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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兴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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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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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哭泣

寒冬里的一个午后,天阴沉着,没有生气。气温骤降,人人都瑟缩着窝在家中。父亲不知从谁家喝了酒,踉跄着走回家中,一头扎进泥土地上,咣当!狠狠地撞在菜厨柜的棱角上。老蓝布的棉衣上沾满了灰尘,头发凌乱着,两只眼迷离着,嘴里还发出孩子般的低沉委屈的哭泣声:“俺娘呀!我的命苦啊!……”

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父亲哭泣,那时我六岁,还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苦楚。只是在餐桌上,经常听父亲讲他过去的悲苦经历。

父亲五岁时,我的亲奶奶去世了。而后的生活都是在我后奶奶的“关照”下成长的。干最苦最累的活,被迫辍学务农,还要被诬陷受挨打挨骂,被离间父子关系……记得,我家和爷爷家是很少走动的。爷爷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的新婆娘和那个女人带来的她弟弟的孩子。以至于父亲是和姑姑相依为命,孤苦成长起来的。缺乏父爱的父亲每每回忆往事,都痛惜我亲奶奶离去的太早,把他孤苦伶仃地留下来受苦受难。

每到清明、中元节、寒衣节、春节,父亲都会领我们到奶奶坟前烧纸钱,看着父亲悲痛时擦不干的眼泪,看着父亲染霜的鬓发……我们也跟着眼泪盈眶,不是思念奶奶而是看不了父亲的伤心。

后来,爷爷生病住院,直到离去,我的父母一直照顾着他,他那个倔强的要强的儿子给他洗澡、穿衣、喂饭喂药、端屎端尿,推他晒太阳,给他扇凉风。可病危的爷爷呼喊的却是他“小儿子”的乳名,父亲听着那孱弱的声音,心如刀绞,咬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在爷爷的葬礼上,父亲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嚎啕大哭。灵棚里的父亲被一袭白色丧服包裹着,麻布孝帽上系着两个棉球,这是孝子身份的象征。他瘫伏在棺椁前,两手攀扶着棺材,声泪俱下。“俺大呀!我怎么这么难呢?!……俺娘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我和哥,还有周围的亲人的哭声也跟着悲恸了,因父亲的悲伤而难过。

就像周国平先生所说:一个人无论多大年龄上没有了父母,他都成了孤儿。他走入这个世界的门户,他走出这个世界的屏障,都随之塌陷了。

父亲的屏障坍塌了,他成了孤儿。

接下来,他就把一切精力放在孩子和庄稼上。父亲成为了我和哥哥在这个世界上的屏障,他高大巍峨且坚韧不拔。

父亲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眼睛带光,短发耸立很有鲁迅先生的风骨;走路带风,有着将军风范;长得标致,正值人生巅峰时刻。他凭借顽强拼搏的精神成为我们队的年轻队长,靠水吃水,他带领着全队人发展渔业、养殖和种植。在浍河水里用网箱养殖鱼,并大力推广种植棉花、桃子、葡萄,让老百姓富裕起来,成为全村的模范队。这期间,浍河发大水冲走了很多人家的鱼网箱,大家急得干跺脚,有的妇女直接坐河边大哭,他便冒着风险带着村民沿河几十里去寻找;遭遇大旱,棉田干涸裂开十英寸的大口子,眼见得颗粒无收,半年的经济来源没了,他就组织群众灌溉浇田;村里每年分田地都会有矛盾纠纷,你的多了他的少了,争吵不休,也不讲亲戚邻里了,说不好就打,你一拳我一脚,甚至拿起家伙来真的,这时父亲只要呵斥一声,他们就都安静了……

在这些困难面前,父亲一滴眼泪也没流过,他总是铁骨铮铮,想办法解决问题。

李森祥的《台阶》中记录了一位要修建高台阶新屋的父亲形象,台阶就是地位的象征,为了它文中的父亲开始今天从地里捡回一块砖,明天可能又捡进一片瓦,再就是往一个黑瓦罐里塞角票。我的父亲为了我和哥哥的学费,也是一点一滴地往一个茶叶罐里塞角票,茶叶罐放在里屋门顶横木旁的黑洞里。我曾偷偷地踩着凳子拿出来看过,都是五角、一元、十元的人民币,够十张的十元票子卷在一起凑百。平日里,每个月父亲才买一回五花肉包饺子吃,他自己的鞋子破了洞也继续穿着,裤子上是有几个大补丁,母亲要给他做新衣时,他总是阻止说:“这干净的,又不漏皮,咋就不能穿了?”“咱又不是那吃商品粮、坐办公室的,别讲究那么多,等孩子上好学了,咱再穿,也不晚。”

所以,对于我和哥的学习,父亲是非常关注的。我最怕的就是父亲要看我的期末成绩单,那时候我是心惊胆颤的,若是偶尔考好一点,我就能过个好假期,不然一连几天,他是没有好脸色的,嘴上总会说:“还不去看书吗?”我便灰溜溜地躲到房间里,不敢踢毽子,也不敢找小朋友玩了,可时间久了就又松懈了。

但是父亲对哥哥要求就严厉极了。哥哥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年级第一,我是极羡慕的,村里人若夸赞哥哥,父亲便微笑着谦虚地说:“还行,还行吧。”可他心里别提多骄傲了。那时的父亲脸上有着夏日般的灿烂。可因种种原因哥哥却没能上一个很好的高中,这可把父亲的心口扎疼了。后来的父亲好像对哥哥的很多事情都不满意,我那时也离家上高中了,隐隐觉得父亲很压抑很痛苦,有一次居然发现他跪在地上痛哭,好像说着我们的事情。

父亲总是在孩子的事上表现的那么脆弱。他告诉我们很多道理,可是那时我们不懂事,总是要自己撞了南墙才后悔,而作为过来人的父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孩子,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这时候父亲就越来越多地把他的“忧心”和“无奈”化为泪水。

可能是父亲的一生大多都是在苦难不幸失意的氛围中走过的,他人生的底色是晦暗压抑的,他一直在阴郁与自救中反复折磨,久而久之,癌细胞抓住了他的弱点,侵袭了他的身体,瓦解了他的肉身和精神。

我的父亲在他年仅五十岁的那个冬日,在他的儿女尚未成家时,在他的儿女还没给他买新衣时,离我们而去了。出殡当天,青天低垂,压抑着悲戚的情绪,凛冽的北风吹落了最后的几片黄叶,零落着簌簌作响,乌鸦在房前的树枝上鸣着哀调,全村的父老乡亲都赶来吊唁,鞭炮哀鸣,唢呐声声,哭声阵阵。穿着黑的白的的人群围着灵堂一层又一层,他们沉默着陆续走进灵棚内,绕灵棚走一圈以示悼念,有的则掩面哭泣。追悼会上,主持人几度哽咽读完悼词,会场下,是一片嘤嘤的哭泣声。大伯躲在里屋哭泣着:“唉!好人不长命啊!”邻村的大爷抚摸着父亲的骨灰盒抽噎着:“孩呀!你一路走好啊!到那边就没有疼痛了。”……

临走前,父亲用尽全力发出微弱的声音:“俺娘,我难受得很!”泪水滑过眼角流进耳畔。

如今我的屏障也坍塌一半了,我也成了半个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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