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校门口,一位母亲猛地刹住电动车。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嘶鸣,惊起了地上蜷缩的落叶。她几乎是跃下来的,脖子上的红围巾像一簇跳动的火焰,在冬日灰蒙蒙的底色上灼开一个洞。她的目光,蓄满焦虑,箭一般射向教学楼深不可测的走廊,急切地搜寻着。
“妈……”声音细弱。她的孩子从传达室的阴影里挪出来,小脸蜡黄,脚步虚浮,像一株被寒霜打蔫的茄子。
她迎上去,冰凉的手套被她迅速褪下。温热的手掌裹住孩子冰凉的小手,额头抵上孩子的额头。“这么烫!”她低呼一声,那声音里藏着所有母亲共通的惊悸。红围巾从她自己颈间解下,厚实地围住孩子的脖颈,口罩、手套,一一妥帖戴好。孩子被安置在后座,紧紧依偎着她单薄的脊背。电动车启动,载着一团暖红的背影,汇入萧瑟的街道。风卷起尘埃与落叶,追逐着他们,最终又无力地落下。
我站在值班的岗亭里,目睹这一幕。风是清冽的,心底却被一股遥远的暖流击中。那暖流溯着时光之河而上,将我带回到自己的童年,带回到母亲那辆高大的“二八”自行车后座上。
我童年多病。记忆的底色里,总弥漫着村卫生所消毒水与药片的苦涩气味。父亲忙碌,于是那辆黑色的“二八”自行车,就成了母亲与我奔赴“刑场”的坐骑。母亲个子矮小,驾驭那庞然大物需要一番仪式:右脚蹬踏板,左脚奋力蹬地助跑,待车子获得向前的意志,她左腿迅捷地跨过横梁,身子歪歪扭扭地落在车座上,车头总要惊慌地左右摇摆几下,才被她倔强地控住。病恹恹的我,等待这阵颠簸平息,才踩住后轮的轴钉,爬上车座。
我把脸埋进母亲厚重的棉袄后背。外界的风声凛冽,却被这层屏障过滤得遥远。我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只闻到棉袄深处阳光的气息。有时,因我的不安分,我们会连人带车摔倒在土路上。母亲从不斥责,总是先急切地把我从车架下拖出,然后,像举行某种古老的仪式,一手扶着我,一手从大地抚过我的双腿、身躯,直至头顶,口中念念有词:“梅子回来,别害怕……”她不信鬼神,但那时刻的虔诚,仿佛能向天地借来一分庇佑。
卫生所的薛医生,胡子拉碴,神情严肃,是我们所有孩子的共同梦魇。最可怕的是他手中亮晶晶的针管。母亲总会上前,试图商量:“薛先生,这次还要皮试吗?”答案通常是肯定的。她便退后一步,搂紧我:“俺梅子勇敢。”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世界尖锐地疼起来。母亲会用胳肢窝夹住我,协助医生按住我挣扎的腿。消毒棉的凉意之后,是更深的刺痛与药水注入的胀痛。我哭喊,挣扎,直到那铁针被利落地拔出。母亲温暖的手会立刻压上棉球,那掌心像小小的火炉,煨着我疼痛的臀部。归途,我常在她的背上昏昏睡去,不知归路。
生病唯一的“好处”,或许是能获得额外的甜头。母亲会从紧巴巴的生活里变出几颗水果糖,抚慰我被药片苦透的舌尖。更奢侈的,是用煤油炒花生。夜晚,在如豆的煤油灯晕下,她取出一个小铝盆,倒上少许珍贵的煤油,用三块砖头支起,点燃一把豆秸。蓝色的火苗舔着盆底,几十粒花生被投进去,在热油中噼啪舞蹈,渐次染上桂红、朱红,焦香混着煤油的异香,充满老屋。炒熟的花生,母亲仔细吹凉,搓去褐衣,将光滑喷香的花生仁全数放入我的掌心。那一刻,病痛似乎也成了获得宠爱的借口。我甚至偷偷想过:若能多病几次,该多好。
直到很久以后,从邻家四奶奶的闲谈里,我才得知母亲这份近乎神经质的紧张源于何处——我之上,曾有两个哥哥,皆幼年夭折于病中。母亲的心,早已被恐惧蛀出了深洞。我的每一次生病,都在向那洞里投石。四奶奶说,我婴儿时的一个除夕,高烧不退,几经辗转,才在几十里外的矿工医院找到肯收治的医生。血管难寻,针头最终扎在幼嫩的头顶。而那年仅三岁的哥哥,守着空屋,拒绝四奶奶的邀请,说:“娘给妹妹看病去了,我得看家。”
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母亲从未提起。那是她生命年轮上最深的裂痕,无法触碰。我曾为一点糖果花生盼望生病的念头,如今回想,是何等自私的僭越。
二
多年后,角色调转。我站在母亲的病床前,窗外秋阳正好,窗台的太阳花却蔫垂着。
母亲衰弱地躺着,问我:“张医生,没来吊水吗?”我不得不告诉她,医生不便出诊。她眼中微弱的光,黯淡下去。我笨拙地搬动她,如同搬动一株失去水分的庄稼,在她身后垫上高高的靠枕。我买来榴莲,剥出果肉,一点一点喂她,如同她当年哄我吃药。
就在前夜,她血压骤升,世界在她眼中天旋地转。我驱车在漆黑的乡道上狂奔,対向车灯晃成一片迷离的光海。恐惧像万千蚂蚁啃噬心脏。一辆不知名的大众车突然超到前方,以稳定的速度领跑,如同黑夜中无声的灯塔,带我穿越漫长的恐慌,直抵县医院。
急救室里,监测仪的数字惊心动魄。我们兄妹二人,如同当年母亲守护我一般,扶持、安慰、处理一切琐碎与不堪。在充斥着痛苦与匆忙的医院长廊,我目睹众生的苦难,瞬间涤净了平日的烦忧。健康,成了唯一的祷词。
然而翌日黄昏,母亲依旧绵软无力。我学着儿时她的样子,以手背试探她的额温——一片冰凉。直到哥哥来电提醒,我才惶然测量体温。42摄氏度!这个数字像一把冰锥刺入我的胸膛。我竟如此粗心!慌乱买药,喂服,守候。时间分秒煎熬。直到她虚弱地说:“出汗了……”我的泪水,才如同囚禁已久的鸟群,轰然冲破所有理性的栅栏,簌簌而下。
那一刻,我仿佛穿透时光,与当年那个在自行车后座上、在煤油灯影里守护着我的母亲,彻底重合。爱是一场轮回,而照料与被照料,是其中最艰辛也最温柔的法门。
三
又一个周末,我提着她爱吃的点心水果,叩响哥哥家的门。
“咚咚咚——”
无人应答。往常,敲门声未落,门内便会响起她挪向门口的窸窣声。
“娘——”
我改用最亲昵的呼唤。二十多年来,这声呼唤总能换来一句“哎”的回应,或是碗筷的轻碰,或是脚步声的临近。此刻,只有一片空洞的寂静。
心倏然收紧。她腿脚不便,能去哪里?我飞奔下楼,寻找她的轮椅,搜寻她可能蹒跚而过的每个角落。广场空旷,阳光耀眼,我却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寒冷,仿佛预感正在地平线下滚动。
手机骤响。哥哥的声音传来:“我们带妈出来打流感疫苗了,一会儿就回。”
世界的声音、色彩瞬间恢复。我站在阳光下,按住仍在狂跳的心口。
推开家门,母亲已安坐家中,哥哥正为她倒水。她颈上,围着一条崭新的红围巾,颜色鲜亮,映着她温和的笑脸。那一抹红,仿佛从未在岁月里褪色,只是悄然传递,从她的脖颈,到我的孩子的脖颈,再到如今,回到她的身旁。
我忽然明白,生命就是一程接一程的护送。我们用尽全力,将所爱之人,从一片风雨,护送至下一段晴空。而那抹“红”,是沿途不灭的灯火,是寒夜里相认的记号,是爱在时光中,沉淀下的最凝重的底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