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庄坐落在群山臂弯里,常年弥漫着薄雾。这里的孩子们都像被岁月遗忘的贝壳——父母远走他乡,我们在祖辈褶皱的呵护下,长成一片寂静的森林。而我,是森林里最安静的那棵树。
轻微的自闭让我在人群中总是词不达意,却能与每一片落叶交谈。深林是我的王国,在那里,我听得懂风的低语,看得懂鸟的舞蹈。当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上洒下碎金,我会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随着只有我能听见的旋律起舞。那一刻,我不是那个说话结巴的女孩,而是林中的小鹿,是随风摇曳的野花,是溪流中一尾自在的鱼。
那个改变一生的午后,山雾初散。我正闭眼旋转,感受裙摆划出的弧度与落叶同步。
“啊呀!你跳得真美啊,小姑娘!”
声音惊落了我周身的宁静。那是一位白发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却站得像一棵青松。她说她姓文,是个教跳舞的老师。
“你的舞蹈里有种很特别的东西。”她的眼睛像山泉水,清澈见底,“像花苞在清晨慢慢打开。”
我本该逃跑的。可她的目光太温柔,让我想起奶奶在煤油灯下缝补衣裳时哼的歌谣。于是我点了头。
文奶奶的舞蹈教室设在村头废弃的老戏台上。她从不苛求动作的标准,而是说:“跳舞不是做算术题,是让心里的种子找到破土的路。”
我学得很快,身体记得住每一个节拍。可每当有其他孩子在旁边观看,我的四肢就会僵硬成木头。那些无声的注视像针,扎得我想把自己蜷缩进最坚硬的壳里。文奶奶从不催促,只是轻轻哼着旋律,等我慢慢舒展。
“省里有个比赛。”一天下课后,她递给我一张皱皱的报名表,“不是为了奖杯,是想让你看看,你的舞蹈能照亮多少人的心。”
我攥着衣角,指甲陷进掌心。脑海里已经响起那些声音——在集市上,在学校里,我听过太多次:
“精神病就不要来凑热闹了。”
“话都说不利落还学跳舞?”
可文奶奶的手覆上我的肩膀,温暖如春阳:“记得你第一次在林中跳舞的样子吗?把那里的一切都带来。”
候场区的空气黏稠得让人窒息。脂粉香混着汗味,其他选手像骄傲的孔雀,而我是一只误入的麻雀。我躲进角落,在心里一遍遍描摹那片森林——晨露如何从叶尖滚落,第一缕阳光如何唤醒沉睡的蘑菇,鹿群跑过时大地如何轻轻震颤。
“37号准备!”
走上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聚光灯打下来的瞬间,世界消失了。没有评委,没有观众,只有音乐如溪流漫过。
我轻轻踮脚,那是星星从夜幕后探头;舒展手臂,是清风拂过竹林,枝叶轻摇;小跳,大跳,是林中小鹿跃过溪涧,水花在阳光下碎裂成珍珠。我越跳越轻,轻得像要化作这旋律本身,化作林间一缕薄雾,山间一丝云烟。
最后一个音符飘散时,寂静如大雪覆盖全场。
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果然,我还是搞砸了。我慌忙鞠躬,转身想逃进幕后。
突然,掌声从一个角落炸开,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汇成汹涌的潮水,几乎要掀翻剧院的屋顶。我愣在台上,像一只被车灯照傻的小鹿。
“跳得好厉害!像真的小鹿在跳舞!”
“我好像……看见了我老家的那片山。”
这些声音穿过厚重的帷幕,轻轻落进我心里。原来,不是所有的注视都带着刺。
文奶奶冲上来紧紧抱住我,她的声音在颤抖:“孩子,你终于打开了。你看,你这颗珍珠,照亮了整片海。”
回村的车上,我靠着车窗看飞速后退的风景。文奶奶轻声说:“知道吗?最好的舞者不是跳得最标准的,而是能用舞蹈为人间开一扇窗的人。”
深林依旧,鸟鸣如昔。只是现在,当我起舞时,总会想起那些被我的舞蹈点亮的目光。文奶奶说得对,我确实打开了自己。不是硬生生撬开紧闭的壳,而是像种子等待春天,像花苞迎接晨露,在合适的时刻,自然绽放,在不经意间,装点了整个春天。
而我的春天,正在每一个起舞的时刻,徐徐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