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
李波的眼中的世界和别人有些不一样。他记得他最初看到的世界里,近处蠕动着红色色块,远处轻颤着黄色色块。他后来推测,红色是妈妈的脸,黄色是爸爸的。
如果你见过红外仪成像是什么样,你就会知道那些色块布满了整个视野,鲜亮得模糊了所有细节。颜色越红,说明温度越高。李波后来推测,那时他的妈妈应是脸颊发烫,而爸爸面孔冷静。
不过那时的李波并不知道这些。过于鲜亮的颜色在大自然长久的进化过程中逐渐标志着毒素和危险,这激发了一个刚来世界不久的生命体中趋利避害的本能,于是李波发出了一声啼哭。
而后是无休止的啼哭。因为他每一次睁眼,都会看到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而他不幸被不安裹挟。正常的婴儿不应该记得在他还不会控制本能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但显然李波不是一个正常的婴儿,他的记忆不正常好像反而是一件正常的事了。
所以他的确记得这些过于遥远的记忆。他记得在各种波动而扭曲的颜色中,那两个格外活泼的色块,它们的颜色在变化中逐渐向更红与最红靠近,总是动来动去,离他忽远忽近,令他惊啼。
长时间处在噪音的环境中的确令人烦躁,更何况是高频的噪声,这是生物的本能。即使你已经学会了控制本能,但当它不断被撬动的时候,便很可能会在某些时刻喷发,踏平一切。
是爸爸,还是妈妈?总之,他的头部受到了撞击,他的神经元发出了有生以来最为强烈的一股电信号——那大概是“疼痛”吧?
当生物预感到危险时,他们的本能使他们做出各种消耗能量的活动,好像不断运动就能逃离或者抵抗不详的命运;但当它真的降临时,反而一切都僵硬而静止——它有所预兆,但依然来得让你毫无防备,使本能的预感变得徒劳可笑。有时,你甚至会怀疑自己,也许正是那准备迎接危险的姿态反而招致危险成了真呢?
在疼痛降临的一刹那,李波停止了啼哭,也停止了对世界的感知。他真正处在了一个没有危险,没有颜色,没有一切的世界,以至于在他的记忆里也没有。他昏迷了多久呢?他身处何处呢?时间没有,空间也没有。
当他再次睁眼,重新和世界连接时,他发现世界又变了。
世界变了,还是他变了?
他的世界里颜色尽失,只留下亮与暗。眼前布满一层雾霭,笼罩着那些交织游走,又散发着耀眼光芒的线。亮线中间嵌着一个圆圆的亮点,但没有光晕,也不发光。后来李波会逐渐习得这个世界里除他以外的人们默契共享着的体验,他会知道雾霭是石膏板,发光的线是钢筋,亮点是灯,而且一定是一盏白炽灯。不过,这些别人用来命名自己经验的词汇似乎并不适合李波的世界,他为此常常出错。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只有明暗的世界和别人的不一样,他只觉得这里很漂亮,很宁静。之前,他总感到自己的肠子很空,而世界在膨胀;现在,他幽深的肠子想和更为幽深的世界相连了,于是他打开喉管、张大嘴巴——哈。他笑了。
这次笑给李波的妈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常对李波说:“你小时候可比现在活泼多了,笑得可有劲儿了!”然后会以现状做转折:“看着那么健康的孩子,哪能想到会出问题啊?”以及用未来做安慰:“不过,那么多医生都说不清楚,万一之后自己就好了呢?”
李波的回应总是平静得过分,他点点头,从腔体中挤出一声“嗯”。他妈妈体内的腔已经被什么东西拉长了、压瘪了,总从里面漏出叹息。
李波大概明白,自己是弄坏妈妈的异物之一,最主要的一大块。每想到这时,他都五指紧绷,想要抓些什么。但他看向自己的手,只有灰蒙蒙的一团;他看向妈妈,也只是更大一团轮廓模糊的灰影。他们看起来都不像是能抓和被抓的样子。
他的目光于是移向了那些更为引人注目的东西——那些在他的世界里闪闪发亮的东西:路由器和机顶盒是最亮的,它们向外散发着光的涟漪,涟漪被搅散的地方是妈妈走过,交界处的光被轻微弯曲,勾勒出她的轮廓。她行走时身后拖着一尾亮斑,像一团移动的白色焰火。李波抬起手,张开,抓紧,那团火便忽暗,忽明。她再往前走,明亮的身形又重新变得灰暗和模糊了。
李波放下了手。过了一会,他的手又伸向了在他的世界里第二亮的东西——一个金属的杯子。它不像别的亮点一样呆板,它是有形状的——一个方方正正的身子,和一个圆鼓鼓的把手。李波觉得它实用得可爱:身子刚好做出了凹陷的窝可以乘东西,向外拱起的把手空隙又刚好可以塞下他的手指,令他可以攥紧、提起那些注定要从他指缝里溜走的漆黑的东西。
那些漆黑得令他害怕的东西。李波最喜爱的东西是为了装他曾经最害怕的东西而生的。某天李波又在抱着那个杯子端详,妈妈拍了拍他:“杯子不是这样用的哦。”她取走了杯子,过一会又端了回来:“杯子是用来装东西的呀,你尝尝这里面装了什么。”她的每个字都向上扬着尾巴,显得轻盈。李波觉得,如果他能看到妈妈总说的“表情”,此时妈妈应该是笑着的。
他想让轻盈的妈妈留久一点,所以他郑重地接过杯子,准备喝下。但他分明看到那个亮晶晶的杯子中间出现了一个深邃的黑洞,他有生以来看到最黑的东西,仿佛被吃掉了一块视野。他打了一个哆嗦。他问妈妈,这是什么?妈妈的语气下降了一点,但仍然没有沉下去:“是水,是人类的生命之源。我们没有他就活不下去哦。”
生命之源吗?我们的生命都是从这样的漆黑中肇始?他望着那一团黑得未知的东西,鼓起勇气放到了嘴边。咽下去,我的体内就拥有这团黑暗了。我的身体会成为一个深不见底的管道,和另一个时空相连吗?
啊,不,什么也没发生。冰凉的,仿佛世界上最舒心的液体浸润了他的口腔,一路抚慰着他的喉管向下。舌尖上不断跳跃、绽放,神经感到一阵酥麻。他的表情应该因为巨大的震惊而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他听到妈妈朗笑:“傻孩子,这是汽水呢,好喝吧?”妈妈的笑声和他的舌头一样雀跃,在两种雀跃的包裹中,他感到心脏轻飘,脸颊上扬,他听到妈妈说:“你笑了诶!有这么好喝吗?”
他维持着脸部的肌肉绷紧直到抽搐,他的口舌间仍充斥着香甜的余波。在那一刻,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这样的东西看起来绝不应该是黑色的。这个颠覆他世界的念头一出现,就吸饱了所有的空气,在瞬间膨胀为一个初生的宇宙,让他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李波心脏停摆,呼吸静止,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他的世界很可能是错的。
在此之前,李波已经意识到自己眼里的世界和别人是不一样的。那是李波第一次出门的时候。他第一次走出了那个上、下铺满粗壮的亮线,而侧边的开口被什么发暗的东西(李波后来知道,那是玻璃窗)蒙住了的小盒子。在那之前,李波认为世界就是由几个三面亮而一面暗的盒子拼接而成的。
那一天,他看到了更多的世界,抑或是更接近正确答案的世界。他看到无数高大的发光盒子沉默伫立,上面开着很多方形而黑暗的小口。也许,那是他们的嘴巴?从口中涌动出许多发光的亮线,它们最终汇聚在离李波很高的地方,织成一张看不见边际的网。李波觉得很有趣,从它们嘴巴里发出的,会是它们说的“话”吗?
因为线实在太多,所以网没有一点黑暗的缝隙。李波纠正了自己:原来,世界只有上面是亮的。一个被某种语言所点亮的天空吗?他看到,这种语言不只从盒子的嘴巴里发出,也从盒子外移动着的人们发出。不过,似乎不是来自于他们的上部的“嘴”里,而是中部所端着的某个亮点。他的视线黏在那个被妈妈的灰影所包含的亮点上,时上时下。虽然看不到,但她感觉妈妈的视线也黏在上面。他沿着那个亮点所射出的亮线望去,它最终和千千万万的亮线混为一体,融合成了那个笼罩在它们头顶的平面。它看起来是那样无限,亮之海,光之天。又或许是某种李波听不懂的语言。
在李波想努力听懂它时,他忽然意识到,是否就如同他无法听懂这些光一样,他的妈妈也看不到自己端着的亮点和天连在一起,和无数个亮线汇在一起?她是否更加无法想象,这些亮线其实是某种语言?
想到这,李波忽然感到某种隐秘的快乐。这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世界上的光都变得可爱起来。他在快乐中和妈妈走入了一个盒子,他听到有人问:“我手上的卡片是什么颜色的?”李波回答:“是亮的话。”即使他感到当他和妈妈走出盒子时,妈妈的脚步变得更为迟缓,连亮点也不再被点亮;但他的脚步依然轻快。
所以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世界只是有些不同,甚至还更加有趣。但是,如果把我最需要的看成了我最恐惧的,如果看到的都是我不懂的东西,如果因为不懂而抓不住身边的任何人,那么我眼中的世界是不是骗了我呢?
李波迫切地想要求证。他的记忆跳跃到这个也许是“错误”的世界刚刚成型的时候。两团灰雾在他眼前移动,他听到其中一团发出的声音:“咱们的儿子是不是个瞎子?”虽然那时他只记得发音,但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补全了意义。在弄懂了这句话意思的那天,他忽然开口说:“我不是瞎子。”
这好像是一个不期待回答的宣告,或许是对回忆里的人远隔时空的回应,但因为已经没有人留在那里,所以这只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恰巧那时爸爸的灰影就在他身旁,听到了他的声音,将自己折叠得与他等高:“真的吗儿子?那你说说爸爸长什么样?”
李波思考了一会,最后说:“不亮。”爸爸的影重新拔高,他拍了拍李波的头,因为拍得没轻重显得像在打一样:“没事啊儿子,看不见又怎么了,看不见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咱还能看到一点。”说完,他的身影便飘向了那个散发着盈盈亮光的角落。在父母数次围绕着它的讨论中,李波听懂了那个东西是“电脑”。
李波知道爸爸的问话是一种亲昵的敷衍,就像他明白在父母的讨论中父亲的也总是在进行烦躁的敷衍一样。因为不在乎,所以爸爸可以给出幽默而乐观的回答,也许是很在意,所以妈妈总发出压抑而沉重的叹息。但就像李波依然认真地回答爸爸的问题一样,妈妈也总是在第二天清晨就忘记昨晚关于“电脑”的一切,重新温柔地呼唤爸爸的名字。
李波可能懂得妈妈为什么周而复始地这样做。因为他始终无法忘记当妈妈总结出他对金属物品非同寻常的关注后,爸爸为他带来了两个金属摆件。他第一次看到一个由许多复杂的弧线组成的物品,很快便取代了那个金属的杯子成为他的新宠,他牢牢地将这个立体的轮廓记在心里,和“狗”建立了联系。在发现他能靠金属辨认形状后,爸爸又给他带回了金属人、鸭、车、飞机。
不再有其他了。因为在拿到那个袖珍飞机的那一天,李波的心中欢喜满溢,他整个人被这种情绪盈满了,牵起了,不断地朝爸爸靠近,好像要近到到两颗心都紧贴到一起的距离,那些欢喜才有了归处。
那时他的爸爸是一团不起眼的灰雾,仿佛轻易便要被电脑辐射出的荧光冲散。他的身体仿佛作为一种装饰编在了路由器和电脑间织出的一片光网里。李波感觉爸爸要被光丝割断了、融化了,他更看不清爸爸了,他像上前亲密的心变成了一种错误——他的手触错了地方。
原本发出着热闹而他无法理解声音的电脑突然安静了,似乎来到了妈妈经常说的“这局游戏都结束了,你别打了成吗?”的那个时刻。但是好像有一点不一样,这次的安静是由他的触碰开启的。李波忐忑地等着爸爸做出“还早呢,我再来一局”这样的回答或是动作,他希望那点不一样快点消失。
但如同蝴蝶效应一般,那一点不同引出了对日常生活的巨大偏离。生活是表面平静的湖水,而李波的手像一颗石子一样击碎了这一切,并受到了巨大的反作用力。当生活以下沉的他为中心向外一圈圈地扩散出同心圆时,力也开始由手扩散到肩、背、脖子、头,然后包裹全身。
涟漪一圈,一圈;李波的世界一颤,一颤。他眼前的爸爸一红,一灰,一红,一灰,而后长久地红了。他的世界不再亮暗分明,而是充满着......?颜色,对,李波忽然想起了那个问题,这一定就是颜色了。他像触电一般联通了自己脑海里关于这个世界的第一张映像。
他的头脑本来因为充血肿胀而昏沉,但现在变得清明了。他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视角从自我抽离,“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男孩。不是充斥着颜色,也并非是一团灰雾。颜色服帖,光线涂抹,纹理清晰,分毫毕现。他看到了显得温润的木质地板和显得冷硬的石膏白墙,他看到顶上吊着一盏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芒。他看到挡在男孩身前的妈妈,微红的皮肤,凌乱的发丝,紧皱的眉头,明亮的眼睛,和从眼睛里滚出的大颗大颗透明的泪珠。他看到妈妈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像是为了支撑她嘶吼的话。他想告诉妈妈,他终于理解了她的世界,他明白了什么是“表情”。
但他没来得及说,他眼前的世界又变为色块浮动,妈妈只有一个鲜红的面孔和彩色的躯干;紧接着,妈妈又成了一团灰雾。
但这并没有停止,李波的视角仿佛被拉长到了一个更高、更远的世界。他看到世界上的一切,都变成了长短不一的波。那些圆滑、起伏、而富有规律的波。他看到一些长度的波进入了妈妈的眼睛,又从她的口中吐出另外一些长度的波。它们散溢在世界中,似乎不能完全被爸爸接收。
他看到在那台电脑和那个路由器之间,发出着另外一些长度的波。世界上所有的电子生命,共享着这一段波。他乘上了一段波,随着它起伏,又马上飞到另一段之上,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爽朗与轻盈。他看到世界上所有的山、川、湖、海,都在自己的波中起伏;他看到波把整个天空铺满,他看到天空之外也有波在延伸,所有的波在宇宙中被合为巨大的一瞬。
他感到一种倦鸟归巢般的安心,好像沉入了有生以来最香甜的梦境。
当李波梦醒之时,他又会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真实姓名:孙千翔
就读高校:北京师范大学
专业:政治学、经济学与哲学
联系地址:北京市海淀区新街口外大街1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