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住这个小区的前几年,许多进城务工农民和下岗失业人员涌入小区,租用住户的储藏间和车库开店,卖些油盐烟酒及日用小百货。但是,自从小区大门对面的大型品牌超市入驻,小区里的袖珍小店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倒下了,仅剩最后一家。老板是一位跟随丈夫进城打工又没有找到工打的农民,总是笑盈盈地招呼每一个光顾、甚至是路过的人。我偶尔光顾或是路过,就在想:你也撑不了多长时间,消失是迟早的事。
那天,家里啤酒没了,我推着驮了一箱空啤酒瓶的自行车去超市买啤酒。正是午后四点钟,太阳很毒,才几步路,就大汗淋漓。路过小店的时候,看见小店门口的阳光被楼房和树林挡去,老板正背对着我,蹲在阴凉底下洗衣服。但老板的第六感官发现了我,站起来转过身来招呼我:“这里晒不到太阳,快过来。”随后转身进店,把一台立式电风扇搬出来,正对着我将风量调到最大。
我不好意思去大超市了。等我卸下啤酒箱,她问道:“买一箱同样牌子的啤酒吗?”不等我回答,她已替我作出决定了:“这青岛牌喝的人多,价钱也不贵,三十八块钱一箱,一箱有十二瓶呢,你买青岛牌吧,更划算。”
一间十五平方米的车库,本来就低矮逼仄,还要隔成两间,外间是店堂,立着三排摆满日用小商品的货架;里间是老板一家三人的生活起居场所。透过外间货架之间的空隙,我看到里间一角小餐桌上,一双小手把摊开的课本作业本合上、叠起、移动了一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就变魔术般闪了出来。女孩抱起我放在地上的一箱空瓶,去了隔壁一间储藏室。不一会儿,从隔壁储藏室颤颤微微地走出来的她,手上抱着的正是我要买的一箱青岛牌啤酒。老板马上去接,母女合力把啤酒放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帮我用绳子绑牢固。然后,女孩回到里间继续做作业。老板向我解释:女儿放暑假了,在店里帮忙;隔壁的储藏间也租下来了,当仓库。
老板找钱给我的时候问:“要不要给你张名片?需要什么打电话,送货上门,免费的。”
“名片就不要了,要货的时候我自己来店里拿好了。”我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是,说不定你哪天关门呢,买一次是一次,哪用得着名片?
老板把名片和该找的钱夹在一起,强塞给我:“还是拿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有用。”
“也好。”我口头应着,接了她的名片,心想离店之后就扔掉。
可是,我接过名片一看,吓了一跳:这是一张什么样的名片呀,用女儿废弃的作业本剪成名片大小的纸片,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佳音大超市”五个字,然后是两个电话号码,也不知道是老板自己写的还是她女儿帮忙写的。老板说小灵通号码是她的,另一个手机号码是她丈夫的;丈夫在某工地做小工,店里要送货,可随时赶回来。如此简陋的名片,如此简陋的店铺,竟然也叫超市,还是“佳音大超市”!但我没把鄙夷写在脸上,恭维道:“原来你也取了店名,做了名片的!”
“因为我要做那个……叫什么来着?”
“品牌。”
“对,对,要做品牌的。”她像充足了气的皮球,兴致一下鼓涨起来,“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做品牌的?”
“在这里开店的人没有不说要做品牌的,哪怕明天就要关门跑路了,今天嘴上说的还是要做品牌的呀。”
皮球马上撒了气,她的脸颊涨得通红。
我有些后悔,想道歉一句“对不起,不是说你”,然而,终究没有道歉。
僵持了大约两分钟,她辩解道:“你说得也是。不过,我是真要做出品牌的,没有退路的。你看小区里面关了那么多的店,就我做下来,还做大了,隔壁的储藏间也租下来了。”
扩大店面能说明什么呢?不就是为关门跑路作掩护嘛。但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冒失,我连声附和:“是的是的,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一定能做出品牌来的,我信得过你。”
她又笑了:“我这里啥都有,你再看看还要买些什么,省得跑两三趟。”
老板又要强卖货了,把剩货卖光了好跑路。如果说先前只是怀疑她撑不下去了会跑路,那么现在,更加坐实了先前的怀疑,而且,很可能就发生在今天夜里。我一边说着“下次再来你的‘佳音大超市’购物”,一边跨上自行车逃离了小店。
到了自家楼下,刚要将啤酒搬上楼,忽见老板跑步追来了。她抹着脸上豆大的汗珠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对不起,我女儿把啤酒拿错了。我心说活该,口上却说没关系,但你要自己拿回去换。她问清楚我住几楼就跑步回去了。因阳光被楼房挡着,我就站在楼下等。不出五分钟,她骑着电瓶车驮着一箱啤酒又来了,坚持要将啤酒搬上楼。在她将啤酒搬上五楼家门的时候,我随口问了一句:“拿错的那箱啤酒卖多少钱?”
“我女儿错把只卖二十八块钱的雪花牌啤酒给你了,价格标在包装箱上呢。”
“怎么?还更便宜呀,你这太阳底下的两趟跑是为了……”
“宁愿亏自己也不要亏顾客,不然的话,还怎么做品牌啊?”她说完,就咚咚咚地下楼去了。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忘了扔的名片,目送着她下到楼底,将那箱更廉价的啤酒搬上电瓶车一阵风似的离去,竟半天也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