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大寒,我们乘车,轧着碎玉似的寒雪,回到了奶奶家。
刚进家门,我就听见奶奶在哀声叹气。这儿孙归来日,奶奶不喜反悲,或许有什么悲伤之事盘桓在奶奶心上。一问才知,是屯西边的十太奶死了。原来就这事啊,我怀疑她伤心完全是因为少了一户可以串门子的人家。
“唉,多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奶奶直摇头,“你还记得你十太奶吗?就是那个有肺病的、家成(非常)穷的那个十太奶。”
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不过这个人我的确有点印象。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第一次和奶奶去十太奶家串门子。刚到十太奶家我就后悔去了。一个小土屋,只有一个烧火做饭的地方和一间卧室。卧室也不太大,里面却堆满了破旧东西(就连炕上也堆了许多)。土炕冰凉,应该还没烧过火。屋内没比外面暖和多少。
见到我们来,十太奶十分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这个老妇人裹着又脏又破的棉衣,她的腰很弯,手枯瘦,身上隐约有股怪味。我们在炕上为数不多的空地上坐着,奶奶与十太奶聊得热火朝天,而我则蜷在墙边听她们聊天的内容。
对我而言,这简直就是折磨,她们所聊的五块钱一张的大年画、几块钱一斤的瓜子和糖、村东村西的八卦事等等我一概不关心,我只想赶紧回去结束“刑罚”。
“是的,我还记得,她家可穷了,还埋汰(脏)!”我说道。
“她家穷成那样,还不是几十年前被人骗了吗?!”奶奶愤愤地说。我知道,她又要讲那个都快包浆的故事了。
几十年前,十太奶家还不这么穷,她家还有些存款。春节前,十太奶去镇上,要将多年积蓄存进银行。她还没走到银行,就被一个小青年给拦下了。
“大娘,你是要存钱去吗?”青年脸上堆着笑。
“是的。”十太奶顿时警戒起来,并将怀里的钱死死护住。
“哎呀,大娘,我不是坏人,我想和你换一下钱。我这钱太破了,出门办事不方便。你看,能不能和我换一下子?”青年晃了晃手中被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钱。
十太奶放松了警惕,也不再护着怀里的钱了。“你那有多少钱?我这是一千八。”十太奶报出了怀中钱数。
“我这有两千二。得了大娘,你将你那一千八给我,我将我钱全给你,行不?”
十太奶又警惕起来,手死死地捏着自己的钱,毕竟没有人会傻到以少换多,此中一定有诈。
“哎呀,大娘,我刚从银行出来,里面的小姑娘说我这钱有的坏了,存不了。我寻思这钱城里人也不要,还不如在这儿和别人换一下子,亏了就亏了,总比没有强——对了,你们乡下人要缺边角的钱吧?”
十太奶听了这番话,又看着小青年真诚的脸和手上的钱,犹豫再三,决定换了。
刚换了钱,那小青年便一溜烟跑了。
十太奶兴高采烈地回了家。她打开布一看,傻眼了:里面的确有钱,但都是给死人花的钱——换句话说,那小青年用冥币把十太奶给骗了。
所幸的是,该故事刚开了头,就被父亲打断了:“那我十爷呢?他一个人也经管(照顾)不了自己啊!”
“被他儿子接走了——唉,她这儿子啊……”奶奶叹了一口气。据说,十太奶年轻时干农活很卖力,以至于经常回不了家做饭,这就导致她儿子放学回来吃不了饭,经常挨饿。她儿子一直记恨十太奶,甚至常年不回来看望父母。
“唉,多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你还记得她那病吗?她一咳嗽就止不住……”奶奶念叨完十太奶的儿子,又开始念叨十太奶本人了。这话还是对我说的。我回想一下,她那病的确挺严重的。而且那次去她家,还有一件让我难以忘记的事。
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十太奶家。还是一个寒冬,还是那间小土屋,还是脏乱寒的环境,但与上次我去不同的是,这次炕烧得滚烫,我十太爷也在家里。
见到我们十太奶还是很热情,但十太爷却什么都没说,他坐在旧椅子上吸着旱烟。我还是蜷在墙边听她们聊天。这一次更加难熬,我的下半身被炕得滚烫,但我的上半身却还感觉冷。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酷刑下,我还要忍受来自十太爷的旱烟味。
终于,在烟的作用下,十太奶剧烈咳嗽起来。她咳嗽得腰更弯了,脸痛苦地皱在一起,唾液和鼻涕滴在炕上并拉成丝。奶奶大惊,急忙递纸并拍打十太奶的后背。而十大爷呢,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旧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悠闲地吸着旱烟。
不知过了多久,十太奶终于勉强平静下来。她朝着十太爷吼道:“老头子,你想害死我是不是?!……”她骂了许久。
十太爷没说话,叼着旱烟走了。
“又去打麻将了!”十太奶没再骂,因为她骂不动了。她按着胸口喘了一会儿,又絮絮地说:“我的工资除去吃喝拉撒,剩下的全让他打麻将去了。打、打、打,哪天死外面得了!”
“补助呢?不说上边给贫困补助吗?”奶奶问。
“还补助呢,毛都没见着,全都让当官的吃净了!”十太奶愤然道,“我先前去镇上要补贴,费劲扒力(费力)地走到了,人家却说没有这回事,直接就给我撵出来了!我还想拿这钱买药呢,到头来啥也没整到……”
我只觉她唠叨,便从煎锅似的炕上下来,到外面溜达去了。
外面下雪了,我在破旧的小院中踩着雪。忽一抬头,见到十太爷回来了。他瞥了我一眼,也没说话,便进了屋。
没一会儿,屋里传出了十太奶的骂声:“又要钱?!没有!……” 紧接着,屋里又传出奶奶模糊的声音。
很快,十太爷出来了。他见到我,便笑着问道:“那个,孙儿啊,你有钱吗?我想去买瓶酒暖和暖和。”
我眨巴眨巴眼睛,内心充满了恐惧与厌恶。我没回答他,将兜里的零钱全给了他。
他接过零钱,哼着小曲,走出了院。我分明见到他往有麻将机的陈老四家去了。
没多久,我和奶奶便回家了。借钱这事我也没和她说。
“唉,多好的人……”
奶奶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父亲打断了:“妈,你快去帮我姐做饭吧!”
奶奶也不吱声了,去厨房与我大姑一起做午饭了。
我望向窗外。外面下着洁雪,将世上的一切尘埃所掩盖。无数在冰天雪地中游荡的灵魂,也应当被风雪击散,无影无踪,最终被世人所遗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