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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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学时，学一道计算题：进来几人又出去几人，屋里还剩几人。学完后，老师让我们用自己家人出题。我把表兄弟姐妹全算上，谎称都是亲生的，给大家出了一道“难题”。题没人算出来，老师也蒙了，问，真的都是亲生的吗？作为独生子女，我太想要兄弟姐妹了，所以一口咬定。老师自然知道我是在撒谎，半天憋出一句，你妈真能生。放学后我跟母亲讲起这件事，她一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听后脸都红了，蹙着眉埋怨我，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其实有一个表哥我没提到，因为我不认识他，从来没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他，我一直以为舅舅家的表弟安康跟我一样是独生子女呢。直到我十岁那年的某天，舅舅突然打电话来说一个叫安民的人回家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听母亲在电话这头感慨，孩子终于回来了！十年啊，不容易……咱俩快别说了，赶紧去给孩子做点好吃的吧！等她挂掉电话，我故作吃醋道，你喊谁孩子呢？母亲盯着我，微露难色，然后用不是很大的声音说，你哥。我想了一圈，不记得有哪个哥哥出国留学或在外地打工的，便又继续追问。母亲停了一停，似乎下了好大决心然后才告诉我有关安民哥的事。在讲之前她一遍遍交代我，你不要歧视哥哥啊，听见了吗？千万不要歧视他呀！我点了点头。可她还没刚讲上两句就停下，又交代我一遍。这么一来我更着急了，我说我干嘛歧视自己哥哥呢？你就讲吧！
她说在我的这些个表兄弟中，她最喜欢的其实就是他，这要从一次看电影说起。印象中那是个周六，家里人一早就下地了。当时她还没出嫁，留在家里看他，闲着也是闲着，就想起昨天单位发的两张电影票。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比我还讨厌孩子，所以特怕带他上街。但安民哥跟她打保票，保证出去绝不乱跑，不乱要东西，自己会照顾好自己。其实当时也没信他的话，尤其是前几天学骑车时他还把腿跌伤了，但看他是真的想去，便答应了，母亲说。她那时还年轻，不太懂得照顾孩子，过马路时虽然不拉他，但会回头看看他。她看到他拖着腿一瘸一瘸地紧跟在后面，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过马路后便在路边给他买了一个夹火腿的烧饼。谁知他接着又递过来，说，小姑你先吃！
这还是小事，但无论大事小事，你安民哥哥都很懂事，母亲说。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天，太爷爷突发心脏病离世。当时正值冬至前后，安民知道母亲从小身体弱，便代替她忙活丧事。他说小姑你去炉边烤烤火，我跟俺大姑一起准备孝服就行。又搬了一个板凳，把她推到火炉旁坐着。丧礼上，管事的老总说孩子太小，就不用磕头了。安民偏不，像大人一样，按着规矩，该跪跪，该磕头磕头，一点都不马虎。
那你怕我歧视他是怎么回事？我问。母亲看着我，说，你还记得之前你说不想上学了，妈妈怎么都不同意吗？就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安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安民初二时上着上着，突然就厌学了，舅妈也没细问，居然就同意他辍学了。辍学后，安民跟着李村街上那群比他大得多的社会青年瞎跑。这时母亲已经出嫁了，虽然不在家里住，但为此专门给舅妈打过电话：要么至少让他把九年义务教育接受完，要么让他找个活规规矩矩干着，免得在外面惹麻烦。起初舅妈只是嗯嗯地答应，看似是听进去了，但大街小巷上还有安民的影子。母亲第三次跑到家去跟舅妈说时，舅妈终于吐实话了，不上不上呗，正好给家里省点钱！我还小学毕业呢，这不照样过得好好的？再说了安民心软，到时候我一哭，他就不敢了。舅妈这么说，母亲也就不再劝了。
安民哥十六岁那年，他们拐骗了一个酒吧里的陪酒女孩，女孩以轮奸罪将他们告上法庭。审判时安民不懂法，瞎充仗义，大包大揽说主意是他出的，事情都是他干的，跟别人无关。人家问他，真的都是你干的？问了好几遍。因为这件事，后来母亲跟舅舅大吵了一架，责备舅舅怎么不跟人家解释。舅舅说，解释了，我说安民才多大呀，他不可能干这些事的！人家听了后，一句话就堵了回去：你儿子自己承认的。
外公过八十岁大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安民哥。去外公家前，母亲又是一遍遍交代我。没见他时，我以为他会是电视里演的狱霸那副凶悍模样，见了之后反倒发现他长得有些像那个央视主持人小尼。但仅仅是脸像，其余皆和穿正装的主持人大相径庭：光着的膀子上出着大片大片红疹子，两条裤腿一条在上一条在下，脚上一双迷彩人字拖，走起路来脚底跟鞋底板互相拍打，啪嗒啪嗒的，好像打快板，带着脚汗发粘的声音。他看到我跟在母亲身后，立马笑着招呼，小姑领着菲菲来了！同时接过我们手中的东西。这时我妈用力摇晃我的胳膊，催促道，快给哥哥打招呼。哥哥好！我说，同时听出自己声音中的僵硬。中午吃饭前，七大姑八大姨坐在沙发上聊天。安民哥磕着瓜子坐到我对面，问我将来想做什么工作，我说会计。和俺小姑一样，不错不错！他笑着说，好好学习，将来和俺小姑一样是咱家的大学生！这话从他嘴里出来，倒让我有些吃惊。
我们这里吃饭，分男女两桌。这天人多，女桌那边没位置了，我端着空碗转来转去，多余的身份令我面上有些尴尬。安民哥拍拍身旁的板凳喊我，菲菲来坐这儿！我不太情愿坐到男人堆里，但又确实没地方了，只好坐下。他左边是我，右边坐着一个同样生面孔的年轻女子。吃饭时我偷偷斜眼瞅她，心想这才出来几天，就有对象了？正想着，安民哥突然夹了几块鸡骨架放在我碗里，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发现了我在看他女友。谁知他说，好吃就多吃点！然后热情地看着我。原来是他见我尝了一块那道香酥鸡骨架后又去夹，便知道我喜欢吃。谢谢哥哥，谢谢哥哥！我连说。
地上的空酒瓶多了起来，安民哥的脸心也红了起来，他左手夹着烟头，右手高举着着酒杯指东指西，天南海北地跟人喷空。他突然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外公，便赶紧放下酒杯坐过去，拉起外公的手就开始表决心。爷，以前是我不对，我准备改过自新了！今年自己弄个店好好干，来年挣的第一笔工资先给您……外公不住地点头，眼都笑小了。等吃罢饭客人们差不多散完了，外公站在卧室门口，笑着朝安民哥招手。我悄声跟过去，趴在门口，看见外公从保险柜里拿出厚厚一摞红的，放进安民哥手里。
事实上，我没见过安民哥有一件事能从头坚持到尾的。卖服装不行，就开网吧，开网吧不行又开洗脚城。自己的店铺一家家倒闭，他似乎也没什么感觉，好像仅仅是丢了一个钢镚。母亲劝他刚开始应该跟着别人干，学学如何经营，不急着自己开店。他不听，说，给人打工啥时候能挣到大钱？外公终究没有等到安民哥许诺的第一笔工资，还被他一次次借去了永远还不尽的欠款。大姨有跑庙的习惯，她常说“前世不欠，今生不见”。我想，上辈子安民哥兴许是个大善人，外公大概欠了他不少吧。
外公去世后，母亲继续用他的手机卡，结果三天两头有人打电话或发短信要债，这才知道安民哥在外面四处借高利贷，留的担保人手机号是外公的。母亲将收到的短信复制发给舅舅，等了几天舅舅那边也没动静，便直接给安民哥打电话。这头电话没挂，那头安民哥又用另一个手机给要债的打过去。他说小姑你别急，我的事儿我来解决。那边电话刚接通，安民哥上去一通臭骂，不等对方反过味来，立马挂掉。这就算是他解决问题的方式了。最后没办法，我们注销了这个手机号。
几天后的早晨，舅舅打电话来问，安民欠钱不还，被人半夜往家门口摆了两个花圈，咋办？大姨说，买几挂鞭炮在门口崩崩吧，除除邪气。舅舅说，除了这个，还有件事，你看看能不能让仲东想法给安民销销分？不知道他咋开的车，扣了二百多分。私下里姨夫开玩笑说，实在不行再把安民送进去吧。
除了工作三天两头换，安民哥现在的妻子也是个“半路妻”。前妻和他闹离婚的事，在全村传得沸沸扬扬。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曾经死活非要嫁给安民哥的女人，把已经怀孕六个月的孩子打掉了。
打胎前，我们都跑去他家劝阻。刚一进门，就听见前表嫂在咆哮，结婚的时候，我们家没有人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嫁给你的，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后来听舅舅说，离就离吧，这样的咆哮，他们家隔三差五就要爆发一回。盛夏，空气好像凝滞住了，又闷又浊，使人感到头脑发胀。外面很亮，可隔着一条岀厦，阳光没怎么进到屋子里来，屋里暗暗的，还有一股霉味。我看到有光溜溜的东西淌过表嫂眼下的细纹，又沿着细纹蔓延开来，使她通红的脸上一片模糊。再看安民哥，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随着腿悠悠地晃动，夹脚拖鞋在他脚尖上一荡一荡的。半晌他才接一句，你自己也说了，是你非要嫁给我的。他看她的眼神，还不及看一个陌生人。表嫂抽泣到浑身哆嗦，我贱！是我贱行吧！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喊叫时好像竹扫把在水泥地上扫过。然后她当着安民哥的面告诉全家人，外公的保险柜里其实已经没钱了，最后一个生日宴上，外公让母亲他们去开保险柜以前，安民就把钱偷走了，他为了防止别人发现，故意把锁弄坏的。她凭着几乎发不出声的嗓子努力将每个字都表达清楚。我们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大概那时外公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把积蓄给子女分分，便将母亲他们叫到身边，让他们去打开自己的保险柜。母亲按照外公说的密码拧了半天，可柜门好像把他们当贼了，就是不给开。当时我们还以为是外公年龄大了，把密码记错了。
表嫂本以为这件事会引起大家对安民哥的愤怒或是对她的同情，可万万没想到，舅舅上来竟照着她腿上踹一脚，责问她是不是拿去了一部分钱。母亲赶紧上前拉舅舅，吵他。可说什么都晚了，表嫂气得一摔门出去了，再迈进这个家时，肚子已经瘪了下去。大姨也生表嫂的生气，一直到安民哥两口离婚前，她都不理她，原因是自己曾梦到外公拉着一个小男孩从远处走来，随后那女的就怀孕了，所以她认为这个孩子是外公送来的，打掉孩子就是辜负了外公。
表弟安康上初中时，又产生了弃学的念头。母亲不会开车，自己骑着自行车，千里迢迢返回乡下，为的就是劝舅舅舅妈让表弟继续上学。舅妈还是那句话，不上不上吧！但这次不一样，她通过熟人给安康联系了一所北京的职业技校，过完年就开学，只不过学费高点，三年下来估计得五十万。
我对他要求不高，别落到他哥那一步就行，舅妈说。
真实姓名：宋佳文
联系地址：河南省新乡市金穗大道399号
就读高校：湖北大学
专业：中国语言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