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秋叶黄,地染霜时,母亲就会把厚厚的棉被从衣柜里拿出来,晒在院子的晾衣绳上,正午的阳光暖暖的,白灿灿的晃人的眼,小花猫慵懒地伸展着四肢,竹席上铺展的一片雪白,是昨夜刚剥好的洁白的棉花,正酣畅淋漓地吮吸着阳光。母亲坐在挂满红柿子的树下,仔细地刻着鞋样子,准备着糊一些布料,在冬天到来前,给全家人都做一双新棉鞋。
这时候,我是闲不住的,在晾衣绳上的棉被里钻来钻去,被子真暄软啊!柔柔的,暖呼呼的,深吸一口,有阳光的味道,被子随着我左右摇摆着,感觉像在荡秋千,母亲看着笑着,“真是个疯丫头!”晚上,我便睡在了有着阳光味道的棉被里,美美地进入梦乡。
竹席上的棉花是昨天傍晚拾的。母亲选择在下过露水后去田里拾棉花,如此白日里干枯的棉叶就不会粘在棉花上,就可以得到纯净洁白的棉花,成色优良,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有时我也会跟着去拾棉花,我们会带上口袋、巴斗、篮子、包袱等物件,青墨色的天幕上,一轮皎洁的月光,银河系的白光横贯天际,北斗星清晰明亮,清冷的秋夜里,我们是这辽阔旷野里移动的生命个体,穿梭于湿漉漉的棉垄间,寻着那一朵朵白。
母亲手脚麻利,弓着腰,双手齐下,精准摘棉,不一会功夫腰间的包袱就鼓鼓的,像八九个月的孕妇 ,然后倒进蛇皮口袋里。我们小孩子就摘在竹篮里,一晚上也能摘两三篮。那时感觉自己像童话世界里的小矮人,透过头顶宽大的棉叶和伸展的枝杈,我看见天空滑过的闪亮的流星。棉叶的锯齿状边沿划着我的脸,我用手遮挡着挪移,坚硬的枝杈又在我的手面上剌出道道血痕。可母亲却摧枯拉朽般势不可挡,风风火火地勇往直前。
摘完棉花回来,已是夜里九点多了,冷寂的夜里,连虫鸣的私语声也寻不见,好似掉进沉寂的黑洞里。母亲又开始连夜剥棉花了,要赶在天亮前,剥完所有采摘回来的棉花。迎着新一轮的晨曦,要晒棉花,也是晒希望。
母亲从不抱怨辛苦,白日里,她总是喜欢站在地头观望,望着自家辽阔壮实的棉田,望着骄阳下,一朵朵沉甸甸的棉桃炸裂,在阳光与时间的滋养下,绽放雪白的棉朵,遍地白晃晃,亮晶晶 ,如云朵,似雪花,成片成片地荡漾而去,就像大地的诗人,用洁白的语言,书写着大地的温柔与丰饶。
只见母亲眉眼间堆笑:“今年的棉花开得真好,又可以卖出好价钱了。再打两床棉被,做几套棉衣,还有棉鞋了。”
为了能给家人们做棉衣,母亲每年都会种棉花。春天,母亲就提前育苗,自己搭建育苗棚,用肥沃松软的土壤提前培育种苗。两颗小苗育在一个柱状营养钵里,它们像母亲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家,挨挨挤挤地排列着,青盈盈一片,活泼可爱。麦子收割后,就开始移栽在田地里,然后一遍遍地松土、锄草、施肥、治虫、抹芽、打顶、打药,直到棉花开花、结桃、吐絮、采摘,从初夏一直忙到深秋,母亲像拉扯自家孩子一样侍弄棉花,每一棵棉花的叶片上,都滴着母亲晶莹的汗珠,洒落一地光芒。
母亲对土地是如此的谦卑与敬畏。她是在照料着棉花,也是在照料着一个个孩子,更是在照料着自己心中的希望。
棉花开了,母亲笑了,此刻所有的辛酸和劳累都因这灼灼盛放的棉花烟消云散了,母亲捧着白云般的棉朵满脸笑意地说:“看这棉花,长得多厚实,咱家孩子冬天的棉衣有着落了,十层单不如一层棉,有了棉花才能过冬啊。”
我到外地去读书,就带着母亲做的新棉鞋,是母亲连着几个夜晚在灯光下,一针一线缝制的,千层底,针脚密密麻麻,厚且紧实,鞋面是黑色棉布,续着暄腾腾的棉花,上面绣着一枝红梅,红花绿叶,点缀着,很有意境。想不到,目不识丁的母亲,也有着对美的追求。那些年的冬天,我始终被这温暖包裹着。
我结婚时母亲按照家乡习俗给我陪嫁了九床新棉被,都是新打的棉花,被子都厚厚的,柔柔的。母亲在自己院子里,铺上席子,一层被里,一层棉花,一层被面,规规矩矩地压好边沿,用红色棉线,一针针地缝着喜庆与不舍。那锦缎的彩色被面上绣着龙凤呈祥,绣着喜鹊登枝,绣着百年好合......在阳光下映出金光闪闪,煞是绚丽。
母亲从我结婚前的一年就开始盘算了,她虽然不说,但是那留出来的一亩棉花地就暴露了她的小心思。我知道母亲的心里装着她的棉花,但更装着她的孩子。
棉花,像大地上的云朵,轻轻飘落人间,织就温暖的梦;棉花,是大自然的信使,传递着关于生长、希望与收获的喜悦;棉花的绽放,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关于温暖与爱的动人故事。
霜染红枫,天地寒凉。岁暮时节,我新纺一床棉被,铺在母亲的床上,愿母亲冬日安暖。
(本文已在2024年11月2日发表于《新乡土文学》公众号,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