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整片天空如同一张白纸,平沓沓糊作楼房的背景。我知道从前那些人都不会再登门了,却又有些心存期盼。果然,这是第一个从早到晚门铃一声不响的中秋节,只有电话铃响了两次——那是早上妻子和儿子分别打来的。
儿子的话还是那么少,不过这小子今年倒想起开车来接我了。我说从四川到北京将近两千公里呢,还是算了吧,我自己坐飞机或火车回去就行。一想起儿子在日记里写的那句话:“他衰老的面庞固然令我感伤,但更令我感伤的是我们之间的隔膜……”,我就感到五味杂陈:也许在他小时候不该对他那么严厉;但做父亲的不严厉,难道要像当娘的一样么?
妻子也依旧像往常那样絮絮叨叨,什么天冷了多加衣服,夜里睡觉把门窗关好,被子盖严别着凉,少去外面吃饭,尽量自己做,等等。最后,她问我,今年你也退休了,该回来了吧?我说对,正收拾东西呢,需要寄回家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等明天中国邮政的那个小伙子来了,就让他邮走。她又加了一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呀?我说再等一个月左右吧,毕竟在这儿工作这么长时间,都有感情了,这一走就不知道啥时候会再来了。妻子在电话那头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我向来说一不二,她是知道的,但今年还是没能回去和他们一起过中秋,我感到挺对不住的。
自打退休后,手机就清闲了许多,门槛也免受了被来客踏来踏去之苦。但总觉得空落落的,好像一块曾经在心里占据很大位置的东西突然被拿掉了,没着没落的。从前忙得令人发慌,如今闲得发慌;总想找点事儿干,又不知道该干什么。随手找来一本书,却翻来翻去怎么也看不进——看书的习惯早就被上班时忙碌的工作挤了去。
干脆打开了电视。祝您和家人团团圆圆,中秋快乐!电视机里,主持人笑容洋溢着说。
老了老了就不想开灯了,一是省电(我一个人也用不着那么多光),二是昏暗的房间会显得很小,有安全感。不知不觉外面的天黑了下去,我的期待和那夕阳一同向下坠去,坠去,直至天际最后一道暗紫色的光也被黑夜吞没。狭小的客厅里,所有隐匿于黑暗中的陈设在电视屏幕发出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我关掉电视,整个屋子暗下去的同时也静了下来。将遥控器丢在沙发上,我来到窗边。夜空中没有月亮,倒是时不时绽放开绚丽的烟花,阳台也随之一次次被照亮。我欣赏着这一朵朵盛放的“花”,下意识打开了窗户。伴随着比刚才更加清晰的“砰,砰”声,一阵凉风顿时席卷了房间,其中夹杂着一股硝烟的气味,有点呛,但风从窗外带来的讯息还是令人着迷。吸引我的并不是烟花,烟花对于我这样的老年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那都是些个哄年轻人的玩意儿。
卖灯笼喽!兔子灯、小马灯、金鱼灯……伴随着风,一个男人的沧桑声音一阵阵扑到我脸上。风中夹杂的烟火气味在我脑海中一点点烧起来,火苗越来越大,烧着了舅舅手中的蜡烛……
舅舅倾斜着蜡烛,让蜡油滴在灯笼的底盘上,然后就着未干的蜡油,红烛稳稳当当立在其中。等你将来当了市长,舅舅再给你做个更大的灯笼!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灯笼提起来,灯笼的木制手柄末端朝向我。我接过来,舅舅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走吧!他说。我像小马驹一样蹦哒着出了胡同,街风迎面扑来。虽然已时至中秋,但风却并不刺骨。走出好远,一回头,发现舅舅还站在胡同口。他见我回过头来看他,抬起胳膊向我摆摆手。街上冷冷清清,完全没有印象中中秋节喧嚣热闹的景象,有的只是一月、一灯笼、一排路灯而已。我独身一人朝家的方向走去,幸而有它们的陪伴。
突然一阵大风和我撞了个满怀,撞得手中的灯笼摇摇晃晃,地上圆形的光影也跟着晃动。我掉转过身,倒退着逆风前行,将灯笼护在胸前,生怕风夺了这伴侣。可风还是见缝插针地从胳膊下偷袭了进来。灯笼挣扎着向后扯绳子,蜡烛的火苗贴到了红纸做的灯笼壁上,火从中间烧起来,沿着纸面向上,越烧越大。眼看吞吐的火舌就要舔到我的手了,火焰蒸出的热气烫得手疼,刺鼻的黑烟翻卷着上升,我意识到该丢掉它了,可手好像被手柄吸住,怎么也丢不下。直到火舌试探似的舔了一下我的手,我才哆嗦一下扔掉它。灯笼在我眼中一点一点被火吞噬了,发出的亮光在黑夜里格外醒目,不知那团暗红的究竟是火还是我的灯笼。然而这亮光终究是渐渐暗下去了,那原本鲜红的灯笼现在化作黑灰一团,风一吹,便散了。
月亮在刚才火吞掉我的灯笼时也悄悄躲进了云层中,我一个人继续顺着路灯延伸的方向前行。远处河堤上茂密的树冠间传来树枝剧烈摇动摩擦的声音,我知道,又一阵大风即将来临。卖灯笼喽!兔子灯、小马灯、金鱼灯……突然冒出一个不搭调的尖细声音:我要嘛!我回过神来,注意到楼下有一个小男孩正闹着向他爸爸要灯笼。我推了推老花镜,辨别出那个“爸爸”正是楼下的邻居小李。
上午下楼买菜,还在路上遇到他呢。他是我曾经提拔过的一个新人,现在在市商务局担任二把手。平时见了我,大老远就在脸上摆好笑容,等到了跟前,总要亲切地喊一声:“王局长!”今天见他,仿佛没看见我似的,眼睛直直地平视着前方,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某一个点上,然后整个人就跟着这条直线的指引,直挺挺地从我身边过去了。起初我还以为是眼花了,认错人了。做饭时从窗户往下一看,他正巧从外面回来,同样的衣服,同样的身形……
小李从卖灯的手里接过一个兔子灯,又递给他儿子,小男孩这才不闹了。
我爱你爸爸!小男孩撒着娇说。
风渐渐冷了,我关上窗户,转身走进屋里继续收拾行李。我终究没能当上市长,舅舅也做不动灯笼了。坐在咯吱咯吱响的木床上,我打开手机,订了一张后天从北京到成都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