。”说话时,风吹竹梢频频点头,似在应和。
凌晨,我被雨滴击打竹叶的声音叫醒。推窗一看,山雾漫进楠竹林,竹竿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水墨画活了,藏着山的灵性。
天亮时雨停了,再进竹林,空气里全是水的腥甜,湿漉漉的水汽挂在竹上,一碰就消散了。楠竹准是夜里又拔了节,扎根深稳,生长沉厚,一节一节往上长,带着韧劲与温厚,顺着小溪铺展。溪水从山坡上潺潺淌下,青石板路追随水流蜿蜒至竹浪泛绿深处。浓密的竹林里,蝉鸣盖过了声声鸟叫,偶见几畦菜园、几间瓦房,云杉和松树在竹荫里探出头来,打破了竹林的寂静。农舍的黑瓦白墙,炊烟从竹梢间钻出来慢悠悠地飘着,公鸡啼鸣、家犬轻吠,混着老人劳作的声响,恍惚撞见《桃花源记》的句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原来千年前的笔墨,早已描摹过这般竹影里的人间。
这些楠竹长得高,瘦长的秆子直插云霄,四季常绿的叶儿透着沉静。夜里坐在竹影里,看月光洒在叶上,听风穿竹梢,连时光都慢下来了。
老人说,隆冬暴雪天,雪一层层压下来,楠竹会弯下腰,却始终不折。雪化了,又直直地立着,带着股犟劲。
楠竹浑身是宝。粗长的竹竿能盖房、做梁,比毛竹更承重;细篾能编竹席、竹柜,手艺好的篾匠还能雕出茶盘、笔筒,带着天然的木纹。前些年脱贫攻坚,这些竹器走出大山,成了致富的宝贝,楠竹做的竹凉席、竹地板远销市内外。春日楠笋鲜活,夏秋鞭笋嫩白,冬日冬笋金贵,皆是餐桌上的山珍;竹叶、竹汁、竹鞭还能入药,老人们说楠竹鞭能祛湿,谁家关节疼,挖几根煮水敷,准见效。
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郑板桥写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用来形容楠竹,再贴切不过。如今华盖山的楠竹林,成了重庆人追着来的避暑地,民宿里住满背包客,山涧边常办竹林音乐会。这些楠竹挺拔秀伟,虚心秆子里藏着高风亮节,与松、梅并称“岁寒三友”。有人说它“日出有清荫,月照有清影,风来有清声,雨来有清韵”,真没说错,只是楠竹的清,多了几分厚重。
它们有二十多米高,挺拔耐寒,调节着山里的气候,净化着空气。避暑回重庆时,从四面山回望华盖山的竹影,摇过了岁月,也摇进了心里,成了抹不去的青。这青,比毛竹深,是清凉,是清醒,更是日子该有的沉厚与从容。
2025.8.9 云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