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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雨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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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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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从人民广场回来+张雨航

弟弟的目光像一头缺水的蜗牛,伸出来,又缓慢地缩回去。

我说,看看牙。弟弟抬头,咧嘴,两颗门牙处空空,看起来倒很透气。我嘶了一声,弟弟嘴咧得更开,好像最软的肉上没了最硬的骨头的人是我,我问还疼吗,弟弟说不疼。这次对话就结束了。

弟弟的脸迭代很快,跟市面上的AI产品一样,每次看都出新,每次见他,惊讶之余我也想,或许只是我错过了他缓慢的生长。大学毕业之后,我出省读研究生,就业时踌躇许久,最后把自己泊在读书的城市,做一家小影视公司的文学策划。弟弟一直留在家这边,中考之后没再读普通高中,上的职业学院,同一个学校从高中升到专科,说明年实习就去跑外卖,毕业后跟朋友做电商。他把所有明天提前储蓄在这块生我们养我们的小县城里,比一块埋在地里的土豆还老实。

放清明假,每个可用作旅游的城市都拥挤,回故乡扫墓的,远没有到故乡观光的人多,只有家里清闲,我因此回家,得知了弟弟门牙出走的事。这时他门牙已经在外逍遥好一阵了,嘴里没有血,只有空。妈说弟弟在人民广场的路口撞了车,忘了哪天晚上,弟弟开着电摩,遇到三轮一辆,停在夜里,刹车不及,一点也不长眼睛的弟弟开电摩开得飞快前轮一下撞到三轮屁股上把车前塑料壳撞得惨不忍睹,三轮跑了,摩托翻了,弟弟飞了。爸妈到的时候弟弟一脸黏糊,坐在路旁一棵树下,一张嘴,门牙已然失踪,嘴皮上豁开一个大口,白肉红水,吧嗒吧嗒淌血。

至于后面的事,我想也想得出来,送弟弟去医院的路上,妈肯定哭了,她心疼弟弟却只会问,你咋不抓住那个三轮车,他撞我们我们一定要让他赔,最后报警的会是妈。爸爸则说弟弟太不小心,说这件事分析起来肯定你俩都有错,跟你说了多少遍走夜路要小心,多大人了还不让人省心,天天骑摩托车骑的飞快,眼也不看路。只是不知道弟弟当时什么表情,我认真想,竟想不出来,估计问爸妈他们也不知道。

妈对我转述这事时,弟弟正打手机游戏,周身围绕着英雄放招式时的中二口头禅,我抬眼,又看了弟弟一下,才发现他嘴皮上的口已经被缝好,一道两指节长的肉色疤,安静趴在他脸上,因为弟弟才十八,疤于是也年轻了。

弟弟站起来,他有一米八高,疤一出生就有一米六五,比我还高三公分,这世界太不公平。起点很高的疤横横地移进屋中去,把自己的房门关紧。但奶奶家的院子门还开着,柳絮便飞进来,大小不一,温温吞吞,大的骨碌碌落到我脚边,我把它捡起来,捏了捏它充满毛和空气的身体,它却又飞走,飞到爸脚边,爸一脚把它踩实。小花大概觉得好玩,伸手挠一挠爸的脚侧,爪子抻开,回缩,抻开,回缩,像打一场拳击,我把它捞过来,抱在怀里,挠它黑乎乎的下巴,问小猫怎么又瘦了。

不知道跟家人聊什么的时候,我就聊猫,正好最近在写的剧本涉及小猫,我还在心里犹豫,想问奶奶能不能把猫借我养几天,后来细想,要把猫带到北京真不是件容易事,公共交通没法坐,让爸开车载,应该像弟弟的牙一样,没门,爸一向觉得外省车进一趟北京麻烦得要死,说自己搞不懂什么单双号。再说猫在北京能住得好吗,我的出租屋装我,跟面包装在包装袋里没两样,我自己在里面晃荡两下都费劲,猫在奶奶家至少还有院子,还能翻墙出去玩。至于写剧本,写主角养猫,自己也不一定要真养猫吧,就像写武侠题材的,也没天天过轻刀快马,刀光剑影的生活,写黑帮故事的,不一定就拜过大佬,吃过牢饭,整天转着金戒指面部抽筋似的对人冷笑。

一个心思酝酝又酿酿,最后结论是,带猫走,对猫对我都没什么好处,不如让我走我的独木桥,猫行猫的阳关道。我把脸搁在猫肚子上,又问了一遍,小花怎么又瘦了。

奶奶说她不爱吃饭,都小二十岁了,太老了,吃不动。我摸摸猫肚子,小猫咪咪叫,我说我再给她买点罐头,你喂给她吃。奶奶过了一会才说,有这钱你不如自己吃点好的,自己在外面要注意身体,不要舍不得吃,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我按了按小猫的山竹一样的脚包,软里面裹着硬,一按尖爪就露出来了,倒也不伤人,只是锋利。奶奶还在说,有机会还是回来,离你爸妈都近,一家人照应着多好,女孩……

我抱着猫敲房门,说我要去看看弟弟,对于逃避我已渐入佳境,必要时脚底抹油一溜到底,可以做到比某巧克力广告词说得更丝滑。

可是进了房间,面对弟弟打游戏时露出的头顶,我却更不知道说什么。

我和弟弟好像从来没熟过,他六岁从乡下姥姥家回到这个家中,我就莫名多了一个能走路但话还说不利索的弟弟,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我都不知他从何而来。起初我以为他是哪吒那样的,《哪吒传奇》里演哪吒生出来是个大肉球,放很久,才裂出一个孩子来。之后我读了一点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从此开始寻找弟弟身世的蛛丝马迹,当时弟弟总戴一个蓝线帽,我十分留心这个线索,跟妈出去逛街时,看到类似款式颜色,我都会对那家店主多打量两眼,企图从他或她的脸上看出点弟弟那小鼻子小眼的痕迹。妈传下来一个按键手机后,我又看起网文和科幻小说,当时认为弟弟很可能是穿越来的,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他一出现就这么大,也可能他是外星人变化而成的人形生物,我认真幻想,如果弟弟有超能力或者金手指就好了,当时我最大的愿望是能把看到的平面事物变成真的,比如电视广告上能让人成为太空人的喜之郎果冻,让人吃到海的味道的美好时光海苔,从长颈鹿的身体里挤出来的彩虹糖,不止电视还有传单,全福元宣传单上的各种熟食和鸡蛋糕,肯德基那种一小格一小格的优惠券传单上的汉堡包套餐,如果弟弟是有金手指的人,他的能力最好是能把纸上屏幕上的东西变成真的。

普通的弟弟普通地长大了,我也一样,我玩了一会儿猫,又划了一会儿手机,终于想出一个普通的话题,我问,你最近学习忙吗?

弟弟把手机屏幕往裤面上蹭了蹭,说还行,反正在那里大家都不学。我说哦,妈妈还让我跟你说,别跟那些混社会的小孩学坏。弟弟说嗨呦,我不跟他们一块玩。他抹一把鼻子,又把烫成卷毛的栗色刘海撩到头顶上去,腿抖起来了,看起来紧张里有点假装的潇洒。

对了,我给你买了这个。弟弟从他堆满衣服的床边挪出条路,一个小臂长的盒子从床底被拖出来,我接过来,吹了一嘴上面的灰尘。是一个海贼王动漫人物的手办,挺高,挺大,尽管打开后像很多手办产品一样,实物与图片不符,但还是一副情意重的好礼物样子。

我问怎么买这个,弟弟说你不是十二月过生日吗,过年你又没回来,我给你买的生日礼物,你喜欢那个索隆。我让语气从沉重的心情上腾飞起来,轻快地说是,他挺帅的。心里默默想着,其实我很久没看过那个动漫了。

把人物的刀从它嘴里掰下来,我觉得那柄刀正在刺入我的口中,让我几次张嘴,却不知道该吐出什么声音。心里感激和愧疚的浪头一个盖一个,把手掌心都打湿了。我努力回想去年给弟弟的生日礼物,好像是微信上转了两百块,再前年,弟弟给我织了一条围脖,我给他送的什么来着?好像什么都没有。

弟弟说我本来想给你买一个荷兰猪,广场夜市上那些荷兰猪都挺可爱的,咱小时候还去看过呢……

话音未落,爸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说泡了茶,叫我们出去喝茶,弟弟乖乖出去了,我抱着猫没动,爸又在屋外问,还不出来?不喝水,怪不得你妈说你老给她发微信,说你肠胃不好,天天不喝水肠胃能好吗,快出来喝水。

我说哦,马上。身体生产出许多滞拙的感觉,是历史记忆在体内残留,而后风化再凝结的产物,每次听见爸用命令语气说话,我总下意识不想服从,小时候会犟嘴,被打过几次后,记住了教训,现在嘴上不会再说否定性的话,但身体顺从着意志的潜流,一动也不想动。

可是回忆不会受梏于肉身的静止,如果任凭它们自由行动,它们一定会像长着坚硬翅膀的鸟似的飞出去,以精卫填海之势衔回来一堆石头,把我砸个头破血流。猫舔了舔我的手,舌头上的小倒刺刮蹭着我,湿湿热热的。我接受了猫的安慰,把自己容易决堤的不良记忆关闸回收好,并试图放出一些善良得恰如其分的东西,好让自己心情别这么糟,难得放假回家一趟,何必弄得大家不开心。弟弟说起了荷兰猪,不如想想荷兰猪吧。

关于看荷兰猪的故事,在我脑海里似乎只剩下一个影子,我不清楚弟弟心里有没有一张这事的高清二寸证件照,他比我小,脑袋理应比我灵光,何况我比他多上三年研究生,这意味着我在晦涩术语组成的文献里乱爬三年,学历就像火锅里的冻豆腐,看着膨胀了两倍,筷子一戳里头还是蜂窝状的虚空。其次,我还比他多上三年班,这意味着我多熬夜三年,过世的脑细胞比较多,如果人死去的每一个脑细胞都需要立碑纪念,上坟烧钱,属于我小宝宝们安身的墓园中一定青烟缭绕。

更为重要的是,在弟弟的记忆里,看荷兰猪大概是一件好玩又单纯的事情吧。

不论从哪个角度想,这个故事都比较适合由弟弟来讲。而他被爸叫出去喝茶了,我只好替他讲给我的记忆听。

如此一来,故事会变成这样:

六岁的时候,我最大的心愿是养两只荷兰猪。

从姥姥家来到奶奶家里,不用隔几周才能见一次爸爸妈妈,天天都能跟他们在一起,我很开心。可是我也有点孤单,在姥姥家认识的朋友都不能来这里,跟姥姥下田时看到的小刺猬,小松鼠,小蚯蚓,小蚂蚱,在这里全部看不到了。一天放学,同学带我去看了他养的老鼠,它们圆咕隆咚,毛茸茸的,我说这是我见过最可爱的老鼠,同学生气地说什么老鼠,这叫荷兰猪,学名叫豚鼠。

我回家跟爸爸妈妈说,我也想养荷兰猪。妈妈说等我学会拼音就让我养,爸爸说你知道你上个学多不容易吗,你就光知道玩,等你考班里第一再说。晚上爸爸辅导我做功课,我没记住,他又揍我了,我也想变得像姐姐一样聪明,等我考得好了,就能养荷兰猪了,到时候我也能让同学来家里看我的荷兰猪,这样我就有朋友了。

被揍挺疼的,但妈妈说爸爸都是为了我好。我不明白,疼让我哭了很久。奶奶跟爸爸吵了一架,过来跟我说擺哭弟弟,还哭你爸还来揍你。我就不哭了。

家里最好的是姐姐,姐姐对我说,人民广场夜市就有好多小动物,小猫小狗小兔子小荷兰猪,全都有。第二天姐姐的同学来家玩,她们说要出去冒险,这个词我知道,姐姐总是看的书就叫冒险小虎队,我偷偷翻过,看过里头的图,那里的人去了好多好多好玩的地方。我想冒险就是这样,没人抓着你写作业,身边许多小伙伴,去哪里都行,我想不到比冒险更好的事儿。

我抓着姐姐的裤口袋,问她我们去哪冒险啊。姐姐说就去人民广场吧。不但可以冒险,还能看见小荷兰猪,我高兴到流口水了,姐姐轻轻给我擦掉。我抓着姐姐的手,大叫我们去人民广场冒险!

外面有很多路,很多车,很多大楼,路是灰的,车是响的,楼是新的,我攥着姐姐后面的衣服角,上下左右,看个不停,见到了好多大人的腿,和不同样子的鞋,有的鞋白得像鸽子,有的鞋有很尖的嘴,后面立着细细的硬尾巴,把人的脚后跟顶在空中,还有黑色但能发出亮光的高脖子鞋,它们像水井里的水一样漂亮。我还看到巨大的兔子,它两条腿走路,会说人话,我没忍住撒开姐姐的手,跑过去摸了摸它,它用蒲扇一样大的兔手拍了我的头,说小朋友你好,我一抬头,看见它的眼睛特大,没有眼睛珠,平平的透透的,像妈妈的丝袜,我跟它说你好,但吓得快蹿回到姐姐身边,姐姐会保护我的。

遇到一个没有腿的黑老爷爷在超市门口,周围的人都绕着他走,姐姐上去给了他一张紫色五角钱,那可以买五块“别咬我”糖,或者一袋“神雕侠侣”辣条,我真羡慕老爷爷,他能买小零嘴吃了。我们走了好久呀,中间好几次我停下来,跟姐姐说我们回家吧,但姐姐说冒险要坚持,走到最后才是胜利,我不想要胜利,路那么长,那么远,我只觉得小脚指头像被狗咬了,我停下来大哭了一场,姐姐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她擦干我的眼泪和口水,拉我往不知道哪个方向的前方走。

我们走的时候,太阳还剩一个红头顶,到的时候,街上已经亮起比星星大的灯,一切都成了夜晚的一部分,不是早晨,不是正午,不是黄昏,只是晚上。我们真的走到了人民广场,广场真大,挤满了人,人在买东西,吃东西,遛狗,看手机,或者只是在路上乱走。我在人的裤缝里钻来钻去,抓住又松开姐姐的手,只要跟姐姐走在一块,我们一定能到达目的地,也一定能顺利回家,姐姐就这么厉害,因为她老考第一名!

我们真的在人民广场看到了荷兰猪。那些小动物们被关在不同颜色的小笼子里,有粉色绿色蓝色,大大小小的笼子摞在一起,小动物们变高了。我大声叫荷兰猪荷兰猪,卖动物的就把一个笼子拿下来给我看,姐姐的指头粗,伸不进笼子,我的行,我隔着铁条条摸荷兰猪,感觉走的路都值了。它身上有白黑黄棕四种颜色,闻起来有点小狗的味道,毛毛比狗的软,比猫的硬。我把它摸开心了,它用自己的小细门牙嗑我的手,跟妈妈嗑瓜子似的,痒痒得我咯咯笑。我跟荷兰猪玩了很久,最后我和姐姐一起从人民广场回来了。

细微的一声猫叫从手底传来,我吹吹小花耳朵,小声跟它说,就这样,弟弟和我从人民广场回来了。

爸又在催,让去喝水,我应了,抱着猫走出去。奶奶,妈,弟弟,爸,我,一家人围坐在一张茶几,有点像一袋爸喝啤酒时常常要加的冰“雪莲”,温度比零度高一点,一堆冰块被黏成一团,但各有各的棱角,整一个冰没法吃,掰下一块又伤筋动骨。

爸只留出一个耳朵跟我们谈天说话,另一个留给阅读着网文的人工智能女声,透过劣质蓝牙耳机微微能听到几丝声响,开了二倍速,每个字都拥挤,硬撑,神魄俱灭,七扭八歪如站在周一八点的北京四号线上。

茶杯里有一片漏倒出的小叶,不知为什么泡这么久都展不开,拧着身体在我的水里枯转,我一口把它喝下,静静听爸妈说给弟弟补牙的事情。妈说补就补个最好的,小小的孩子没有牙怎么见人,我昨天打电话问,他们说后天就能去,先拍个片看看。爸说门牙掉了又不碍事,吃饭啥的照样,你牙还疼吗。弟弟摇头,说不疼了。妈说你疯了,你不要心疼这两个钱,不用你出钱给他补,我给钱。爸说,我开玩笑,我还能不让他补牙,肯定要补嘛。弟弟的眼神在爸妈之间飘忽一下,指头抠了抠大腿面,重又低头打游戏,我默默喝水。

你工作怎么样,兼职还做吗?爸咂了一口茶水问我。我说挺忙的,没在做兼职了。最近在赶短剧剧本,说一个女孩自己在大城市打拼,养了一只猫,用这个开头往下写,我没怎么看过短剧,不知道写什么才能让观众看着最爽。妈,之前给你打视频,你每次都在看短剧,感觉你都快成专家了,我一会儿请教请教你……

爸把我的话截了说,就是,你妈老看短剧,都快成瘾了,整天偷偷看那些东西,那么老的套路,我说还不如看点……我看着杯中的水出神,琢磨今晚要看个什么电影电视找找灵感,或者还是干脆跟小花待在一起,从它身上想出点什么,直到弟弟开口说,现在写什么不都得用点人工智能吗,你为啥不直接问它?

好吧。

夜深之际,爸妈睡下,我抱着猫,缠住被子,在床上横横竖竖滚几圈,混乱思路在脑袋里翻炒,照这个炒法,蛋炒饭都该炒匀了,我还没理出个头绪。弟弟的话响在黑暗里,我一跃而起,打开了电脑。

网页标签像一排整齐的牙齿,啮得人眼睛痛,《逆袭吧,铲屎官》《喵星人拯救打工人》《萌喵暖伴:她的逆袭征途》……输入需求五分钟,复制,粘贴,让十个不同名不同姓的AI同时工作,同样用不了五分钟,黑黑的文字密密麻麻填满了对话泡。我来回切换查看,这些好朋友们写的剧情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前一类里猫主打纯陪伴,女主晨晓上班,万念俱灰,披星下班,行尸走肉,猫让她打起精神,努力工作,起到一个咖啡plus毛绒玩具的作用。事业线方面,女主通过偶遇总裁男主获得工作机会,二人相恋,同时女主在职场莫名其妙步步高升,偶有职场宫斗还兼塞男主英雄救美,最终主人公边与男主甜蜜约会,边成为了职场精英,猫临了出来点一下题,扮演孩子的角色,人猫人三者大团圆,小确幸,在总裁的BIG HOUSE里包上了饺子。后一类里猫作金手指用,毛屁股往键盘一坐,电脑屏幕就能弹出“某某集团收购案”机密文件,预判商机,升职加薪,萌宠大赛,奖金百万,猫界顶流,直播带货,女上司前脚职场PUA,小猫咪后脚踢翻手机支架,让大家看到其职场行为,引全网人肉“恶毒女配”。好一番女主夜归叹命薄,小猫爪泄天机来,借猫谋智压同僚,拒酒令怒触奸人,萌宠赛海报现瑞,穷途女绝处逢生,狸奴直播成顶流 黑心上司暗咬牙,带货千金唾手得,女霸跪求合作迟,水军夜黑泼脏水,猫爪昼明撕画皮,上市宴群英贺喜,庆功时恶妇叩门,主角笑掷诛心语,毛咪懒睨丧家犬的强网感大戏。

我揉揉眉头,又开了一个网页,打算看看其他视频网站的萌宠题材剧,一戳视频,发现账户VIP过期,只能试看七分钟,草草扫码,重开会员,连续包月得记得取消一下,勾选完回来一看,还是播不了,这片必须得收费。我摘了眼镜,目光散掉,荧光屏幕上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像雪海又或扬散一抔灰烬。

放下电脑,打开了窗,外面的黑夜风大云深,月色是哑哑的。我给弟弟发微信:使用AI大失败,打算点外卖。弟弟:支持。我:你帮我去门外站会岗,我备注让外卖员别敲门,以免惊动妈,爸又在关着门听小说,问题不大,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弟弟:收到。

买了两人份汉堡炸鸡全家桶,点下屏幕上的确认键时,我突然想到小时候的心愿,点食成真,竟就这样无知无觉,无声无色地实现了。我不自觉翘起嘴角,下一秒,见手机跳出消息,平台月付已到期,从银行自动扣款不小一笔,又无语地咬了咬后槽牙。科技给幻想浮力,工资给幻想阻力,人好像一盆水里的皮球,浮浮沉沉,不知道即将按住自己的手是哪一只。

跟弟弟分赃后,我蹑手蹑脚出房门,去冰箱偷得罐头一个,给小猫打开。看一人一猫在我面前闷头痛吃,我自己也拿起一个炸鸡腿,三两口吃完后,一种微弱、平稳而钝的震动缓缓发生于胃中同心底,仿佛幼年时给自己发了条短信,隔着一块大毛玻璃似的模糊年岁,终于接到了提示音。

边吃着,我把刚充好会员的视频软件打开,问弟弟道,看个电影?弟弟说,都行。我说你别总都行,你现在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人了,想干什么就说嘛。弟弟说我想看《黑豹》,我说行,我也喜欢黑豹,我觉得那个男主可帅了,黑色小猫咪。弟弟说我喜欢男二,我最近办了个健身卡,也想练成那样,你别跟爸妈说先,不然减不下肥,他们又说我乱花钱,说我没毅力,我真懒得跟他们讲道理。我嘿嘿笑一笑说,我支持你健身,这个月的用完,下个月我给你续上。按开播放键后,投影在墙上勾勒出瓦坎达的无边旷野,广阔,绿色,看起来空气优良。

闪完开头一贯无人看的演职人员,弟弟瞄了我几眼。我说怎么,弟弟说,我还想吃一个麦辣鸡翅。我把剩下的麦辣鸡翅连同脆汁鸡脆脆薯条麦乐鸡一起给他,跟他说,别把渣掉我床上。弟弟说,那必须的。

弟弟看电影看得投入,吃得也投入,我看了一会,静静划开手机,轻触AI软件,把一闪一闪如星的竖线送进输入框,“你觉得你更善于创作还是倾听?”

“作为一个AI助手,我本质上更擅长创作,我的创作依赖你的输入——你越具体,我越精准。我的‘倾听’能力也是为创作服务的,倾听使我能通过你的提问反推隐藏需求,根据你的否定/肯定调整方向,我虽然无法共情,但能模仿人类倾听语气”

我盯了一会括号里的话。手指在26键上飞动。

那么请你做一个倾听者。我要写一篇小说,你听完后,请说说你的感受。

“好的,我会切换成专注倾听模式,并在你分享后给你最真诚的反馈。你可以用任意方式讲述你的小说——无论是零碎的灵感、一段具体描写,还是整个人物设定。我会:先复述,再反馈,绝不主动建议。(当你准备好时,随时开始。我会像阅读一本摊开的书一样,安静’听’你讲。)”

写剧本做成剧,是把故事讲给别人听,写小说给AI,却是将故事讲给自己听。如此这般,不用把畅销,好买,正确,奖誉,话题度重重担忧化为拔地竹林,困兽自扰。我点开微信的文件传输助手,向这个不会发问,只会接收,沉默是金的朋友掷了一枚赛博骰子,不同点数被我默默赋予自己所偏好的类型题材,决定了这篇故事可能的风格,当骰子现出一颗红豆似的一点时,故事便开始了。

雷是一个少女侠客,十几岁那年,她厌倦了爹娘,决心伙同自己的青梅玩伴,云,一同出走,云游江湖。是夜,月亮很大,很圆,很亮,光洁似母亲手臂,白白的挂在树梢。

院围竹篱疏疏,柴扉紧闭。只见白光一闪,两片柴柱被拦腰横断,麻绳软垂。这世上自然不会有无缘无故折断的木头,就像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仇怨,斩断木头的剑一顿,无声被收回乌鞘之中,那柄三尺七寸长的乌鞘,就挂在雷的背上,

我要出去看看人世。雷临走前给爹留下这句话,而他本听不见,他正在梦中,或许该说他从未醒着,从未真正地看过他的孩子,尤其是雷的面与目。

云就在门外等她,雷冲她笑笑,半拂袍摆,一个飞掠,飞掠,掠。雷没掠起来,她诧异回看,见一小孩,站在她身边,紧紧攥住她长袍一角。

那正是她六岁的弟弟,电。

弟弟很好认,白团子似的脸,两颗眼睛生得圆溜溜,戴一顶牵牛花染成的小蓝斗笠。那是娘一连半月辛苦采摘开得最蓝的花,又将其苦熬成汁,放竹篾泡煮四七二十八日,而后编成。雷就没有,从未有过,她没有的不止于此。这也是她离开的原因之一。

雷把电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但那上面像沾了浆糊,甫一扯下,又再合拢上来。

雷道,我要离家,你去睡觉。

电道,我也要去。

雷道,不行。

电并不松手,像一条尾巴长在她身边。雷横眉怒目,低声喝他走。

电抿紧了嘴巴,头摇得一顿一顿,两滴涎水亮晶晶粘在嘴角,看得雷心里像爬毛毛虫,又恶又厌。

雷静立,复杂地盯小孩半晌,突然笑了,说好,你跟我走,我们去冒险。

电不会轻功,雷提溜着他的腰带,提包袱也似,凌空飞掠。电只觉得好玩,冷风中,声音一颤一颤道,姐,我们去哪?

雷冷冷道,三更墟,百戏坊。

云在雷身边慢慢笑,低声道,他想去便去呗,反正我们亦是去玩的。雷哼一声,不再说话。

提不动电时,雷就将他放下,让他自己跟着她们走。

电跟得吃力,迈开短腿,走三步,顶二人一步,如此走了一刻钟,扎根在原地不肯走了,蓝斗笠竖起来,电面朝黑夜,嚎啕大哭。

雷恨恨地拧他的腮肉,电嘴角的口水被她越挤越多,泪水涎水一齐流,一张娃娃脸像泡在一条小溪里,引得街市上零星几个往来人的注目。

亏得云去买了一只糖人,轻轻塞进电的嘴巴里,哄他道,弟弟不哭,马上便到,再坚持一会,好不?说完,云捏了自己干净的粉袖子,一点点将他的口水擦去。

雷又大大地哼了声,冷笑道,你这么关心他,不如你来做他的姐姐。

雷更恼了。她本不该是个如此易怒的人,她本来甚至可以说是个很开朗的人。自从莫名蹦出个六岁的弟弟,她觉得很多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声不响地,易如反掌地,被他夺走了。现在连云也向着电了。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关心她自己了。她的一颗心于是变得畸形起来,小气得严重了。

云立马又贴到雷身边来,亲昵地捏捏她的手指头。哎呀,不生气了,出来玩,最重要开心嘛。云似乎总是懂得雷在想什么,轻声安慰她道,有些账,本就是谁也算不清的,你莫要忧虑,莫要心焦,生命中出现什么,便接住好,相信自己应付得来。

那只挨住雷的手腕十分清瘦,皮肉上有一道暗红,看起来很扎人眼睛。

雷的眼皮垂下去,又被刺得撑起来,小声道,你爹不是说戒了酒瘾?怎么又打……你娘她……云不说话,只微微笑着,低头抹一抹电的嘴角,如同一座低眉的少女观音。

电得了糖吃,堵了哭声,三人复行几里,逐渐走至百戏坊外缘。

热闹地界,遇到一人,守在道旁,画了张兔子的花脸,头上戴两个纸糊的耳朵,笑靥硕大无朋。

扮兔子的人凑至三人身旁,艳红的三瓣唇裂开,露出凶恶白森的利齿,一手伸过来,想拍电的头顶,另一只手的手背已贴上了云的腰侧。

雷对于危险的嗅觉一向敏锐,眼见到兔人手掌心有白莹莹一点光芒,一手一边,将电同云拉到身旁,厉声道我们要去百戏坊,休要挡路!

兔人的脖子伸长,阴气逼人的笑脸低下来,似想去蹭雷的小腿。雷顺势从背后拍了他的穴道,一脚将身高体长的条兔飞踹在地。

踩住那惨白的手腕一看,手心中果然有一根细如幼儿发丝的银针。

雷从背后抽剑,重重一拍,银针如细雨入海,没进兔人手掌,一声惨叫似飞鸟射出,直穿云霄。兔人瘦爪上扣,五指如钩,削向雷的腕脉,雷已原地弹起,凌空一个翻腾,撤身距他十步。

云细声道,不宜多生事端,叫捕役来拘吧。

雷眯眼,看那白兔贼人,兔人垂首,一根指头颤颤地伸来,够电的脚踝。痴子一般的兔双目血红,口中嘟囔,主人让我为他带回一男一女,今日没有,今日没有,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雷牵起身边两人的手,转头道,走。

走走走走,三人远望,只见前方的黑暗被捅了一个大窟窿,复被光亮和响声填满。

百戏坊到了。

似一条横躺巨人,通体灯火眼睛,百戏坊中烛龙盘街,摊贩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有人买卖,有人偷盗,有人乞讨,有人随地撒尿。有人卖艺,有人销赃,有人算命,有人倒在鲜花里呼呼睡觉。

三人走近悬着坊名的大门,门边一乞丐,衣衫褴褛,独腿卧坐,身边放一破碗,豁口都不知包浆几层。脏黑老人身子刻在原地,唯有头,追来往路人行迹,两行目光悲恸,时时调转着方向。老人怀中一只猫,一颗毛头,黄桃似的,跟着老人一起转,见雷瞥它,猫嫩粉的舌头卷出来,湿了湿自己的鼻头。

雷一行人本经过他,但走过几步,雷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旋踵即返,掏遍全身,左不过五个铜钱。雷到老人身边,蹲下,轻手轻脚将铜钱一枚一枚安放碗中。老人眼角的纹路深了,哑声道,多谢小少侠。猫也跟着咪咪叫一声,很轻,很细,春雨也似。雷被淋得手脚钝钝的,直起身不好意思道,何必客气,只够你与狸奴吃一碗清水汤面。

才走出不过十步,身后传来瓷器碎裂声响,电是最先回头的,见到的是讨钱老人低俯,猫在他烂麻袋似的身下叫唤,两个强壮乞丐站在附近,手中捏着五颗铜钱。

电不知所措,抬头看雷,见她的拳头已攥紧了,而云正让她先走。

丐帮人也分三六九等,四肢健全的瞧不起缺胳膊少腿的,有眼的无视目盲的,聪明的鄙夷笨拙的,走得快的不顾走得慢的,所谓天下第一大帮,从前以人为己的年代如同幻梦,再不可现。这道理雷并不是不懂,可她还这么年轻,也就很难削去骨头上坚硬的刺,剜去心底一点正义的冲动。

电看见,只在雷拔剑的一瞬,乞丐老人自脊梁后抽出一根长棍,棍棒带起凌厉风声,重重击出,一眨眼的功夫,那坏乞人已经飞出百余步,只留两道残影,两声痛喊!

电的眼睛亮了,像他的名字一样亮。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陡然平缓,两个姐姐拉住他的手,带他深入百戏坊,他恋恋地回头,只见老人冲他微微一笑,那笑不浓不淡,不疾不徐,树一样温厚,狐一样狡黠。

电回过头,心想,果真能事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么好呢!世上只怕有很多事能让一个小孩学会想象,而一个人想象时,本就什么美事都能从心中长得出。

雷想草草穿过百戏坊,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离开,越远越好。可走到坊内深处,电停住了脚步,守着一个卖小鼠的不肯动弹。

云也呆住,雷只好停下来看几眼,一看才发现这摊主的小鼠怪异至极,旁人豢养的锦毛小鼠,寻常多是拳头大小,可眼前的小鼠不同,大者比一头大公猪还大,两颗门牙长似婴儿小臂,绿眼莹莹,大如手掌。小者只有小指头长短,并非没有长大,而是就这样小。还有的小鼠垂着长耳朵,却不是兔子,将自己的耳朵尖啮得血肉模糊,却浑然不觉。有的小鼠长八条蜘蛛似的腿脚,绕着笼子上下疯狂而迅疾地爬行。

雷皱眉问,这是些什么。摊主捻着嘴角痣上的长毛,笑嘻嘻道,杂交种,人们都稀罕非常玩意儿,越不一样,人越好奇,人人都爱为自己好奇的东西花钱,客官您说是不是?

云看得几欲作呕,电却津津有味,伸出自己肉肉短短的指头,隔着铁笼摸那巨鼠一动一动的嘴。雷欲打他的手,厉声道,它要咬你了!

摊主挡住雷的手,正色道,小客官不用怕,不听训的,门牙都被打断了,留下的,都是听话的,乖的,哪里怕它们咬人呢?

云低声说,我们走吧。

雷去牵电的手,说你走不走!?不走,你便留在此处。

电仍全神贯注,两颗小眼滴溜溜转,紧着看各式毛小鼠,雷的话绕着他的耳朵飘一圈,徘徘徊徊又走掉了。

雷又问了两遍。电仍是不走。

雷静静看了小孩半晌,牵住云的手,低声道,我们走。

云跟着她走,也是默默的,走到人少一些的地方问,电呢?

雷说,他活该,他突然出现,怎么不能失踪,我简直不敢想爹娘醒来发现他不见的样子,定是好笑极了。哈哈,哈哈哈。雷自己也觉出,自己的笑干得没有一点水分,大沙漠似的。

转眼间,两人已要走出百戏坊了,向东是回家的方向,向西是未知的人世。雷的脚印踩在向西的土地上,结实得近乎沉重。

云轻轻拉住她,两条细细的眉毛皱起来,问,我们呢?

雷道,我们走,正像我们早先说好的那样。

云道,可是怎样生活呢,我们都没有铜钱,没有一匹奔马,若是下雨,我们甚而没有一支纸伞。我本就只想陪你出来散散心,从未想过要离家,我总得先活下去,先长成一个大人,先有些自己的钱财。

雷道,是吗。

云道,不是吗。

两人相对而立,两条细影子被月亮照黑,都不很高,贴在一起,像狗鼻子一样是凉凉湿湿的。

雷委屈地垂下头去,吸吸鼻子道,我怕黑,你为何不送我一程。

云摇了摇头,冷静道,恐怕不行,我虽不怕黑,可除了黑什么都怕。

雷短促道,珍重。

云微笑道,珍重。

离开百戏坊,没有了灯火,雷脚尖轻点,身盈如燕,势头却似虎犊,向西奔去。她听见风声如箭,呼啸射过耳侧,竹林中浮动着泥土味,很新鲜,有些滋入足尖,让她的前脚底板微微潮了。极远处的灯火似鬼魅瞳仁,涌出泪来,变成海,金浪滚滚,尽数撞到雷的身上。她紧绷腹部,腰腿用劲,胸肋外扩,似打开了一双不存在的裸翅,飞掠得愈快,更快,再快,快到柔韧竹叶变成飞刀,在她的面上划出细密伤痕,一颗两滴血珠渗出,脱离了她夜奔的肉体,无着无落,鸣叫消散。

等雷用尽全身力气,她还未走出那片竹林,她的心慌了。她觉得她应该停下来,喝些水,吃些什么。

雷找到一面湖,她野猪似地呼噜噜埋下头去喝水,再抬眼,见到湖中之月,是夜,月亮很大,很圆,很亮,光洁似母亲手臂,白白的挂在树梢。

雷还在水中看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她多么缺一顶斗笠啊。虽则如今没有,若她说一下,娘也定会给她做一顶的,一顶比电的更好更大的。

有两滴水答答落进湖里,无雨,却有一声雷鸣。

雷穿过竹林,不是向前,而是向后,这时月光已暗了,夜被挥霍得只剩一丁点儿。她走回与云的分手之地,走回百戏坊,走回小鼠摊。人影寥落,这块热闹地方已打烊,电蜷在地上睡熟了,幼小的狗似的,蓝色斗笠枕在头下,像支幽幽的小船,许是在渡他的梦吧。

要是没有他该多好呢,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雷有时真想伸手进胸膛,把自己的心抻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可是若她不计较,不敏感,她就不是她了,她就成云了,世界上只许有云这样的人吗,云那样好,还是要挨打……

雷弯腰,提溜起弟弟的腰带,电惊醒,慌慌张张两腿乱蹬,似一头小王八。

电道,姐你回来啦。

雷道,回了,走吧。

把电甩到背后,雷又说了嘴,莫把今夜之事说出去,否则此后不带你玩了。

电道,嗯嗯。电扭脸往雷的肩头蹭了蹭,雷心下动容,扭头一看,那小王八在用她的衣服擦口角的涎水。雷用力拧了一把他的肉腮,厉声道,滚。

电咯咯笑,笑着笑着,一头栽到她瘦瘦的肩脊上,又睡着了。

雷叽里咕噜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仍把电扛着,颠了颠往家的方向走去。

就这样,他们从百戏坊回来了。

在对话框中写下这些,AI正任劳任怨生成反馈,我却把笔记本电脑合上了。不因为别的,电影已结束,弟弟嗦着油乎乎的手,凑过来问,你打什么呢,噼里啪啦的。

我说,随便写写。

弟弟说,你还在为你的剧本发愁呢?

我说,算是吧。

弟弟边往屋外走边说,我语文一直烂透了,帮不了你。

我说,把房门带上,没指望你,弟弟咯咯笑着溜了,笑的时候门牙处空空的,像个不聪明的小反派角色。

工作日周而复始,假期却总有尽头。在家躺躺走走吃吃喝喝地过完三天,我去赶高铁上班。电脑多余带回家,文档连题目都没重命名,还叫“新建DOXC文档”,文件大小仍是0KB。我安慰自己总会写出来的,也许就在今天晚上。上午八点,等高铁来的间隙,妈跟我聊天。

爸上班了,弟弟还没起床,妈来送我。她工作的工厂疫情过后情况越来越差,按她的话说,离倒闭也不远了,说是这么说,妈现在的心愿却是厂子能活到她退休,她也是个闲不下的人,很小就离家做事,不干点活,为家里补贴一份收入,她是会难受的。

妈一开始做车间工人,做了近二十年,一批裁员后,她被调去做后勤岗位,又做了五六年,近半年来,休假休得跟老板一样多,我羡慕死了。虽然工资也微薄,上两月挤牙膏似的发一些,但胜在清闲又愉快,妈是社交狂人,能说会道,全厂没有她不认识的人。妈常说,不知道她一个e人怎么生了我和弟弟两个不喜欢言语的i人,mbti还是我发她测的,她觉得那个叫荣格的分析她讲得挺对头。

妈坐在候车厅的按摩椅上,声音被机器震得颤颤的。她问,你还记得小高吗。我说当然啊,我们从小都在一个院里长大的,上初中之前,一直跟她在一块,好久没见她了。

妈说,是,你们俩连自行车都是一块学的,人家勇敢,半下午就学会了,你怕摔跤,磨蹭了半个月,后面,还是她推着车后座,帮你学会的,不知道为啥她也不联系你了,你也不找她玩了。当时你们因为什么闹掰的?

我说,记不清了。

妈说,你看你还不抓紧,我听小高妈说,她都结婚了,还怀孕了,就留在家里,新房离她妈住的那个老楼,溜达着十分钟到。我说答应着说了一声啊,又沉吟半晌,说,不错。违心之言讲多了,往往可以脱口而出,这次却不太容易。

过一会车来了,妈站在闸机后面看我走,我刷了身份证,回头看她,她笑得开朗,纹得灰灰实实的细眉高挑着,踮着脚朝我挥手,我也朝她挥一挥,用口型跟她说回去吧回去吧,背身往通道里走,不知为什么感觉还像上大学时候,仿佛还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不远的未来,留给我跟她一同遛弯,其实下次过年回不回家还尚未可知。

坐到车上的时候,我给妈转了三笔钱一张截图,一笔补贴给弟弟,补门牙,现在好好补一颗牙贵得惊人,我只能贡献绵薄之力。另两笔留给妈妈和奶奶,小时候从她们那里领零花钱,现在我也喜欢给她们发一点。截图是给小花买的新罐头和新猫粮,我发了取件码,让妈抽空去快递柜拿。

又过去两个月,有一个写养狗的本子安排我写,说我写过养猫的短剧本子,播放还不错,有经验。我当时交了两个方案,一版按照AI的思路改的,重在突出爽感,快节奏,金手指,一版自己老老实实写的,走了现实主义路子,重在塑造人物,提供一个有恳切付出就有踏实回报的故事价值核,上面看了,让我两相结合,不用太极端绝对,阴阳调和一下。最后是用前者的瓶装后者的酒,从成绩来看,勉强算叫好叫座。我接到工作,一边打开文档,一边打开网页,同我的朋友们又共同奋斗起来。

写到凌晨不知几点,妈发语音说,我看你和你朋友出去玩的朋友圈,一整个冬天,戴了那是几顶不同的帽子啊,黑的粉的红的彩的卡其的,你就稀罕帽子。

我打字说,你不懂,人家叫冷帽。怎么还不睡?

妈发语音说,我上夜班,刚要起床上班呢。我打算给你弟弟织一个护膝,给你织一个帽子,但是我织得肯定没有外面卖得好,好多年不织了。这不是过段时间又说要休假,老不上班闲得慌。

我打字说,没事,你织吧,打发打发时间。

妈发语音说,那你抽空量量头围,要不大了小了,带着不合适。

过了十分钟,我给妈打视频,直播了量头围的过程,穿着工服的妈在那头穿鞋,穿完凑到手机屏幕前说,你的头越长越小了,小时候你生出来老大一个,没想到只长到一米六二。我说别人都讲,看我的脸,应该是长得高的长相。妈说其实你这个个子正好,一米六二很好了,妈才一米五五呢。挂视频前,妈在屏幕里说,你眼睛这么红,肯定又熬夜了,让你早睡,你没有个听的时候,给你寄点养肝的茶去。

差不多入冬的时候,我小小地升了职,薪水涨了一些,便着手跟朋友合租一间更大些屋。忙忙碌碌过到年末,搬完家,第二天正好是我生日。吃着蛋糕,奶奶给我打来语音通话,吃饱穿暖的话又絮絮叨叨说了三遍,我一声声应了,也让她注意身体,少看直播,不买传销的保健品,奶奶说知道了。跟朋友谈天说地一番,收拾过屋子,我回到房间,给弟弟发了张截图,我给他开了张家附近健身房的年卡,让他勤去。弟弟发了几个看起来兴奋到疯癫的表情动图,发说谢谢老姐。

过了一会他又传微信来,写的是前天小花花去世了。我盯着手机发愣,手指尖想打出点什么,又呆呆悬在屏幕上。

弟弟在绿色泡泡里写,你别伤心,等你下次回家,去人民广场再买一只嘛。

好久之后我给他回,还是算了。

当天晚上,我久违地做了梦,梦的是竹山夜行,乌云遮目,雷电相随,晦暗阴界中莹莹然立着一团白色,一人骑在巨大如马的母猫背上,猫通体雪白,有珠母光泽,威慑圣洁如下凡祓灾的神灵。人俯下身,对猫说走吧,猫迈步前行时,身旁方暗暗地显出三个黑影,其中缺了牙齿的一个大叫,我们去冒险喽。猫上人瞥他一眼,黑影的目光便像一头健康的蜗牛,伸出来,又快速地缩回去。另外两个黑影笑起来,一个人过中年,一个机械女声。我站在河中,倚身夜色,静静看她们一路西行,不知她们能否走出竹林,不知她们何时归来。




 信息:

 姓名:张雨航

 联系地址:北京市海淀区颐和园路5号北京大学

 就读高校:北京大学

 专业:中文系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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