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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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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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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籽谣

石榴树在遵义务川石朝乡的山坡上,每年五月,猩红的花朵便毫无预兆地爆开,泼辣辣地染透半边山野,像一场有色无声的宣言。露水缀在草叶尖上,亮晶晶的,映着初阳,也映着坡地里那些弯腰躬耕的身影。

苗家的百褶裙一闪,仡佬汉子肩上的扁担吱呀作响,土家阿婆背篓里的青草散发出清冽气息。他们彼此无言,只把汗水沉默地还给土地。

苗家女儿张慧敏就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她记得很清楚,当年她执拗地要在村后那片乱石坡上开辟石榴园时,村里人沉默无声地抗拒。连最疼爱她的阿爹,也只是蹲在门槛上,把铜烟锅磕得火星四溅,浓重的烟雾遮住了他半边忧心忡忡的脸。

“慧女子,石头缝里抠食?那石榴苗金贵,能啃得动这山?” 一位仡佬族阿公叹息,皱纹里满是世代与石头较劲的疲惫。

张慧敏不响。她只是更紧地攥住了口袋里那几张浸着汗水的、皱巴巴的钞票——那是她绣了多少条花带、熬瘦了多少轮夜月才攒下的。她带着村里几个同样不甘心的后生,翻山越岭去学艺。回来时,肩头扛着精心挑选的石榴苗,心里揣着一团烧灼的火。开荒的日子,镐头砸在石头上,迸出刺目的火星,震得虎口发麻。她的胳膊酸胀得抬不起来,汗水流进眼睛,蜇得生疼。苗家女子特有的银项圈垂在汗湿的胸前,沉甸甸地晃着,也晃着她那份压不弯的倔犟。

第一年,苗稀稀拉拉,像癞痢头。第二年,终于零星挂果,涩得人皱眉。第三年秋深,那不起眼的果子竟憋足了劲,由青转黄,再猛然爆裂出满树惊心动魄的红!摘一颗掰开,玛瑙般的籽粒密密匝匝,晶莹剔透,甜汁迸溅。

石榴园活了,像一块巨大的磁石。苗家的绣娘把花鸟虫鱼的精巧绣进了合作社的包装;土家的婶娘们,把熏烤腊肉的醇厚香气,缠绕在每一箱远行的石榴上;仡佬族的小伙,用最利的刀,劈开那些纠缠的枝条。园子里,不同腔调的欢笑声撞在一起,又被沉甸甸的果实稳稳托住。那位曾叹息的阿公,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树上结出的最大一颗石榴,咧开没牙的嘴,阳光落在他皱纹的沟壑里,竟也盛满了蜜:“嘿,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甜牙牙,硬是抱团成了事!”

当高峰村的石榴红得快要烧起来时,山外的风也吹进了播州区杨志华的心。大学文凭揣在怀里,城市的霓虹曾是他眼中理所当然的远方。可每次归家,看到阿爹在陡峭得几乎站不住脚的梯田里,脊背弯成一张弓,汗水砸进脚下的黄土,却只溅起微薄的烟尘,他的心就像被荆棘狠狠抽了一下。

他回来了,带着一只嗡嗡作响的“铁鸟”——一架刷着崭新绿漆的农用无人机。这铁家伙第一次在杨家田块上空笨拙地盘旋时,半个寨子的人都涌到了田埂上。土家族田大叔抱着膀子,嘴角撇得老高:“稀奇!祖宗传下的锄头镰刀不够使唤?弄个铁雀雀在天上打旋旋,能当饭吃?” 那嗡嗡声,像无数根细针扎在杨志华的背脊上。

他闷声不响,只把那“铁雀雀”飞得更勤。烈日当空,稻田蒸腾着灼人的热气。他站在田埂上,紧盯着手中的屏幕,汗水小河似的顺着晒得通红的脖颈往下淌,湿透的T恤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年轻人紧绷的肩胛骨。药雾均匀地飘洒,像一层薄纱。几天后,那些曾蔫头耷脑的秧苗,竟挺直了腰杆,叶子绿得发亮。田大叔背着手,在他家田埂上来回踱了好几趟,终于在一个黄昏,对着调试机器的杨志华竖起大拇指。

从此,播州的山岭间,常掠过这支奇特的“鸟群”。操纵它们的,是侗族的姑娘、苗家的小伙、汉族的兄弟。田埂上,不同口音的指令和参数交流着;小小的显示屏前,几颗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脑袋凑在一起,盯着同一片作物的光谱图。那些飞越千山万壑的铁翼之下,药液浸润着禾苗,数据链接着人心。世代相传的耕作经验,与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数字,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发出新的共鸣。

而在播州区更深处一个叫团结村的山坳里,退休的汉族农技员周立新,正悄悄做着另一件“傻事”。村小学的教室破旧,他却甘之如饴地当起了义务辅导员。他兜里总揣着几颗油亮的石榴籽,还有若干小袋各色豆粒。

那日讲课的题目是“合理密植”,他见几个侗族、苗族娃娃眼神茫然,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下课后,他叫住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蹲下来,摊开手心,露出几颗红豆、绿豆、黑豆。“来,帮老师数数,看谁排的队伍最整齐,最省地方?” 小女孩的眼睛倏地亮了,伸出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豆子。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落在她专注的小脸上,也落在周立新花白的鬓角上。他教案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旁,悄悄添了一行小字:“豆子比书本更懂孩子的心。”

多年后,一封来自省城农业大学的信,翻山越岭,带着油墨的清香,落在周立新粗糙的手心里。信纸薄,字迹却很有力:“周老师,您给的豆子和石榴籽,我当宝贝收着呢。我要回来,让咱这山里的地,也长出好庄稼,让寨子里的娃,有更多、更宽的田埂好走!”

老人捏着信纸,走到窗前。窗外,是起伏的群山,是风中如绿浪翻滚的庄稼。他无声地笑了,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珍藏的石榴籽,放在窗台上,让阳光温暖它们沉睡的生命。

务川的石榴又红了,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染透半边山坡。杨志华的“铁鸟”群掠过播州金黄的稻田,翅膀扇动空气,发出持续而低沉的嗡鸣,如同大地沉稳的呼吸。团结村小学那间洒满阳光的教室里,周立新布满老年斑的手,再次托起那袋珍藏的石榴籽。籽粒饱满,红得耀眼,映在孩子们清澈如泉的眸子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看着那些小小的脸庞。

高峰村的果园里,刺绣的彩线穿梭在仡佬族的古老纹样里,土家腊味的烟火缭绕着丰收的欢歌;播州的阡陌间,各民族的口音在无线电波里交织,共同解读着大地绿色的语言;团结村的小路上,各族乡亲提着新摘的瓜果,走向周老师那间永远敞开的小院……这一切,都无声地汇入山野深处那条奔涌的河。

就在不久前,省里有个文艺工作队下乡来高峰村采风,他们看见了石榴园,听说了石榴籽的故事,他们感动了,为石榴籽写了一首谣曲,谣曲唱道:“红红火火的石榴花哟,风吹雨打的紫蒂把;抱团成一树一树的石榴籽哟,露出粉白粉白的白牙牙。咬碎了世代穷根根,幸福才能把根儿扎……”

石榴籽抱成了团,心便聚成了不散的魂,梦便有了拔节生长的根。那根,深深扎进遵义苍茫的群山,吮吸着汗水与坚韧,吐纳着星光与希冀。当无数个“我”的微光,汇聚成“我们”的星河,这土地便有了永不枯竭的源泉。它在血脉相连的深处汩汩流淌,最终凝结在每一颗紧紧相依的石榴籽中,默默孕育着下一个季节——那属于整个群山、整个民族的、不可阻挡的金秋。

注:《石榴籽谣》,首发于《贵州民族报》2025年8月4日A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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