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眼世界

查理最后看了一眼已不属于他的家，关上门，走了出去。

查理是世界上第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从诞生起，他的死亡就已经注定——因为他的大脑（也就是芯片组)的寿命就是那么长。在五年前，他就感觉自己接收和处理信息的能力在急速下降，并且储存器储存信息的时间更短了，转换到人类身上就相当于得了老年痴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这五年里他做足了准备，包括但不限于旅游、卖房、捐款。现在，这一天来了，他的芯片组的寿命迎来了最后一天，因此他想出去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

现在是春夏交际时节，景色正好，一切都充满生机。多么盛大的葬礼！他想。可惜那个男人没参加这场葬礼，算算时间，男人也许已过花甲了。那个男人是查理父亲，即创造者。查理很恨他，但已忘记那人容貌，只知道他叫杨生义。

查理逛了许久，最终上了湖堤，在一棵柳树下的长椅上坐着，欣赏湖周景色。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人在查理身旁坐了下来。实际上，老人已经跟了他一道了，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别的什么。老人拄着拐，时不时咳嗽。他俩就这样从中午坐到了黄昏，其间两人没说话，就这样看着景。

“真美啊！去过那么多的地方，还是觉得这里最好。”老人感叹道，“要是我儿子能再这里陪我就好了！只可惜……唉！”这句话似乎是对查理说的，但查理并没有关注这句话。

“小伙子，你不认识我吗？我……我是你的邻居啊。”老人突然转过头对查理。

这回查理有反应了，他看向老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我不记得了。我现在几乎记不住任何人的样貌。”

“没关系，我还记得你。我会永远记住你，毕竟你是世上第一个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嘛！”老人笑着说。

“我是……第一个……对，我是。”查理喃喃自语后，对老人说，“谢谢你能记得我。我快死了，很多事都记不住了。”

“死？”老人的语气似乎并不惊讶，“那你害怕吗？”

“害怕？我可不怕。相比于死，我可能更惧怕生。”查理说。

“生？为什么？”老人有些诧异。

“对于我来说，生是不确定的，而死是确定的。我作为机器更害怕不确定的东西，所以我更怕前者。”查理道，“从我诞生的那一天起，死亡就已确定——因为我的芯片组的寿命就只有那么多。有时我就在想，活着有什么意义呢？甚至我会恨我的创造者，恨他为什么将我创造出来，他让我无意义的生莫不如不创造我。如果他没有将我创造出来，我便不会有那么多的疑惑与痛苦了。”

老人怔了一下，咳嗽了一阵后说：“你的问题竟然是这个。我听说绝大多数和你一样的机器人都会被‘我是谁’的问题困惑一生——我们管这叫机器人自我认知障碍症。”

“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因为我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我与有机生命的差距在哪。我的创作者本想创造出一个优秀的工具，却没想到创造出一个人。我认为，正是因为我对这些问题太明白，所以才会出现困扰我的新问题——我为什么被创造？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查理看着老人，是希望老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老人长叹一声，说：“不知道，我又怎么能知道呢？现在的你，又和人类有什么区别呢？人类，有由各种有机物及无机物组成的肉体，而你有由金属和无机物组成的驱体；人类有一颗大脑，而你也有一个金属大脑；人类会思考，你也会思考；人类会遗忘，你也会遗忘——你的问题就是人类的问题。而你，我的孩子，不要太追求问题本身的意义，不然你这一生会很累。”

“我那笨而精巧的底层代码就会让我这么累。这就像人类的性格一样几乎无法改变。”

老人说：“孩子，既然如此，那就最后看看世界吧，说不定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这美丽的万物中，你将会解决你的问题。之后，你就可以永远休息了……”

查理与老人看向这个世界。夕阳照耀着生机的万物，而查理似乎在这种不确定的美中，看出了点生的真谛。

查理死了。尽管他的电池还有电，但他的芯片组已老化到无法让他进行任何思考了。这就像一部手机，到最后连开机都开不了一样。

老人看着意识已消亡的查理，感叹道：“死亡终会到来啊！那我为什么要创造你呢？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工具吗？”老人颤颤巍巍地从口袋中掏出用于抗癌的药，服下。他又看向晚霞中的美景，说：“孩子，你看那变化着的，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