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我从部队转业,安置到某国有商业银行市分行工作,市分行又把我下派到最偏远的县支行实习锻炼。县支行李行长给我指派了一位师傅,那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姓汪,从银行学校毕业到这家银行上班不到两年。但我不叫她师傅,只叫她小汪。我比她年长十多岁,凭什么要把一个走出校门不久的小姑娘叫作师傅?李行长说道:“别看她入职不到两年,可是本支行的业务能手,因为她有一双长着眼睛的手。”我乜斜了一眼她的两只手。她的两只手掌心向下扣在桌面上,只能看到她的手背。她的手指尖细圆润,手背的皮肤光洁粉嫩,手指与手掌接榫的关节处,还凹陷着肉嘟嘟的青春窝。作为一个姑娘家的手,没有什么特别啊。
然而,跟班实习的第一天,我就领教了她办理业务的厉害。
那天,某加油站的出纳员拎着一塑料袋用报纸包裹着的钱钞来存款。从加油站回笼的钱钞差不多是带着油污的,散发着机油味的,破破烂烂的,变了颜色的,点钞机根本点不清数,验钞机也识别不了真假。因而,凡是加油站的出纳员来存款,几个办理存取款业务的窗口就相互推诿,谁也不愿接办。小汪看见客户进来,立即站起来招呼客户到她窗口来办理。客户径直来到她的窗口,将塑料袋里的钱钞,分批从防弹玻璃下的钱钞专用凹槽塞了进来。她一一接过钱钞,将捆扎钱钞的牛皮筋全部抽去,三扎并作一扎,左手四指背压钞,拇指扶钞,右手食指拔钞,中指顶钞,唰唰唰,如风卷残云,如涛走峡谷,点好一扎换一扎,用时五分钟左右,一塑料袋的钱钞点完了,头一仰,面对客户报出数来:“假钞倒是没有,钱是破了点,还是可以兑换的。一共是十二万二千零八十,对吗?”
“不对。”客户应道,“我反反复复点过好几遍,是十二万二千整数,要是碰上一个贪心的,你就得赔了。你慢慢点,我等得住。”
“你一定是将其中一张一百元当成十元了,还有一张十元币断成两截,你数成两张了。”她从其中抽出三张十元币拍到柜面上,“喏,都在这。”
客户将脸贴近防弹玻璃朝里观看,我也伸长脖子凑近细瞧。嗨,奇了,将其中一张十元币的阿拉伯数字“10”后面的油污刮去,又多出一个“0”来,变成百元币了;另两张十元币缺损到只剩半张,缺损处拼在一起,差不多合缝,变成一张了。客户既惊又喜:“我整理了老半天怎么就没发现呢?还好被你发现,否则,我就得赔了。”
客户走后,我问:“小汪,你是怎么发现这三张钱钞被他错点的?”
她诡秘地一笑:“李行长不是说了嘛,我有两双眼睛,一双长在头上,一双长在手掌心。”
“那,你的手掌心亮给我看一下。”
“天机不可泄露。”她把双手抱成一个拳头,不让看。
这事过后没多久,一张冒充某公司为出票人的金额为四十万人民币的假承兑汇票,经她的手一摸一掐就识破了,成功堵截了一起诈骗案。我拿起那张假承兑汇票,从防伪金属线到纸质到水印图像,对着荧光灯仔细瞧,也没瞧出个名堂,然而,经某公司财会人员带着印鉴到场核对,确认是一张经过精心伪造的假承兑汇票,便向公安机关报了案。
“祝贺你呀,小汪。”我向她伸出右手去握手,想借着握手的机会抓住她的手,看看她的手掌心。她果真伸出右手来与我相握。然而,就在两手相握的瞬间,我像触电似的赶紧松开,因为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种温馨细腻的感觉,而是像不小心握住了一蓬荆棘,硌得生疼。
“不好意思啦。”她把右手缩了回去并藏到了背后。
我再次提出看看她的手。她犹豫了一会同意了,把两只掌心向上的拳头并拢伸到我面前,拳头徐徐松开,亮出了手掌心。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拇指与食指的指纹模糊不清,结着一层茧皮;手掌心的皮肤失去了光滑,十分粗糙;指缝间的皮肤还有一道道血痕。我想起乡下父母的手,镰刀锄头赐予厚厚的茧皮,风霜雨雪刻下纵横交错的裂纹。可是,谁能想到,坐在这宽敞明亮的营业厅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小汪的手会是这样的呢?哦,我明白了,爱岗敬业,苦练岗位技能,指纹是被钱钞和票据磨平的,茧皮是被键盘造就的,血痕是捆钞带无数次撕拉的结果啊!无法计数的钱钞经过这样的手才会没有丝毫差错,假钞伪票经过这样的手才会现出原形。哦,我明白了,李行长说她手上长着眼睛,指的就是这些茧皮、裂纹和血痕啊。我脱口而出:“师傅,小汪师傅。”这是我第一次叫她师傅。
为期三个月的实习结束,我就离开了那家县支行。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仍对小汪师傅那双手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