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焰火缭绕的天空逐渐退去了激情,晚霞羞涩地躲在云层后面。我在麦垄上与小昆虫嬉戏着,陶醉其间。可当我回过神时,天色已黑蒙蒙,我朦朦胧胧地看见远处有两个黑影。
我想叫,又恐惊动了暗夜的鬼怪,脑海里不时浮现黑白无常、无头鬼、白衣鬼等闪现在我面前的恐怖画面。我想走近他们,可是走了几步就被麦茬戳伤了腿,每走一步都会扎的生疼。那年我大概五岁,父母在繁忙地抢收麦子,他们把我安放在地头玩,此刻,我正在恐慌无助中等待他们的救助与安慰。已不记得多久,他们才折返,把我从暗狱里救赎。
“咱家梅子胆子可真大呀!你可记得,那时她还不记事,大概三岁左右,半夜里咱俩在场上扬麦子,漆黑的夜里,她一个人拃巴拃巴步子,就到场上去了。只听见喊了一声‘俺娘’,喵呜一下就哭了。”母亲给父亲说时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情,而后则是无奈的愧疚。“唉!那时候难呀!”
我不敢想象,是什么力量促使着我,要穿过几条深深的弯曲的巷子,沿着村子最宽的矸子石路,向北走过两节地,再穿过一个河坑,去寻找到父母。也许就是单纯的想念的力量,吸引着我。我发现床边没有母亲的温度,我要抱着母亲才能入睡。任何恐惧在爱面前都会败下阵来。
幼年时期,麦忙季节,父母不放心我,多数都是把我锁在家的。当我睡到自然醒,下床后看到的是门被从外面锁上了,我便学会了自娱自乐,消磨时光,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二
待我逐渐长大,母亲给我准备了一把,在磨刀石上打磨的锃亮的镰刀,“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割麦子了。”我很兴奋,因为拥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镰刀。
早饭后,太阳便炙热起来,一夜的露水蒸发殆尽。我们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父亲推着架车子,里面放着水壶、镰刀、铁叉、耙子、捆绳,还有我,母亲紧跟在后面,微笑着看着我们,我坐在车上起起伏伏,像湖水中跳跃的小鱼儿,这一路的颠簸另我兴奋极了“爸,爸,你慢点,我要掉下去了!”我们一路向离家三公里远的田地走去。
父母都躬着九十度的腰,拿起镰刀挥洒自如,娴熟果断,每一刀下来都干脆利落,一次可拦一米长六七拢宽,唰唰唰……,一大抱麦子拢在怀里,顷刻间,一堆麦秸秆堆放在麦茬上。
而我只是分两垄麦子,可是我总是赶不上他们前进的速度。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让人不敢看它一眼,它那万丈金针般的光芒准能刺伤眼睛。我已经乏力了,口渴得厉害,汗珠子擦不尽,衣背已经湿透,长裤紧紧地裹挟着身体,卷起裤角透透风,却发现,麦锈浸染在小腿上、脚腕上,灰不溜秋得,丑得厉害,令人哭笑不得。
我是可以躲滑的,父母也不要求我必须干多少活,体验一下劳动的艰辛就好。我开始坐在土地上休息,喝着从家里提来的白开水,不时地抱怨几声“我的腰疼死了”,这时父亲会说,“小孩子,那有腰?”。可是本来就疼得直不起来呀!炎热疲惫让我开始烦躁起来。可他们都卯足了劲地挥舞着镰刀,同时间赛跑,抓住这好日头,把粮食收回家。
“你跟着婶子一起回家吧!”父亲发话了,一个本院的婶婶正要从地里回家,正好我跟着她回去,父母也就放心了。我开心极了,终于不要在地里煎熬了。欢快地追随着婶子。可是,回家的路太长了,我的眼里尽是望不到边的,宽大的,高低不平的矸子石路,我是那么的矮小,渺小的我在无涯的金黄色的旷野里趔趄着挪移。走在前面的婶子是那么的瘦高,她的脚步频率那么快,我得要小跑着,可还是跟不上她。忽然一个腿软,我跪倒在石子上,啊!好疼啊!不能哭!父母不在哭也没用。忍着疼痛,继续紧跟,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摔倒,都重重地磕在膝盖上,我卷起裤子,看到血肉模糊的膝盖,惨不忍睹,再抬头看看婶子的背影已是一个黑点。我不再追,自己蹒跚着回家,走近绿荫下的村庄,不禁凉爽许多,家快到了,水缸里有清水可喝,也就忘记了疼痛。
门口的瓦片下藏着开锁的钥匙,我瞅瞅四下没人,便悄悄拿了出来,踮起脚尖,把钥匙插进锁眼里,使劲地拧,啪!锁开了,我开心极了。可是锁太高了,我踮着脚也够不着,环顾四下也没有砖块,我便再次踮着脚,用最长的手指去往上抬锁座,试图拿下它,我仰着头猛地用劲,“哎呦!”一把黑色金属大锁重重地砸在我的下巴上,我迅速用双手捂住下巴,疼得直跺脚打着圈地转,好像这样能缓解疼痛。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伤心,委屈地哭了会,那一刻我又看到膝盖上的伤,内心充满着无助和对婶子的记恨。
中午父母回来,母亲忙着要烧饭,无暇顾及我,父亲疼惜地看着我的伤,之前血肉模糊的膝盖,此刻已是黏液状,溢出黏糊糊的白色稠液,父亲便背着我去会点医术的铜爷爷家,寻了云南白药粉敷上,再后来就慢慢好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已不再恨婶子,她肯定有急事要忙,所以才走那么快,麦忙的季节,家家户户都是忙得不可开交,割麦子只是麦收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拉麦、晒场、打麦、翻场、扬场、装袋、拉回、晒麦、入仓,才算结束。
三
历经半天的劳作,父母的脸更加黝黑了,嘴唇上皲裂着,泛着白皮,一道道竖着的裂口上溢着血。头发凌乱的母亲,顶着浅蓝色小花的毛巾,不时地用毛巾擦拭着额头眼角还有脖颈上的汗水。父亲则停下来咕咚咕咚喝口水,继续忙碌。他们用叉子把麦子挑起来,高举着垛在架车子上,我负责撑车子,保持平衡,当我的力量不足以支撑时,他们会把架车的把手放在高高的长条凳子上,保持平衡,防止重心不稳,我便安排坐在架车把手上,父母很好地利用杠杆平衡原理,省了很多力气。每前进几米就得挪动车子一次,就这样,历经数十次的挪移后,一车麦秸秆堆成了金山,高高耸立,再用粗壮的刹车绳牢牢捆绑住,便可拉回场地晒太阳了。
装车是需要技巧的,不可偏移重心,否则回家的中途也会倾斜倒塌,前功尽弃。我们就悲催地经历过一次。正午十分,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还有大地上忙碌的农民,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们的麦子从车上倾倒在颠簸的小土路上,重重地砸在路边的草茎上,我们的心也咯噔一下。威严的父亲也抱不住怒火了,大声呵斥到:“叫你扶个车子也扶不好!”“就卖眼睛,看人家卖雪糕的吧!”我内心无比委屈,眼泪打着转,也不敢吭声。父亲累坏了,脾气也暴躁起来了,他没有怨自己没装好车,也没有怨道路崎岖坑坑洼洼,他瞅见有买雪糕的,就揣测我分了神,没有扶好车子。我瑟缩着,看着他们继续装车,每举一次叉子,都切着牙齿,脸上青筋爆出,衣服早已湿淋淋的了。我不再怪父亲。
大伯一家拉麦车从我们车旁路过,给了我一只冰棒,我低头不肯接,母亲说拿着吧!我不动。父亲看了看我,弱弱地说:“拿着吧。”我怯怯地伸手接过冰棒。那是我吃过的最无味的冰棒,一点也不甜,是苦涩的,无奈的,委屈的味道,可还不能不吃,很不是滋味。
云卷云舒,风烟俱散,历史的车轮,不停地旋转,从远古的第一颗麦种埋进土壤,人类就同自然较量,同大地较量,农民们就深扎在土壤里,土生土长,繁衍生息。
四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农村生产收割全靠人力的时代,农民们吃苦受累地过活着。朦胧的记忆中,家家户户都会养一头牲口,留种地用。我家就养一头老黄牛,打场、翻地都离不开它。新割好的麦子,要拉到场上,场地是拔掉成熟的蚕豆秧后,两三个人,用绳子拉着石磙碾压而成的硬地面。一中午的暴晒后,再用老黄牛拉着石滚打着圈地碾压,一圈,两圈,三圈……再套着圈碾压数遍,伴随着石滚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和路边树叶间此起彼伏的蝉鸣声,父亲的叱牛声,牛鼻的打喷嚏声,高高隆起的麦秸秆,乖顺地平躺在地面上,明晃晃,铮亮亮。
这时牛歇着,人又开始忙碌了,大人孩子,拿起铁叉,又是一个底朝天的翻转,轻轻挑起一叉子麦秸秆,上下颠簸几下,夹杂的麦粒哗啦啦地落在场地上,再把麦秸秆高高隆起,让它有最大面积的通风和接受阳光的烘烤。一个圆形麦场很快又换了妆容,像个头发凌乱的孕妇,鼓着圆溜溜的大肚子。又到一轮暴晒时,未曾休息的父亲已经渴得厉害,便吩咐我回家拿啤酒,我是专门负责干跑腿活的,啤酒、烟、火机、开水、木掀、扫把、口袋……场地上所有的活,我都跟着尝试,干得量少,但时间上,也得和大人同步,这是不能偷懒的,除非有像拿啤酒一样的安排。
顶着烈日,穿着拖鞋,像被打蔫了的茄子,无力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想着还有任务,便不觉加快了脚步。当父亲用牙齿咬开啤酒盖的那一刻,我心里也漾着一湖清爽冰凉的甘泉,父亲咕咕地仰起头,一口气就喝完一瓶啤酒,他真是渴到极致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碧绿色的啤酒瓶,透着阳光,那绿由深绿到浅绿,一片朦胧的神秘的色彩,好像进入另一个神秘时空,阳光也温柔了。
“给你喝一口”父亲微笑着递给我另一瓶,她以为我也想喝。我推开不要,我是不喜欢那味道的,就像淘牛草缸里的水,带着草腥味,苦涩涩的。
第二轮的打场结束后,麦粒基本上都脱落掉了,一家人齐上阵,翻、垛、扫、聚、扬,叉子、扫帚、木掀、耙子同时登场,好似一场精彩地演出,人人井然有序地干着自己力所能及的工序,日头也往西山腰下躲藏,晚霞的光芒射向万里苍穹,绚丽柔和,夏日的凉风习习,慰藉着劳碌一天的农人。圆滚的麦秸草垛像一座大山,高耸地立着,雄壮巍峨。趁着风,父亲高高扬起一掀麦子,朝空中抛去,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在空中划过,麦粒如雨点似的洒落在土地上,弹向空中,又落下,细碎轻盈的麦粒便随风悠然地飘向反方向,麦子真正脱离了母体的外衣,纯净干脆起来。金黄的麦粒颗颗粒粒,璀璨烂漫,堆成小丘。我们小孩子坐在冰凉的场地上,做游戏,把拖鞋立起来,从远处抛过去,看谁能砸中!晚风中,奔跑着,嬉戏着,欢笑着。大人们也露出了收获后幸福的微笑。
麦子的一生,经历风霜、雨雪、酷暑,由娇嫩翠绿、拔节孕穗、长出锋芒到身披金甲,历经刀割、暴晒、石压、翻挑、摔打,才真正成为麦子。
我也在时光荏苒中慢慢长大,从小学到初中,我吃住在家里,见证了每年的麦子成熟,参与了每次的收麦劳作,在父母在潜移默化、濡染熏陶下,磨砺了勤劳朴实的淳朴性情。老百姓的收麦艰辛绝不仅仅如此,麦忙的季节里,人人都是紧张,同时间赛跑着,最怕暴风雨的突然来袭。人人都会听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可天气预报有时也不准确。说好的晴天,可偏偏刮来一阵黑云,恶作剧似的下起一场瓢泼大雨,又悄然无事地隐去,阳光又一次铺洒在大地上,光芒万照,荡气回肠。气的大人们骂它不吃粮食。慌了神的农民们,此刻来不及翻晒,快马加鞭地抢着暴雨来临前,聚拢起粮食,飞跑回家里,抱起塑料布,直冲向场地,挽救这一场的麦子。
有时天公不作美,一连下了几天的连绵细雨,气得老百姓们直跺脚,撑着雨伞,也要到场地上,掀开塑料布,看看麦子是否发烧起热,发芽霉变。休息的雨天里,他们少不了太多的幽怨与无奈。已经收回家的麦子反客为主侵占了堂屋的空地,风扇要给它们扇风乘凉,我们还得每两个小时给它翻翻身,伺候着,因为这是一家人半年的收成,是主要的经济来源,我们上学的学费、衣食住行,礼尚往来都得靠它们。期盼着,天快点放晴。
如果是半夜里下起雨来,更是让人猝不及防,睡意蒙蒙中,母亲一声“下雨了!”惊醒了所有人,大家都能意识到事情的紧急,惺忪中,快速穿上衣服,拖着酸痛的身体,拿起掀和口袋,就是一顿猛灌。院落里的灯照亮了漆黑的夜,屋檐下的鸽子,也活跃起来咕咕……咕咕……地叫着,木掀与地面的摩擦声此起彼伏地传来,整个村庄都醒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灯,忙碌起来,孩子的哭声,狗吠声……最后只剩下暴雨洒落在瓦片上的密集的啪嗒声。
五
九十年代初起,拖拉机逐渐在农村普及开来,取缔了木架车和牛,极大地减轻了农民的负担,拉麦子和打麦子的效率也提高了。往日里一到麦忙季就吵架的现象也少了。老百姓累急眼了,脾气暴躁,窝不住火,总想找别人的不是,出出气。听,这家叔和婶子打架了,摔锅砸缸的,闹着日子没法过了,骂爹骂娘地叫嚷着。这种现象在后期收割机出现的时代更是鲜有发生。国家在快速发展,科技在迅猛进步,最初是安装在拖拉机前面的负责割麦的收割机。
再后来联合收割机的出现,也是短短几年的时间。国富民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人们从古老传统的农耕形式逐渐解脱出来,由之前的一个月才能完成的麦收,到现在的两三天便可轻松入仓的快捷高效,百姓的幸福指数逐年提升。
如今乡村振兴的农村,老百姓的土地大多都被承包出去,大块大块的田地,有机械播种,有飞机播洒农药,有新型联合收割机脱粒……青壮年们或外出务工,或在乡镇的工厂上班,老有所养,幼有所教,怡然自乐。
黄昏,我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清风徐徐,晚霞绯绯,两边是茫茫的金色大地,十余架联合收割机穿梭在如金色绸缎般的麦田里,去裁制这个仲夏最隆重最华美的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