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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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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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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巳》

《阿巳》

“村东头有一个怪老头,迈着颤颤的步子,

每天溜到西头,嘴里叫着‘阿巳'……”

村里的小路 刚一踏上,远处跑来一群大声歌唱的孩子,他们穿着乡下特有的早已过时了的衣服,搭配着上身宽松下身紧裤的样式,被村里的媳妇婆婆赋予“精神”的赞扬,还有一些稍微‘时髦'一点的,或多或少的穿着过年或者从距离不远的乡土衣店里买来的大粉大紫的裙子,并配上被现在城里孩子淘汰的凉鞋,头上紧紧的扎着两个“丸子”或光着头,比起市街上不管老少随手揣一部手机的时代,他们手里拿着最简单最轻易能够带来快乐的竹蜻蜓和风筝,如同撒欢的蝴蝶一样奔跑在乡间的小路上,嘴里唱着不知道从哪家先流传出来的歌谣“村东头有一个怪老头,迈着颤颤的步子,每天溜到西头……”

“去去!”

从房屋里冲出来个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女人,身上穿着已经洗了发旧的花衣,左手拿着面团右手端着面粉看样子在包什么东西。

“别成天哼这个玩意儿,听着晦气……”面上的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嫌恶,紧接着从鼻腔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在眼眶里溜溜的一转,突然转到一个地方不动了,眼睛定定的看着一个方向,忽然裂开那张干巴巴的嘴,嘴巴上裂开着或深或浅的“鸿沟”,她张开一个臂膀,用着满是面粉的手指着面前的人,手还在因为惯性微微的抖,面粉簌簌的往下落,眼神里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半晌才从干涩的嘴里蹦出来几句

“你……你是谁啊?”

“大姑。”

她向前走了几步,在高高的水泥台上就着栏杆,眯起眼睛,用力看了几回,好像是认出面前人的身份,突然反身,迈着艰难的步伐,费劲儿的扭着发福的身子,用两个手腕掀开头上防蚊的门帘,一扭身,就消失在门里面,半晌才听见门里传来响声

“啊…….老头子……快!阿娇回来了……”

屋里又乒铃乓啷响起一阵,转而安静下来,此时我站在门口,看不清屋里的动静,索性抄起门口的马扎,走下楼去。

清明过后的天气总是清漉漉的,前一天的濛濛细雨驱赶了亲人探望的步伐,村里面的老人常说,清明时节会有死去的亲人从阴间获得小鬼的允许来到人间,见自己所爱之人一面,但是探望的时间是有限的,每当细雨从灰蒙蒙的云层降落的那一刻,他们知道,该回去了,即使是再相爱的两个人,血浓于水的家人,也无法违背上天的旨意,不肯让他们执手相语,最起码,他们还能见上彼此一面,

即使是单方面的呼唤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的故乡,踏上了布满青苔的小巷,踩着被许多代人走过已经龟裂的路面,听着大理石发出清脆碰撞的声音,顺着蜿蜒的路面,巷子的尽头,有一条向东向西的街道的最东和最西头,自从乡村振兴战略实行以来,家家改善了生活条件,且推了旧房,换了一个又一个小洋楼。

来的时间还早,正是一天当中的清晨,细雨过后的凉爽大概都留给了早晨,就连不怎么见的老人,也搬起自己的板凳,呼朋唤友的结队,围坐在一起,手里或多或少的捧着篮子或者瓜子花生,操着听不懂的口音,唠着东家长李家短,嘴里还不停闲的磕着,拨着东西,眼神时而惊讶时而暗沉时而不屑,连路过旁边的大黄狗都似有似无的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听不得这些事,甩甩尾巴,颠颠的走开了。被围在中间的一个婆婆嘴角向下一歪,眉毛一挑,用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一张,得,一个人又身败名裂了

但是他们说的一个人我到挺感兴趣的

“就村东头那个人啊……啊对就那个叫东张头的那个人…….死了!”为首的操着一口正宗的家乡话,一个穿新的暗红色半长袖的老婆子说道,这是村里面出了名的“灵通”,方圆几十里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啊?…….那,那啥时候死的也?”另一个穿着洗了掉色的粉色衬衫的,约莫50岁出头的女人,手里正择着豆角,扭过脸来问她,“咋被发现的也?”

那个穿暗红色衣服的人白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

“咋发现的……还能咋发现的,尸体都臭了被人家旁边的阿文给发现的呗”阿文,我们村一个高中就辍学的一个小伙

“当时没人知道他是咋死的,据说阿文那小子是发现好几天都没看到那个东张头啊从往外边走,才发现不对劲啊的,后来巧了他那个门,哎呀他那个门破的哟,当初村里面都叫人盖了新房,就他不盖,那个房子都成什么样子了……”

“下雨天还漏水,那个冬天根本就不防寒呐,每天都能听到他在屋里面嚎叫……”另一个人截了她的话补充道,

  “他那个呀,据说是年轻的时候连学都没怎么上,大字才认识几个就跑出去跟人打工去了,后来说是在外面赚啦几个小钱吧,就不想在外面干了,回来就盖了这个房子,谁知道呢……”

这个人我倒是听爷爷讲过,这个叫东张头的人,其实真名谁也不清楚,说是姓张,叫这个名是因为他家一直住在村里最东头,故而有了这个绰号,当时他还年轻,想着拉上我爷爷,一起去城里做大买卖,爷爷当时刚成了家,正还没有缓过来,就听到他的建议,内心有一些动摇,但是碍于家里抽不开人手,地里又需要人来照顾,三思之下,决定放弃这个机会,让东张头自己一个人出去闯荡,临走时东张头握着爷爷的手,说道“等俺赚了钱,一定让你都去大城市看看”,说完,就一个人,跟着另一个从别村过来的人,头也不回的出了村

可又是谁能知道,这一出去,就是三年,第一年村里的人还在兴致冲冲的讨论着东张头进城的事,都想着东张头挣完钱回来之后的表情;第二年有时聚在一起唠嗑的时候,偶尔提起来几句,就当充一个笑话;第三年,就再没有人提起过他了,东张头这个人,好像就再人们的脑海里逐渐淡忘,即使有人提起来一句,他们也就摆摆手,说

“东张头啊,这人,谁知道呢”

可就在某一天,东张头回来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只知道当时是第三年的冬天,多么寒冷的黑夜啊,家里的土狗都不愿意出来叫上几声,夜里黑咕隆咚的,踩在雪上,嘎吱作响,听着光叫人心里发毛,东张头这个时候敲响了爷爷家的门

他裹紧身上单薄的衣服,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拿出来一百块钱,一百块钱啊,在那个时候,是多么的难得,他劝爷爷赶紧收下,并千万嘱咐爷爷,一定不能告诉他来过的消息,更不能说这个钱的来历,说完,就转身离去,任凭爷爷怎么劝他留下,头也不回的踏入了茫茫雪地中,直到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就在村子的最东头定居了

他回来的时候没人知道,盖房子的时候也没人知道,等他盖完房子住进去的那一天,村里终于有人意识到村东头新来了一位住户,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全村人都知道了。人,都有一种爱凑热闹的性格,村里过会的时候不知道谁又提起来这件事了

“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外边的人,他看着可眼熟了也……”

“……像那个三年前姓张的那个小伙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就如同热锅里泼上油似的,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谁最后说了一句

“既然这样,我们就去看看是不是他呗”

群体性活动的发生不仅仅是个人自发性的结果,这其中也有着一个或几个人起推波助澜的作用。

所以,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带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带着一张能说会辩的嘴巴,到了村的最东头。

起初,东张头以为是爷爷来了,但当他发现门外是一群亲戚时,有那么一时片刻的失神,随后恐惧淹没了整个人的意识,脑袋里只有一个字“躲!”,他手忙脚乱的将这群人拼命地赶走,手里不知何时拿着一根长木棍,推着人群,又撵着趁虚而入的孩子,这些人同样也认出来他了,嘴里大喊着他的名字,但东张头对此充耳不闻,好像驱赶的是一些私闯民宅的陌生人,他头低的死死的,不愿意跟面前的人对视一眼,没人看清他的表情,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等到把所有人全部赶出去时,他将大门死死的关了起来,这一关,就彻底阻断了他与这个地方的联系。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爷爷这样从小与他光屁股长大的人,也读不懂他在想什么,被撵回来的人有的眼里带上了失望,又有的有一些不甘,嘴里还嚷着

“这个人,估计是赚了大钱了呢,连人都不愿意认了呦”

或许这句话起了什么作用阴阳怪气的声音此起彼伏着什么“白眼狼”“赚大钱就翻脸不认人”“没良心啊”充斥在空气中,令人难以呼吸

过了一会儿,抱怨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这时有人说出来一个可怕的猜想“你说,他这样躲咱都,是不是在外边儿过的不好,欠了债,逃回来了吧?”欠债,是这几年村里面刚刚流行的词

这一听可不得了了,回来的人嘴里瞬间换了词,各种埋怨和伤人的话层出不穷,为此,他们还心惊胆战了好几天

事实证明他们确实想多了,自从这件事之后,村里照常生活,该播种的播种,该拔苗的拔苗,该收割的收割,过着一年四季该有的生活,有时候偶尔有人从田地里直起身,说道:“哎,就东头那个……咋样了?”

“谁知道呢”往往收到的回应就是着四个字,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的回应,仍是低头劳作,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

“哎?我说,当时不是说,那个东张头养了一条蛇吗?”听到这,有人忍不住发问

“哎呀!我知道,不要催撒!”那个穿暗红色的婆子呸了一口,继续说道“当时也停了个……多少年也不记得了,反正啊,有人给俺都说,那个东张头,养了条蛇!”

其实谁也没怎么见过那条蛇,毕竟像蛇这样的冷些动物,避都还来不及,谁又会冒着被咬的风险去看呢。据说这蛇是在清明时候捡到的当时那个东张头在给家人上坟,回来的路上也算是个傍晚的时候,天都开始黑了,谁愿意在天黑的时候回家啊,东张头当时裹紧了衣裳,低着头,向家的方向走去,心里还默念着从哪听说很管用的阿弥陀佛,路过一个木桩的时候,停住了,他看到木桩旁边放着一堆鹅卵石,想着家门前的台阶被雨水冲的有些决堤,再不巩固一下,恐怕到时候就塌了,那索性就带一些回去吧

就这样他心里想着,展开手中的口袋,开始往里面放石头,等到捡满了两个口袋,连站起来都艰难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石头,这块石头太白了,上面就好像没有瑕疵一样,放在手心里又到不了手指上

“这块挺奇怪的,看着也挺好看,拿回去放着吧”

碍于兜里一点地方都没有了,无奈之下,他把这块石放在手里攥着,一路向家走去,他总感觉,手里面的石头,在动。

清明节刚刚过去,一连下了两天的雨终于在数不尽的思念中依依不舍的停了下来,但好像是不放过人似的,有一连几天不放晴,阴沉沉的天,像在诉说自己多大的委屈,竟没有一个人陪它作伴。东张头虽然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天气,看着就像哪家受委屈哼哼唧唧哭泣的婆娘似的,闷闷的,让他心里不自在,但也至少暂时摆脱了一连几日的烈阳高照,突然降下来的温度,到让他乐的自在。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东张头早些年在他爹还没有过世的时候,手里是有着几亩地的,这地东张头都计划好了,他进城挣钱,爹和娘就在家里面闲的没事照看那几亩地,等到时候自己手头有了些钱,就回来,给爹娘一大半,自己剩下来,想着,办一个厂子,养几头小牛头,等他们养大了,再卖掉,换几个小鸡仔,等鸡长大了,就生了蛋;最后再娶一个媳妇…….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嘿嘿笑起来,当时身边的人都问他傻笑什么呢,他不理这些人,这些事情,都是他心里计划好的,谁都不能告诉……等回过神来,他站在自己用石头和木头堆积的屋子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里又有一丝丝的庆幸,幸好啊……

“东张头啊,你家怎么还不换新房子啊?”一个路过出门办事的李二婶看到他沉默呆傻的模样,问道

“村里边都盖上新房子啦也,你也得记着盖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斜的眼睛半瞅不瞅的看着东张头的屋子,东边的墙壁上有的连墙皮都脱落了,稀稀拉拉的掉下来好多,里面的草席子的边缘和灰砖块裸露了出来,墙上的裂缝,东一片西一片,有从上到下就裂开的,也有从半截开始的,像一位年老的人脸上纵横的深沟。再往里边瞧,平平的房头,土气的腻子粉抹上的墙,对联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换过了,再看人家旁边,两层洋洋气气的小阁楼,在另几处地方添上几块红色的长瓷砖,门前再换上那种高大的红色双开门,挂上一对展新新的灯笼,多气派!

东张头没有理她,仍然是跟木头一样呆看了一段时间,然后像是有什么觉悟一样,抬起有些发硬的关节走到大门处将生了铁锈的锁子拿下来,然后进家转身,砰!的关上的身后的木屋门,这人劲本来就不小,这样一关明显是用了劲的,李二婶刚准备转身走,被他这冷不丁的动作下了一哆嗦,回头对着那扇恶狠狠的咒骂了几句听不懂的鸟语,等她骂尽兴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哼哧哼哧往乡村外走去。

东张头依旧是安静的,安静的,即使是李二婶走了,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他才呆呆的回过神来,依旧是木讷的,沉默的,抬起脚向里屋走去,绕过蒙上薄薄一层灰尘的桌子,直直的来到炕边,然后,直愣愣的,面朝炕,张开双臂趴了上去,似断了线的提线木偶,终于完成最后的演出,谢幕退场。

“嘶嘶……嘶嘶嘶……”

应是过了一天的时间,东张头睁开眼时感受到来自身体机制发出的强烈抗议,第二日的余晖透过不知几天,几个月,或者几年才擦过的窗户,斜斜的照进来带起一层飞舞的灰尘

“嘶嘶嘶……”

耳边的嘶鸣声更加清晰了起来,东张头心里突然一紧,然后手边传来一阵痛感,东张头立刻翻身坐起,低头看 ,幸好,手上只有两点浅浅的印记,再一看,一条通体白色的细长条生物在凌乱的被褥中穿梭,直觉告诉东张头这不是一件好事。他坐在床边,静静的看了一会,然后伸手,掏被子,回手,猛的抓……等他将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时,一条白色的,细长的,小蛇,正和他四目相对。

“忒!这不得吓死个人啊……”剥豆子的张大娘张圆了她那张干瘪的嘴,喃喃的说道

“可不是……”穿暗红色的老婆子终于肯定了一句,“听说当时啊…..东张头叫的声儿可大了……十里八村的人都听见了……”

这我可要为东张头辩白一下了,当时爷爷从他屋前经过,想着去看他一眼,结果刚摸索到他家门墙边,只听休!的一声,抬头一看,从墙那头飞出来一团白色的东西,啪叽 一声落在了爷爷脚边,定睛一看,嘿,差一点没有被吓死,一条白色的刚出生的小蛇,正嘶嘶的吐着蛇信子看着他。爷爷当时就已经吓的有些腿软了,刚想叫人,却见那蛇将身一扭,顺着东张头家门的缝隙,顺溜溜的钻了进去,事情发生的如此之快,等爷爷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不见那条蛇的身影

“罢了,都是命…..顺缘吧。”

“后来呢?”当时我趴在爷爷腿上,扬起脸,急切地问他

“后来?”现实中声音与记忆中渐渐重叠,“我哪知道也……估计……叫人给杀了吧”

“我见不可能,”另一个人听说这个猜想不乐意了,他搬起身后的马扎,挤开围在一起的人群,擦拉一下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嗯,太阳出来了,升温了。他一屁股坐在穿暗红色的婆子跟前,挺直了脊背,斜睨着眼儿哼了一声,说道“如果它叫人给杀了,那你咋还能知道他养蛇的事儿?”

那婆子瞪了他一眼,哼哼了两声,,不说话了。

当蛇又一次进东张头家里时,它盘曲在炕边,只是伸开头,看着床上仰面躺着的人。那人好似睡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它顺着东张头耷拉下来的脚,一圈一圈的缠了上去,谁知道它想干啥,如果这时候有人在旁边,指不定就要大声喊叫,然后疯狂爬行,找自己手边所有能拿的东西向面前可怕的生物砸去,顺便再支起自己早就吓软了的腿,用力推开门,慌不择路的逃出去,昭告天下。似又是过了很久,它终于感觉到身下人动了,东张头慢慢抬起手臂支起自己的上半身,然后,又一次跟面前的生物来了一次对视……

这次他没有再把他赶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想着,让它好好看看这个一日三餐都解决不了的家,还有什么够这条蛇吃的,好让它早点放弃,回归大自然。可是东张头好像低估了这条蛇的毅力,它就这样一连待在东张头家五天,除了出去觅食,其余时间要么在东张头家院子里或者自己开土种的菜地里穿梭,就是把树枝上的麻雀吓跑。东张头也随它,只要它不惹事就行,中国人特有的包容性,在这一刻显现出来。

直到有一天,东张头逮到正在吃别人家小鸡仔的蛇,他怒气冲冲的把它带回家,对着它吼道“你这条蛇,咋这么不懂事也?人家的东西儿,是你能吃的不?”就这样骂骂咧咧的持续了半个钟头,东张头不说话了,他看着在地上蔫了吧唧的蛇,心里有意思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他摆摆手,自嘲道“我真傻,跟一条蛇较什么劲,蛇都是冷血动物,等有一天他还不把我吃了算好。”他又低头看看那条蛇,“你挨了我算是遭殃,没啥好给你的,这么久了连隔壁阿文家的鸡都有名字了,你也取个名字吧”

“今年是蛇年,你又是在这段时间生的,又是条蛇,叫你阿蛇有点别扭,就叫阿巳吧……”

就这样阿巳应该是在东张头家落户了,但是东张头还是和之前一样,他做他的事情,阿巳自己找自己的乐子,唯一改变的是,每次阿巳晚上或者黎明前回到家的时候,家里总有一盏灯亮着

后来啊,阿巳一天天长大,不知道是受了环境的影响还是着怎的,它开始帮东张头干活,有的时候帮他拖个扫数,有的时候帮忙看门,村里的人就连小孩都知道村东头有一个叫阿巳的蛇,虽然很新奇,但是一次都没有见过,只是在墙外路过的时候赶紧跑过去,或者捂着小孩的嘴,打着手势,悄声的过去。阿巳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每当从木头缝或者墙角上向外看的时候,总感觉一阵好笑。日子也一天天过去,外面对于阿巳的传说越来越离谱,有说东张头家养了一个比水桶还粗的蛇,有人说东张头那条蛇一口气能吞下一头牛,还有的说东张头应该是修炼了什么法术,能操控蛇为他做事,到时候肯定要出来危害全村人,所以每家的爷爷奶奶或者一些长辈面对哭闹不听话的孩子都会说“再闹,再闹东张头就带着蛇来咬你了。”这句话总是出奇的奏效,孩子果然止住了哭声,一脸惊恐的看着村东头的方向,嘴里喃喃的“别来,别来”

这回可是真的冤枉了,由于关于阿巳的传说越来越离谱,众人的心也越来越不安,有的人就上报给了村长,一些胆大的人还自告奋勇的说帮助捉蛇,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像东张头刚盖好房子那天那样,又一次去了村的最东头那户人家。

当时已经是晚上了,众人拿着手电筒,那时村里连基站的没有几个,村里有手机的都去城里了。当他们敲开东张头家的门时,东张头仍然是一副冷冷的样子

“那个……张子啊”村长站在门前,拿着手电筒打在东张头脸上,说道“听说你家养了条蛇啊……”

“.…..”东张头仍然沉默

“那个……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村长攥了攥手心,心一横道“想把你这条蛇带走的!”

东张头好像是动了动,他抬起头,眼一错不错的盯着面前的人,眼神盯着吓人,村长紧张的咽了口口水,然后咳了几声,身后的人见状一把推开东张头,直直的闯入东张头家里开始翻找起来,从窗户上不断的闪现手电筒的光线,伴随而来的有锅碗瓢盆翻动锅盖木材掉落的声音,过了一会,屋内的声音渐渐静下来,四周又恢复了宁静,寂静的有些可怕,谁也没有说话,那群人从屋里一个接一个的出来的时候,村长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黑,等到所有人出来,村长的脸色已经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

“.…..那个……张子啊……”村长还想再说什么,东张头突然像是满血复活了一样,将村长和那群人发狠推了出去,然后又一次像之前那样,砰的一声,紧紧的关住了门。他甚至在做完这一切后,没有立即回到屋子里,他太害怕了,太害怕这群人会突然折返回来,然后将这道弱不禁风的门一脚踹开,对他说着恶毒的话,他的手指微微的颤栗着,头埋在臂弯里,无助的像个随时都有可能被无常带走的魂

被这样带走也好,反正也没人爱我了……

“嘶嘶……”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猛的抬头,看见墙头处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他突然起身直直的冲进屋子里,颤抖着手划拉好几次火柴点燃一根蜡烛,他继续坐在床上,两眼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一条白色的身影从门口处进来,穿越过重重的阻碍,来到他面前,仰起头,用着那双直立的椭圆形看着眼前的人,一滴泪划过它的鳞片

烫的……

它嘶了一声,离开了。

第二天,东张头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定,竟然开始带着阿巳出门,这一听可不得了了,这消息的传播速度比任何时候都要快都要猛烈,如同龙卷风一般,席卷了整个村子。当东张头带着阿巳出来的时候,隔壁的阿文正好往外面倒垃圾,一看到东张头身边的阿巳,连招呼都顾不上打,垃圾还掂在手里,嚎叫声响彻了整个街道,这下,全村人都知道东张头以及他那条名叫阿巳的蛇出来的时间了

东张头出来的时间很固定,路程也很固定,无非就是偏傍晚的时候从村东头溜到村西头,阿巳也很乖,它不乱跑,也不乱吃东西,更不会乱吓人,因为本来就没有人,这也是它很疑惑的一点,明明他出门的时候还有人啊,为什么它一出来就有人汗喊“快跑,那个怪物和那个蛇来了!”

谁是怪物?蛇说的是我吗?

就这样持续了几年,东张头每天雷打不动的带着阿巳从东头溜到西头,渐渐的人们见它没有什么伤害,开始小心翼翼的从屋里走出来,有些人迫于生计也没有办法从屋里出来或者回去,毕竟游子归乡,慈母手中的线仍未停下,后来啊,有人开始在过道的时候向东张头打个招呼,或者点点头,但是还是没有人敢对视它旁边的阿巳一眼,更多的就是在他们走后聚在一起,对这那俩指指点点,东张头也不理他们只是一门心思的照常做着遛弯这个事,有种颐享天年的乐趣。

突然将故事的那个男人声音低了下来

“啥呀?咋的了?”剥豆角的那个婆婆听着入了迷,连手中的豆角都忘了剥,着急的问道

“哎呦,别催!”那个男人骂道

那时候东张头已经老了谁也不知道他多大年纪,毕竟也没人知道他多大年纪,,但是他还是一天天的迈着蹒跚的步子,手里也不知道啥时候多了一根棍子,做他的第三条腿,一点一点向村西头走去,再回来,阿巳还是那样,一点点跟在东张头后面,有的时候迅速滑到东张头前面,停下来等着他走到它停下的地方,然后继续向前走去。有不少人在身后或明或暗地说过,蛇是养不出感情的,有的好心的跟东张头在阿巳外出的时候咬耳朵跟他说

“东张头啊,这蛇是冷血动物,是养不出感情的,你现在年纪也大了,兴许那一天,他就……”这个人就是阿文,他的担心其实不无道理,东张头也知道,蛇是养不出感情的,但是他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说是舍不得也不是,心里闷闷的。他叹息道

“没有感情……没有感情好啊…..即便是我死了,它也没有什么牵挂……”

“你!…..哎”阿文见劝不动,叹息这离开了,走到门口,他气不过,还在门口大声喊道

“这个东西迟早会把你吃掉的!它没有感情!”

然后撇了刚从外面回来的阿巳,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阿巳还是照常回去,照常进屋,照常留在东张头脚边,它看到东张头叹了一口气,抽了一口手中的烟,看着虚空中的尘埃或者是发呆,似有似无的问道

“你有一天会吃掉我吗?”

阿巳听不懂,但是它想起来,不管东张头说什么,做什么,他们身后总有一群人指着他们,嘴里说着什么话,然后摇着头。它虽然不懂,但是它也学着那群人,用力摇着头,发出嘶嘶的声音

兴许是它表现的太过用力,还是被烟呛到,东张头猛的咳嗽了两声,边咳边大笑,笑的眼泪流了下来,他还是摆了摆手,这次一句话也没说

变故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那一天是一个靠近清明节的时候,天气还算可以,阿文发现东张头还没有出门,平常这个时候东张头早就出门遛阿巳了,虽然已经习惯了阿巳的存在,但是一想到它那个恐怖的眼睛和吐着蛇信子的样子,还是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暗暗想到,应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心一横,下楼推开了东张头家的门。刚准备进屋,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他的脊柱爬了上去,头皮发麻。阿文猛的推开门,看到东张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好像睡着了一样。他上前几步,赫然看见阿巳直直的躺在东张头旁边,这是蛇在想要吃掉自己猎物的前期测量自己猎物的长度!!!他瞬间奋起随手抄起一把刀向阿巳砍去,阿巳看到有危险向自己,立马从床上窜起,向门外逃去,阿文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去追阿巳了他到外面喊道

“快来!阿巳要吃掉东张头!快抓住它!”

然后迅速回屋查看东张头的情况,他晃了一下东张头的身子,喊了声

“东张头?东张头?!”

还好,东张头只是睡的有些死,并无什么问题。他迷迷糊糊的醒来,第一件事问的是

“阿巳呢?”

等到阿文给东张头讲当时发生的事时,只见东张头越听神色就越凝重,眉头就锁紧了几分,后来,阿文干脆就陪着东张头坐着,防止阿巳再回来。等到天渐渐暗下来,屋里都陷入一片漆黑时,东张头划出来一根火柴,点燃了他面前的蜡烛,蜡烛的光焰一明一暗,照着他的脸一半阳一半暗,面色仍然是凝重,仍然是不语,半晌,阿文才看到东张头嘴唇动了一下,好像说了什么话,凑近一听,听到:

“得点灯,阿巳晚上回来会害怕。”

又到了一年清明节

东张头还是照常来到父母发坟前,即使是每年过来祭拜,坟头上还是多多少少的长了好几根草,东张头费力的够到那几棵,薅了下来,随手摆在身边

“.…..”

就这样看了一段时间,东张头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路过鹅卵石滩,他停下来,就这样静静的看了一段时间

“没有……”

他回去了

东张头还是照常起床,照常遛弯,照常点灯。但身旁有没有一个人陪他了。

再后来,有一天东张头从外面回来,看到家里大门开着,他心里有一股没来由的情绪,推门进去,他看见阿文正站在院子里,指挥吆喝着面前的人们,他看到东张头回来了,老实的脸上挂着一丝不好意思和心虚的微笑。他连忙小跑到东张头旁边,不等他开口,说道

“东张头,我看你这房子这么久了都快塌了,村里早就整上洋楼了,”他挠挠头,说道“所以……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帮咱翻新一下……”

看着面前的土块一堆一堆落下,草垛不知道怎么的散了,落在地上像随意丢弃的废弃物一样,东张头心里一阵接一阵的抽痛,他先是对自己说道,然后又喃喃道,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开始嚷着

“不行….不行!你们不能动!阿巳回来…..回来会找不见家的!”

他大声道,声音又急,所以听的不太清楚,阿文以为他舍不得便在旁边劝慰道

“哎呀,东张头,你放心这个屋子到时候还是你的别担心只是换了个样子而已……”

“滚….滚!”东张头像是被刺激到了,抡起手中的棍子向那群人打去,他怒视着面前这些人,眼神凌厉的像是面对自己的仇人,手中的棍子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疯了一样向众人砍去……

事情终于都结束了,阿文骂骂咧咧的被赶出去,在门口呸了一口,骂着没良心不识好人心一类的词。

东张头仍旧是抱着膝,头埋在臂弯里,没有一丝动静,他已经老了,已经哭不出来了。他看看那破败的墙头,没有那道白色的身影回来了。他抹了抹脸,踏着破败的景象走进了屋子里,背影依旧孤独。

晚上,屋子里照常点起一支蜡烛,他依旧是日复一日的生活着

阿文每天都有看远方的习惯,这是因为他算是离村口比较近的一户了,应该是守门人的职责,他看着村口,看着一个个年轻人脱离贫穷的村庄走向向往的城市,又有的从城市中伤痕累累的回来,或者穿金戴银的风风光光的回来,只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东张头已经有好几天没出门了。不好的预感从他心中升起,前两天他还以为只是因为他的自作主张导致东张头生气,但是一个人怎么能忍受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不拉的?

他突然想到什么风一样冲出家门,站到东张头家的门前,他已经气喘吁吁,连开门的勇气都没有,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终于他骨起勇气,伸出手,颤抖的推开大门,从窗户上看,阿文一点一点的向那扇门走去,心跳声在他的耳边不住的跳动跟打鼓一样,终于他蹭到门前,慢慢的慢慢的推开了面前那扇门

吱呀——

木门与木头摩擦的声音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阿文咽了咽口水,慢慢走到床前,东张头还是那样,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般,手里仍然握着一盒火柴,以及掉在床上的火柴棍。但是飞在他身边的苍蝇,以及门头墙上哀叫的乌鸦,无疑不再告诉他一个可怕的事实

东张头死了

他死在了清明之后,阿巳孵化的时候

他的坟埋在了他爹娘的旁边,只是当时有人祭拜一下罢了,只是那座房子没有人住罢了,只是没有人再因为那个房子里有蛇就吓的不敢经过了,只是后来没有人再记住那个叫东张头和阿巳的了

可怕的不是死亡,可怕的是死亡之后没有人记得你。

但是还是有东张头与阿巳的故事流传下来,孩子们在不听话的时候,会有长辈说道“再闹,再闹,东张头就带着阿巳来了。”等他们大了一些,就会有人给他们将关于他们的故事,小孩子嘛,有什么懂的,所以他们就编了一首歌,一首没有任何署名和节奏的歌,但是歌的主角仍然让他们深信不疑

后来有一天,爷爷带我去了一个地方,现在想想,可能是东张头的坟墓吧,当时我学着爷爷,对着那个没有名字的墓碑,深深的鞠了三躬。很奇怪,当天并不是清明,也并不是什么重大节日,没来由的下起了雨,我抬头看见,坟头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杂草,墓碑前放了一撮零散的花朵

谁送的?我也不知道

远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期间若隐若现的白色穿梭其中,大雨淋湿了我和爷爷的衣襟,也模糊了我的视线,隐隐约约,看的不太真切

斜斜的阳光照着一天的风景,将靠墙唠嗑的人影越拉越长,手中的瓜子早已磕完,手中的豆角早已放下,却还是呈勺状,好像有说不尽的话都盛在手心里,他们的话题早已经结束,却仍旧意犹未尽的听着。我拍拍腿站起身,收起了做了一天的马扎,转身向反方向走去。

忽然,我看到迎面好像走过来一个老人,他蹒跚的步伐踩在破碎的大理石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手中依然操拿着一根拐杖,一步一步朝着他来时的方向走去,我迎面走过,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微风扬起,带着他口中的话语旋转飘向天空直至消失不见,他的步伐依旧蹒跚,背影依旧伛偻,他的灵魂走过布满苔藓的青石板砖,穿过窃窃私语的人群,走向了最熟悉的房子,夜晚,他或将用苍老的手拾起床上还未点燃的柴火,轻轻划开红色包裹的烛头,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落日将好在山头坠落,昏暗的窗透出如往常一样的烛火,那一晚,大火吞灭了那个破旧的房子,他也一直在等那个从墙头探出来的身影

夜晚,归来的游子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村东头看到这一场景,惊吓如同刀刃般抵住了他的身体,他顾不上手里拖了一天的包袱,连跪带爬的向村里跑去,强烈的好奇心让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场深夜燃起的无名火灾,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里站着一个佝偻的人影,嘴巴一张一合,无声的说了一句

刹那间,他看清了句话

“......阿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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