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雪良是一家机械制造公司的工程师,年薪稳定在十三四万。妻子杨娟是一家医院的护士长,年收入也有个八九万。因而,他俩的小家庭五年前就跨入了有房有车一族。但杨娟对本县城以及省城杭州的楼市动向非常敏感,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单位,开口闭口谈楼市,不是这个楼盘开盘了,就是那个楼盘涨价了。而许雪良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当着他的面谈楼市股市涨跌,认为炒股炒房的人都是不务正业的人。因而,夫妻俩免不了爆发口角战争。鉴于许雪良的倔犟脾气,杨娟送他一个外号,叫作“一根筋”。
那天,许雪良在公司开完会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疲乏如泥,一心只想早点睡觉。杨娟却很兴奋,迎上来接过他的手提包,再把他摁在沙发上坐好:“我早就说过,杭州召开G20峰会之后,房价必定出现一波上涨行情。这不,不到两年时间,房价快翻倍了。好在我盯了好长时间的那个楼盘终于开盘了,你跟我明天一早赶去杭州,去看看房子。”
“杭州的房子对没有杭州户口的人,不是限购了吗?包括郊区。”他厌倦地问道。
“好不容易淘到一个不限购的楼盘。”
“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当好你的护士长就行了,为什么非要介入陌生的领域?买房炒房人家能挣钱,让人家挣去,我们不要眼红,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他终于来气了。
“房价这样涨去涨去,我能安得下心来吗?”
“再说了,我们又不在杭州工作生活,干嘛要买那里的房子?”
“杭州的房子升值空间大呀。”
“我们拿得出钱吗?”
“近几年的积蓄加上向亲戚朋友借点,大头向银行贷款,谁不是这么操作的?”
“我们又不是没有工作,干嘛非要去炒房?努力工作,才是我们的本份啊。虽不能大富大贵,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维持小康的生活没问题呀。”
“你这是自甘落后!你这是不思进取!你这是拖别人后腿!”杨娟连喷了三句狠话之后,又觉得现在不是摊牌的时候,就缓下口气说道,“不跟你说工作,还是说说房价吧。房价远没有到顶呢。”
“凭什么?”
“凭我的眼光。”
“嗬,十万块钱被你扔进水里,连个水花也没见着,这就是你的眼光?!”两年前股市红火的时候,杨娟涉足炒股,亏了十万。
“你别老抓住过去的事不放。这次不一样,三百套房子,报名摇号的人有三千多呢,摇号中签率不到十分之一呢,机会多难得啊。”
“我说的不是房价。要说房价,我并不担心下跌,并不担心破产,站在单纯的投资理财角度上讲,我也认为到杭州买房是不错的选择。但是,人一旦热衷于炒房捞金,就会丧失许多美好的东西。”
“丧失什么东西?说清楚点。”
“比如勤劳致富的思想观念,比如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比如脚踏实地的实干作风……”他越说越激动,手指点着杨娟吼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护士长,是连续多年的先进工作者,明天走得开吗?走开了能不影响医院的正常运转吗?”
“已经叫人替班,工作上的事,我早安排好了。哦,我已经给你的老总打过电话,你的假我也一并替你请好了。”
“你这样下去,不但先进工作者荣誉称号要取消,还要被单位开除!”
“荣誉称号取消就取消呗,工作丢就丢呗,砸掉泥饭碗,捧上金饭碗,才好呢。还有你,把工作辞了吧,我来养你。”
“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不去就离婚。”
“离就离。”
……
“一根筋!”正在夫妻俩相持不下的时候,儿子小勇站在书房门口大叫道。小勇是初三学生,近来,妈妈还是叫妈妈,爸爸却不叫爸爸,随娘,改叫一根筋了,且总是介入爸妈关于楼市的讨论,发表自己的观点。他还有半个月就要中考,从学校下晚自习一回到家,夫妻俩就把他关在独立书房里复习功课。现在,他扔下课本,开了房门,手指点向客厅里的许雪良,“一根筋呀死脑筋,目光短浅,观念落伍,跟不上形势,逐出家门得了。”
“哟,你不好好复习功课,却在偷听大人说话,”许雪良厉声吼道,“考不上重点高中,看我怎么扒你的皮!”
小勇没有被许雪良恫吓住,嘻笑着说:“不过嘛,一根筋买了房子,我保证不再叫你一根筋。”
杨娟乐了:“你看看,连小勇都说你目光短浅。”
许雪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但妻子无心做好本职工作,就连儿子也不能安心上学了。希冀一夜暴富,这种本来只存在于楼市股市的浮躁情绪,已经侵袭到他的家庭内部,已经漫延到社会的角角落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小康之家毁于一旦,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国人长期积累形成的(或者是前辈传承下来的)勤劳致富的思想观念、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脚踏实地的实干作风土崩瓦解,必须全身心地投入,打一场抵制浮躁情绪的战争。如此一想,他觉得跟随杨娟到杭州去一趟很有必要,只有亲自去杭州楼市探营,才能想出办法来让这一对母子收心。他改口说道:“好,好,我答应你去杭州吧。我没说一定要买房,只说去看看啊。”
“行,只要你去了就成。”
【二】
第二天,夫妻俩天不亮出发,乘坐高铁至杭州火车东站,两百多公里的路程,一个小时就到了。转乘公交车进入市区,正是太阳跃上地平线时分,天上的云彩已经染红了,而地面上的行道树和高楼大厦还没有照射到阳光,仿佛是一团一簇的怪兽在蛰伏,在交头接耳,在踽踽独行,在车窗外匆匆后退。许雪良从这些朦朦胧胧的怪物中分离出摩天大楼,叹了一口气:才几个月没来,摩天大楼又竖起来不少,大都市的建设速度快得惊人。
当目光在高楼大厦间逡巡的时候,许雪良发现,有几幢楼体的玻璃幕墙,以及楼体与楼体之间的空中,时不时闪现着一团一团的光影,红、褐、橙、黄、紫……五光十色,像飞奔的骏马、像耸立的高山、像流动的羊群、像静止的峡谷……变幻莫测,非常迷人。他收回视线,刚要闭上眼睛养神,却发现杨娟还死死地盯着那团光影,就问:“好看吗?”
“好看,好看,这么多种颜色,变来变去的,飞来飞去的,怎么就这么好看呢?是霓虹灯打出来的吧?不对,应该是一幅巨大的LED,也不知道是哪个高明的设计师设计的。”
“现在是白天,霓虹灯已经熄灭,也没有这么大幅的LED。”许雪良指指天上的朝霞说,“太阳光照射到云朵,云朵就带了彩,看上去五颜六色的,我们把它叫作朝霞。这是因为,由七种颜色揉合在一起的阳光,经过云层的折射,七种颜色分离了。七色阳光照射到楼体的玻璃幕墙,又从玻璃幕墙反射到我们的眼睛,我们所看到的光影当然是多种颜色的,跟彩虹是一个道理。又因为我们是坐在行驶的公交车上,看到的光影自然就是不停地运动变幻的。明白了吧?”
“你还真行啊。”
“这种光影是虚的,而且出现的概率很低,维持的时间也很短,恰巧被我们看到了。”
“我们的运气真好。”杨娟说着,就又往高楼的玻璃幕墙上找。此时,天色已大亮,再也找不着多彩的变幻光影了。
“光影是说没就没的,你可不要被它的一时好看迷了眼睛哟!”
杨娟听出了许雪良话中有话,立刻转移话题:“到了杭州,我可要比你熟悉得多,当你的向导,不过分吧?!”
许雪良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杨娟和他一样,杭州来过不多的几次。想当初,杨娟在浙西南的山区里长大,土包子一个,和他恋爱结婚后,在家乡县城里工作生活。只是近几年,她经常上网查资料,琢磨杭州的规划图和房产商的招商广告,竟然以杭州通自居了。
“在杭州生活,吃、穿、行都很便宜,就是住房很贵。这里是市区,楼市每平方米要四五万元。这不算贵的,要是在黄金地段,达到了八九万,一套中等面积的居家住宅,房价达到了千万以上,也就是说,只要在杭州黄金地段拥有一套普通住宅,就是身家千万的富人,吓着你了吧?像我们这样的工薪阶层,下辈子也别想在这里买房,只是看一眼过过眼瘾而已。我们现在要去的,是郊区,一万七,还没限购,我们紧紧裤腰带,再贷些款,还是承受得起的……”杨娟涛涛不绝地说着,一扭头,却发现许雪良并不在听她讲话,就推他一把,“哎,你想什么呢?到底听见没有?”
许雪良望着一幢一幢三四十层的高楼在车窗外向后滑过去,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轰动全国的保姆纵火案。去年,在这座城市里,在某一幢高楼的某一套住宅内,保姆纵火烧死了东家一家四口。他看过相关报道,东家不仅给予保姆比其他保姆更高的工资,还借钱给她以解燃眉之急。对于如此有恩于自己的东家,保姆为什么要下毒手呢?怎么就下得了毒手呢?就因为她羡慕东家的豪宅呀,就因为她一心想过东家一样的富足生活呀,人心呀人心,何以变得如此暴戾不古。东家夫妻俩是从农村出来打拼的,白手起家,这一点和许雪良夫妻俩很相像,就连年龄也相差无几,不同的是,东家夫妻俩在这座城市的黄金地段拥有住宅,已经跻身身家千万的富人之列,他夫妻俩只是在浙西小县城买了一套住宅,虽然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但离富人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杨娟这一推,惊醒了他,连忙回答:“一家四人死得太可怜了。”
“你说什么呀?”
“哦,我说的是去年保姆纵火案。”
“这个保姆太歹毒了。一年都快过去了,一审的死刑判决才刚刚下来,按我说,早就应该枪毙掉的。”
“这个保姆不是生来就歹毒的,只不过羡慕富人生活而涉足赌博,心态变浮躁了。正是这种浮躁情绪导致她杀人。当下,浮躁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情绪,我看你也有。”
“什么?我浮躁?我可不会去杀人啊。”
“你叫我到杭州干嘛来了?”
“来看房子呀,杭州是新一线城市,房子升值快呀,这是不用脑袋、用屁股想想也明白的道理。”
“想着一夜暴富,这就是典型的浮躁情绪。”
“放你的狗屁。”
“退一步说,你的眼光很准,买下的房子升值很快,你也成了富人。成了富人又怎样呢?比如一家四口被保姆烧死的东家……”
“一根筋,你说什么呀,我们一大早赶来看房子,多好的事情呀,你说这个多晦气呀。”
“你不想听,我不说算了。”
【三】
公交车出了市区一路西行,三四十分钟之后,窗外的高楼大厦又密集起来,像杭州市区一样挤挤挨挨了。只是大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很稀少,不要说拥堵,用“空荡荡”一词来形容绝不为过。那一幢幢气派的写字楼和商住楼,门窗紧闭,看得出,基本上是空置的。坐在公交车上的许雪良一路看过去,偶尔能看到写字楼的大门两边或玻璃幕墙上,挂着什么公司的牌子。
“这是什么地方?”许雪良问道。
“这是未来科技城。未来科技城,你听听名字就知道,将来有多繁华,说不定要盖过杭州市中心呢。”
“这里你也没来过呀,怎就那么清楚呢?”
“没来过不等于不知道。呶——”杨娟的手往车窗外一指,“地铁站就在那里。”
许雪良顺着杨娟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是一片杂草丛生的乱石荒滩,就问道:“哪来的地铁站呀?”
杨娟更正道:“已经做进三年规划。规划中的地铁站,就在那里。”
“我说怎么看不见人呢,原来是座鬼城。”
“不要说鬼城,这里的住房,每平方米三万多,你买得起吗?你买不起,却是全部都卖完了的。”杨娟叹了一口气,“一年前还是两万上下,也不限购,现在飙升到三万多,差不多翻倍,当初要是买这里,我们就赚发了。”
许雪良一时没找到有力的说辞压制杨娟,就随口敷衍道:“房价这东西上涨下跌,谁能算得到呢?”
杨娟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两眼直瞪着许雪良骂道:“我就算到了,都是你一根筋,七阻挠八阻拦的,白白错失了这么好的机会。”
“哟嗬,把自己当成能掐会算的神仙了?”许雪良反唇相讥。事实上,杨娟一年前根本就没有提起过要在这里买房,既然没提起过,又何来许雪良阻拦呢?她这是看到房价涨上去之后放的马后炮。这样的马后炮,不单单是杨娟,许雪良在别的场合也经常遇到。在楼市股市,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神仙”屡见不鲜。
杨娟意识到放这样的马后炮有点过,口气缓和下来:“我们去看的楼盘就是依托未来科技城而开发的,离这不远了,再不要错失机会哟!”
【四】
公交车继续行驶,不知过了多久,杨娟推了一下昏昏欲睡的许雪良,说到了,下车。许雪良下车一看,四周荒蛮蛮的,野草丛中趴卧着几座简易工棚,远处则矗立着几台塔式起重机。显然,这里原本是田野,现在被开发商圈起来准备盖房子了。他又看了一眼路牌,才知道这里已出了杭州地界,是杭州与临安的中间地带,怪不得这里的房子不限购。不待他发问,杨娟说:“远离城区怎么了,远离城区的房子升值空间才大呢。临安马上成为杭州的一个市辖区,直通杭州的轻轨已经在建造,等到升格为市辖区,这里的房价飙升不说,肯定限购,黄花菜早已凉了。”说完,带头向目标楼盘走去。
到了目标楼盘,杨娟才告诉许雪良,我们看的是期房,才刚刚打下地基。售楼部里,很多看房客围着楼盘模型指指点点,问长问短,三四个售楼小姐捧着文件夹来回穿梭,应接不暇,整个场面闹烘烘乱糟糟的。出乎许雪良的意料,杨娟没有挤上去凑热闹,而是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休息。也许,杨娟是知难而退了。许雪良这样一想,心情放松了许多,也在沙发上坐下休息了。
那边,看房客中钻出一个皮肤被紫外线晒得黝黑的中年男人,夺过一位售楼小姐手中的灯光指示棒,凭空划着圆圈,大谈特谈楼市的前景、房价的走向。在场的售楼小姐和开发方管理人员先是惊讶,后来都裂着嘴笑。售楼小姐最多只能介绍本楼盘的结构布局,夸张性地讲讲性价比,而这位不速之客却能从国家经济政策出发,从国际国内的经济形势出发,纵论杭州房价的上涨趋势,尽管逻辑混乱,辞不达意,尽管唾沫横飞,形象不雅,却一下吸引了在场看房客的眼球。有哪个售楼小姐的讲演能达到如此好的效果?且他是主动请缨,免费帮忙的,难怪把售楼小姐和开发方管理人员高兴坏了。
有看房客小声议论:“别看他穿戴粗俗,是个投资专家呢。”
“就是嘛,听听投资专家的说法,心里有底了。”
“房价不会一直涨下去的,你看看日本的楼市股市,二十多年来不涨只跌。现在买进去,风险多少大哟!”看房客中也有不同声音。
……
许雪良注意到了那句微弱的看跌声音。尽管看跌与看涨一样,都是楼市上的浮躁声音,不是自己的知音,但是,何不站在看跌派一边,壮大看跌派,利用看跌派制衡看涨派,把浮躁声音给压下去呢?他想到这,就站起来挤进看房客中间,向投资专家发问:“我看楼市的前景并不乐观。您刚才说杭州的房价只会涨不会跌,而且涨幅要超过北、上、广、深,请问依据是什么?”
“依据么……依据是……让我想想……”投资专家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击蒙了,搔了半天头皮才说道,“依据是我的直觉。”
直觉怎么能当依据?看房客们发出一阵哄笑。许雪良正要乘胜追击,喷他一句“没有依据就不要胡说”,谁知杨娟窜到许雪良身边,双手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往外拖。他甩开杨娟的手说:“哎呀,你就让我说一句话嘛,过分的乐观要误导人家的。”
正当杨娟与许雪良拉拉扯扯的时候,投资专家搜索枯肠,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家还记得不,两年前,G20峰会在杭州召开。这么重大的国际性大会,能不推动房价飙升吗?”
“请您详细讲讲G20峰会是怎么推动房价飙升的。”许雪良想继续发难,无奈,包括杨娟在内的很多人员都鼓起了掌,只得作罢,孤家寡人毕竟不好当。又想,这个投资专家会不会是开发商暗地里雇来的托呢?就问道,“您如此看好这里的房产,自己买在第几幢第几层,能不能指给大家看看。”
“当然可以,在这,19层。”投资专家恢复了镇定,“我摇号摇到第21号,轮到我选房,就选了19层。18层别看有个8字,是‘发’的谐音,去年保姆纵火案就发生在18层,这个数字不吉利,18层我不敢要。”
买房炒房的人都是迷信的,都要讲个吉利。想想也是,杭州现在无论哪个楼盘都是摇号抢购的,开发商还有必要雇托吗?许雪良觉得自己多疑了。
这个时候,投资专家的手机响了。他撩起T恤衫下摆一角,从腰间手机套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摁了挂断键,将手机插回手机套,继续他的讲演。原来,他用的是只有通话功能的非智能手机,也就是通常讲的老年机。在智能手机普及的当下,他还在使用老年机,只有一种解释:他不会使用智能手机,很可能是个文盲或半文盲。他的老年机是放在手机套里的,手机套是别在裤腰带上的。这种佩带手机的方式很特别,显然,是为了方便室外干体力活。从他所用的手机以及佩带手机的方式,基本可以断定他是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从事室外体力劳动的人,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农民工。怪不得他的讲演逻辑混乱漏洞百出。要不是他所用的手机以及佩带手机的方式,暴露了他的农民工身份,看房客们还真以为他是一名驰骋于北、上、广、深楼市的投资专家呢。
那个农民工还在那夸夸其谈,看来一下子刹不住了。杨娟硬拽着许雪良的胳膊挤出人丛,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数落道:“你看看人家,一个农民工能有这样长远精准的眼光,你一个大男人,几巴掌也打不出个屁来,还去叼难人家,丢不丢人?要不是我坚持要买,这么好的机会又被你错过了。”
“听你这么说,我们好像已经买下来了?”
杨娟意识到说漏了嘴,连忙叉开话题:“走,去那边看看,看看人家是怎么贷款的。你再不许多嘴惹事了啊!”
【五】
有五家银行在售楼部里设点,现场办理按揭贷款,每个银行摊点前,都挤满了咨询和办理贷款的人。许雪良跟着杨娟来到了民生银行摊点前,一个小老头正在办理贷款,就站在旁边看。
房贷业务员问:“听您老口音,东北人?”
“对,俺是大庆油田退休的。铁人王进喜,是俺师傅的师傅。毛泽东题词“工业学大庆”,俺那旮旯名气老大老大啦!”小老头不无得意地给自己翘了个大姆指。
“您老怎么也跑到杭州来买房呀?自己住吗?”
“东北那旮旯能跟杭州比呀?!俺在东北的房子老宽敞啦,投资在杭州让它升值嘛。”
“人家到您这个年纪都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您老还一心想着投资房产,少见啊!”
“老有所为,造福子孙嘛。”
“佩服!”房贷业务员被小老头的乐观情绪逗笑了,“那您打算贷多少款呢?”
“当然是越多越好啦。首付款还是借来的,除了必须的首付款外,其它一百八十万贷款。”
“贷多长期限呢?”
“最长期限是多少年?”
“三十年。”
“俺就贷它个三十年。”
房贷业务员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为了银行贷款资金的安全起见,我不得不冒昧问一句,您老的退休工资承受得起如此高额的房贷吗?还有,过几年您老‘老’了,怎么还房贷呢?”在这里,“老”是江南一带委婉说辞,意思是“死”。
“退休工资怎么可以拿来还房贷呢?俺自己不会花的?俺是老喽,房贷让俺儿子还。”显然,小老头没有听懂“老”的另一层意思,但并不影响对问题的回答,“不过你们银行尽管放心,俺儿子还不上,俺孙子继续还,孙子没有还完,曾孙子接着还。尽管孙子曾孙子还没出世,三十年期限嘛,《愚公移山》里面一句话说得好,‘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再说了,即使俺儿子孙子曾孙子都还不上,房产证不是在你们银行押着吗?”
看来,这个小老头非常精明,许雪良忍不住插嘴:“利率已经上浮了百分之二十,您老贷的款越多,贷的期限越长,付出的利息就越多,那时候,您老的儿子孙子也不一定能承受得了啊。”
小老头和房贷业务员同时朝许雪良瞪眼,似乎在问:俺(我)俩的事,你管得着吗?许雪良一激动,索性把憋在心里好久、不敢说出口的狠话脏话像火山爆发般喷了出来:“你(这里不用您)嘴上说造福子孙,我看你是遗祸子孙,拖垮子孙;就算你投资房产挣到了很多钱,但丢失了最为重要的东西,得不偿失啊。你这是犯罪,知道不?你眼睛一闭,死了就没事了,你的子孙是要被你害惨的啊,是要彻底完蛋的啊……”
小老头立刻站起来两手一摊:“这从哪里说起?”
“你是什么人?怎么咒人家死呢?”房贷业务员与小老头同仇敌忾,也站了起来,“保安,保安,快过来,把这个疯子拖出去,不行的话扭送派出所。”
许雪良对炒房想不通,这是杨娟意料之中的事。原以为,让他来感受一下买房卖房的火热场面,态度会转变的,没想到更加恶劣,平白无故骂人,扰乱公共秩序。杨娟一边把他往外拉,一边对房贷业务员与小老头赔礼道歉:“我先生有间歇性精神病,受到刺激就会发作,打扰到两位了,真对不起啊,千万不要介意啊!我带他出去,安静一下就会好的。两位接着谈业务,接着谈。”
“谁有精神病啊?我看你们买房的、卖房的、放贷的,全都是神经病……”许雪良想掰开杨娟的手,又“哎哟”一声尖叫,原来胳膊上被杨娟结结实实拧了一把,这才住了嘴,被两个带警棍的保安挟持着离开了银行摊位。
【六】
两个保安把许雪良推出了售楼部大门就不管了,杨娟把他带到一僻静角落,劈头盖脸地数落道:“人家贷款管你屁事啊,我警告过你别惹事别惹事,你偏要去惹事,骂人家遗祸子孙,骂人家犯罪,你到底想干什么?遭人驱逐了不是?还差点惊动派出所,出的洋相不够大是吧?”
已经冷静下来的许雪良解释道:“刚才我是急昏头才骂了人,但说他遗祸子孙,说他犯罪,也不冤枉。你想,炒房风险很大也很挣钱,诱惑人们投机取巧,冒险赌博。人一旦热衷于炒房捞金,势必丧失许多美好的东西,比如勤劳致富的思想观念,比如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比如脚踏实地的实干作风。现在的人太浮躁了,现在的社会太浮躁了。就说你吧,你是你们医院连续多年的先进工作者,凭自己的努力当上了护士长,如今迷上炒房了,还有心思工作吗?受你的影响,咱儿子小勇也不能安心学习了。那个农民工,明明是流动到杭州打工的,摇身一变竟成了房产投资专家,无论成功与否,还会去工地干体力活吗?还有那个小老头,自称是铁人王进喜的徒弟,没有把他们那一代艰苦奋斗的精神财富传给子孙,却要子孙为他的肆意挥霍买单,这不是遗害子孙,不是犯罪,又是什么呢?”
“投机致富,勤劳致富,还不是一样致富?炒房挣大钱,做工挣小钱,谁不想挣大钱?我实话告诉你,经过摇号,我已经在网上选定了房子,连定金也支付了,我们这次来,不是看房子,而是办贷款交房款。难道我是在害人害己?是在犯罪吗?”
“啊,你已经把房子买下来了?这么大的事,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跟你商量有用吗?你是妥妥的一根筋!”掌握着家庭财政大权的杨娟,不但不为先斩后奏的做法道歉,反而夸功炫耀:“还好我出手快,要是跟你这个一根筋商量,就完蛋了。”
这时,那位民生银行的房贷业务员在高声呼叫许雪良和杨娟的姓名,原来,轮到他夫妻俩办理贷款了。杨娟牵着许雪良的手走过去,像牵着一头不肯迈步的老水牛。
“原来是你们两位啊。”那位房贷业务员涵养极好,没有因为刚才许雪良的搅局而表现出丝毫的不快,热情招呼夫妻俩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再把贷款合同在夫妻俩面前铺开。杨娟也把早已准备好的办贷款所需的文件资料交给他审核。他礼貌而快捷地承办了这笔能够带来丰厚利润的业务。生米已做成熟饭,许雪良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机械地在贷款合同上签了名字,摁了手指印。
办好贷款手续,夫妻俩又去付首付款,再去签购房合同……因为贷款买房的人实在多,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排队,等到全部流程走下来,许雪良的额上沁出了汗珠,而杨娟已累虚脱了,一屁股跌在沙发上喘粗气。可是,当许雪良给杨娟递上一瓶矿泉水时,她又来精神了,将矿泉水挡了回去,坐直了身子,打开文件包,将购房合同翻出来,对着上面的公章和夫妻俩的手指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眼睛里闪现着晶亮的光泽,然后双掌在胸前一击,闭上了眼睛,憧憬在致富梦中了。
与杨娟的满面春风不同,许雪良的表情异常冷峻。他知道,在房地产这场盛宴中,开发商、公务员、教师、自由职业者、家庭妇女、农民工、学生娃、老头子、老太太……无数人卷了进来,无数人迷失了自己。浮躁太强大了,远不是原先想象得那么简单。与浮躁作战,力量极不对等。但他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他要磨炼心志,坚定信心,调整战略,死磕到底,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哪怕被撞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