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西藏,我便见识了风的威力。它能推着石块在街巷荒野间乱滚,将尘土抛向千米高空再狠狠砸向地面,还能把屋顶的铁皮掀起来,像断线的风筝般在空中飘荡,久久不肯落下。即便我慢悠悠踱着步,也会被它推着快步前行,甚至“身不由己”地跑起来;稚嫩的脸颊被刮出细密裂痕,布满红血丝,任凭“高原擦脸油”反复涂抹,也抚不平肌肤的粗糙。从春到冬,高原的风总裹着雪粒与沙砾,噼里啪啦地拍打地面、抽打着树叶、撞击着门窗,以浩大的声势宣告自己的到来。
尤其在尘土飞扬的春日,风更成了高原的信使。农人忙着春耕,刚翻松板结一冬的冻土,风就卷着新土从乡村刮向城市,将天空染成昏黄。也正是这股风,把格桑花苞、柳树嫩芽一一唤醒,让它们怯生生地探出头,接住高原的春天。
春风拂面时,细碎的沙沙声,像溪流淌着我对春暖花开的期盼。风声卷起树梢的呢喃,又似我在“沐浴节”畅游后,翻越雪山留下的声声叹息。风的起伏与停顿里,藏着我思念春天的最温柔应答。
忽而,草原上的牧歌被风揉碎,漫进我居住的小屋,心在风中像沉入雅鲁藏布江底的石头,轻轻坠落。推门远眺,风呜呜掠过经幡,将红、绿、蓝的布条吹得猎猎作响,仿佛无数双手在撕扯天空的衣角。经幡被风拽得笔直,绷着一股向上的劲儿,似要挣开木杆束缚,追着风往更高的山奔去。那里有终年不化的雪山,有不知东西南北的飘逸云朵,还有比人间更辽远的沉静。
想起初到高原时,风总跟我较着劲。走路时掀我的衣角,钻进衣裤贴着骨头缝上窜下跳。我裹紧大衣,它就从领口灌进来;我缩在屋里,它便在窗外拍打呼喊,像小时候母亲站在院门口等贪玩的我回家。这时,我总爱冲出房门,去数风里的沙粒,以为数清了就能数清高原寂寞的日子。可风从不由人,有时一刮就是一季,把天空刮成铅灰,把远山刮成模糊的影子。直到风稍作停歇,阳光猛地泼下来,把雪山照得明晃晃的,才惊觉又过了一季。风把我年轻的皮肤吹得粗糙,把手吹得皲裂,把黑头发吹成了白发,把想家的念头吹得淡了又浓。
有时风在高原上像一双无形的手,把垃圾填埋场的纸屑和塑料袋挂在树枝上、牧场的网围栏里、公路沿线的里程碑上,再由村民和志愿者一一拾捡,抚去高原的尘埃。那风又像一把无形的锤子,一下下敲击大地,似要敲掉我心里的浮躁,把那些扛不住的疼,敲成骨头里的韧。初来时总想着逃离高原,念着低海拔的暖,念着不用裹棉衣就能安睡的夜。几十年来,风一直在身后追逐,像老师追逃课的学生,不依不饶。后来不逃了,我迎着逆风行走,看它把衣角吹成帆的形状,看它把脚印吹浅,又被新雪覆盖。
有时觉得自己也成了“魔”,被这里的无边空旷逼得发疯,便对着雪山喊、对着白云喊、对着蓝天喊。声音被风卷走,连回声都没有,心却静得像结冰的湖。
又起风了。我看见自己行走的身影在风里舒展如初。我知道,这风会一直吹,吹过我的头发,吹过我的皱纹,吹过我留在高原上的每一个脚印。有时风把我吹成“泥人”,只留两只眼珠子在人世间转动。而我,也会像那些被风磨圆的石头,在风里不逃不躲,只想把日子过成风的形状,自由且有力量。
2025.9.7 云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