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缓缓地走进那间古朴的承载着某些回忆的老屋子,瞥见她母亲整忙活着收拾亲戚们酒足饭饱后剩下的残汤剩饭。她目光顿了一会又机灵地转向别处,瞧见了沙发上堆叠着的老相片。她很随意地拿起来几张细细品鉴,“都是过去的照片了,你看你能认出来照片上的人不?你姨妈、你奶奶爷爷…那时候都年轻着呢。”母亲朝陈春的方向亲昵地吆喝着。确实,是老照片了。几张照片早已褪色,上面还有水渍。褪色的原因是被人摩挲了太多次还是时间在作祟,不清楚。她端详着也打量着照片上的每一个人,除了注视了已经离开的爷爷的照片很久,她还看到了两三张另一个人的照片,奇怪的是她在此之前从没看到过这几张照片。照片上的人还是个小女孩,扎着两个小羊角辫,有些呆呆的但是脸上还是微笑着,但是怎么看也没精神。她一只小手拉着秋千的一根铁索,秋千上坐着爷爷奶奶,还有姨妈家的弟弟。“你穿着花裙子,真漂亮。”陈春在心里这样想,脸上偷偷地透出笑意。她有些粗糙的手在相片上摸了又摸,似乎要把小女孩从相片中抓出来似的。
那几张破旧相片里的女孩叫陈冬,为数不多的照片记录了她的童年生活。她现在在哪里呢?她没了,好久了。好在陈春知道,她没了也是去更幸福的地方了。但是反反复复的,好多个夜里,陈春都想起来她。她还记得她从五六岁到十七岁的样子,记得她做过的事,也记得她心里的秘密。陈春时常在想,什么时候她不出现在梦里了,她自己也就释怀了,而她也就幸福了。陈春其实还记得很多很多,太多的细节对她来说总是像高海拔地区要用到的氧气罐,不能忘记,也支撑着她走下去。
陈春上大学以来就喜欢上了晨跑,天边是鱼肚白,象征萌发的色彩插在天上。她洗脸的时候仿佛看见她了。她小小的样子,稚气未脱,自己端着脸盆,冬天的水刺骨,她就慢慢的用小手捧起来一点水泼到脸上,而不是把脸直接浸泡在盆里,那样也太冷了。对小小的她来说这像是一种有趣的游戏,她喜欢自己发明的这个简单还有用的游戏。
陈春现在会骑电动车了,其实她是有基础的。每当她骑车的时候,她就又想起来那个陈冬。她记得陈冬很聪明,她还戴小黄帽的时候就会骑她爷爷的三轮车了。陈冬不是为了玩,因为那时候陈冬的父母开着饭馆,饭馆有送菜到家的服务。外卖行业还不像现在一样发达的时候,因为她爸妈在厨房做菜走不开,所以都是陈冬的爷爷骑着三轮车去送菜。有时候爷爷也忙着洗菜备菜就不能去,小小的陈冬就扛起来。她从爷爷身上学会了怎么骑三轮车、怎么停车更简单、怎么把菜送到人家家里去能委婉的要回盘子……陈冬骑三轮车有一次差点出事,当时她送完菜回来,像往常一样停车。但是那一刹那她脑子可怜地变成空白,她忘记了——怎么刹车。但是前面眼见着停放着一辆汽车,陈冬害怕,她害怕她如果让三轮车撞上停放这辆汽车,爸妈的钱就要赔进去了。所以她用一只脚死死地蹬着地,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车把想掉头。她直到发现自己怎么样也拦不住之后才喊:“妈,快过来啊。”害怕让她像嗓子眼吞了沙子,声音沙哑也带着哭腔。那时候前轮已经压过她的脚丫,她妈妈总算来了。凭借本能她妈妈似乎知道怎么回事儿,她把陈冬狠狠推了一把,然后刹住了车。陈冬后来老想到这件事,妈妈当着街上那么多的人质问她也骂她为什么不让她骑她还要骑,可是她只是为了让爷爷轻松点。“怎么没人问你的脚疼不疼?”
陈春每次考试取得好成绩的时候,多么想和她说说。陈春已经习惯了考好以后就立即宴请自己一顿大餐,她最常去吃的是羊肉串,一定要大快朵颐才好。“她在的话,肯定开心得不得了,她能吃很多吧。”陈春又想到陈冬了。她记得那是陈冬初二的时候,那时候陈冬很不容易地数学考了140分。虽然陈冬平时成绩就不错,但是这却是第一回,她为了那个成绩努力了很久很久。陈春记得,那时候陈冬每天晚上都要熬夜到凌晨,就是为了搞懂那几个题。有时候陈冬上着课情绪会突然崩溃,假装打哈欠其实偷偷抹眼泪。陈春还记得:陈冬考出140分的那一天,陈冬说她爸爸会奖励她吃顿大餐,不过陈冬说自己只想吃羊肉串。说完就美滋滋地笑了,好像自己从幻想中已经抠出来了几串吃点了。但是没有,陈冬她爸爸没有请她吃大餐,羊肉串也没有。理由是又不光她一个140分。所以陈春常想着,让陈冬吃她那一份。
陈冬家里不算穷,但是她知道爸妈挣钱不容易,所以很少主动要些什么东西,他爸妈也很少主动给女儿买什么鞋子衣服。陈冬上高中的时候,一双步鞋穿得两侧都要磨损,鞋头不知什么缘故老是破洞,她妈就给她用相同颜色的线缝住。尽管用线缝住,交错的线的痕迹在阳光下变得格外清晰,于是她的阳光也就不怎么出现了,她很少昂首挺胸。陈冬想起来,陈春在日记里写过:“同舍生皆披绮绣……余则蕴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羡意…没事儿,我不在乎这些,想来我有这种精神也是和大家一样了哈哈。”最后的“哈哈”突兀地挺立在日记本上。陈春捧着笔记本的时候想:“你真的不在乎吗?”可是她还记得,每次陈冬站着的时候总是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她不是不知道怎么站;冬天时,陈冬和另外一个课代表去办公室数作业的时候,总是用宽大的冲锋衣遮住蹲下时会让人注意到的破损鞋,而她的身体就在肥大的冲锋衣里蜷缩,简直要变成一只小小的蜗牛……
后来,陈冬死了,和抑郁症一起死了。这就是陈冬故事的种种。陈冬也没想到,因为自己生在冬天,所以被起名叫陈冬,她的日子也像名字一样,覆盖着皑皑积雪,寒冷凛冽。
陈春拿着户口本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陈冬就死了。冬去春来,过去的不幸就这样过去吧,现在是春天了。
春意盎然,生机勃勃。摆脱了破旧的鞋子,陈春昂首挺胸地走在街上。今天她要去奶茶店打工,中午再去附近的老面馆吃点当地特色,她对于这个远离家的城市有一点微妙的理解了。窈窕的光斑自由地洒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