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秋天

又是一个岁丰时稔的秋天，伸手即可揽金入怀，正适合我放慢前行的脚步，抬头来仰望。

此时，春光早已退场，酷热隐去，寒意未至。于我，已是花甲之年走在这秋天的路上，不就是人生四季里相当于中年至暮年的阶段，不免带有几份感怀，对这个稻香瓜甜浓郁的季节高看几许，以十二分的虔诚仰望眼前的风轻云淡，视同读一本厚厚的书卷，只想从中读出点什么？常常久久地驻足，慢慢地体味，想把岁月积攒的点点滴滴，和一路的风霜雪雨，读成金子般的累累硕果，挂在当下某个最耀眼的时刻，风风光光一回；也总想和解岁月留下的患得患失，还有恩恩怨怨，等待一个阳光最为洒脱的日子，尽释前嫌。

其实，从稚嫩中成长到稍微懂事算起，一路走来，我都在不经意地读着所有阴晴圆缺里的岁月，只是那时人太年轻梦想也太多，好像总在奔忙的路途冲刺，风尘仆仆，读得有些急星火燎，缺少耐心，刚刚顾了左，又急着朝右而去，读过的页面自然是粗枝大叶，至今不明就里，没有深刻的痕迹，在岁月里不知不觉总有光明迷茫的时候，多少拼搏又有多少无奈，多少收获又有多少郁闷，从而掩饰脸上的青春，留下道道的坎，和深深的沟，成为这辈子用尽余生也跨不过的沟壑。

当有心来读岁月这部巨著，人已是经年过后入了秋。细数过往，终究岁月不饶人，就像这深秋飘零的叶子，再不愿意，也没有一丝一毫挽留的余地，经不住风吹雨打的怂恿。

而我，总有些固执，还是想用我年轻时残存的几分执拗读懂弄明一点什么，牢牢地抓住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老花镜下读出最动人的篇章。当我站在秋天的晴空之下朗读岁月时，仿佛打开一轴天高云淡的巨幅画卷，又不知从何读起，怎么读，好像也读不到尽头；怎么读，好像也读不出春天的天生丽质和鸟语花香；怎么读，好像也读不出夏日的热情奔放和荷叶田田。

这是怎样的一部书？让我迷途而不知返。

说它是一部浩如宇宙的天书，朗朗寰宇，星海无边，每一个日月星辰尤如划过的一抹亮色，金灿灿的夺目。我用这双有些昏花的老眼来读，总有稍不留神溜之大吉的感觉，在我的眼里手里心里，就会无影无踪。读出的滋味，让我体会到：时光赐予一个渐入老境的人，更要懂得珍惜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含量。

说它是一部演义百味人生的唱本，就像生旦净末丑在即将落幕的舞台上都有自己的结局，聪明的台下观众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戏中命运的走向怕是谁也改变不了，但台上还得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地演下去。在这人生的戏台上，尽管不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一个什么角色（只能外人评说），但岁月掩不住老酒的香、淡不去老酒的浓，那就一切顺应自然吧。

说它是一部没有结果的长篇小说，既厚重又深奥，厚重得让人望而却步，深奥得让人望书兴叹。以我本意还是千万不要陷入故事里的情节而不能自拨，要是深读下去，如意，或者不如意，以我年轻时延伸下来的多愁善感鲜明的个性来说，都会让我浮想联翩，何必自己生事，或喜或愁，触及大脑来伤这个神。我还是做一个过路者浏览一下吧，随意手遮日头上的秋阳，随情转头望望四射的光芒，体味五彩斑斓岁月成熟的芬芳。

说它是一首大气磅礴的诗，举头就是惊鸿一瞥的灿烂辉煌，专门献给这个深情的秋天的，一点也不为过。大地间，用金黄书写着五谷丰登的美丽景色，用金色舞动着岁月篇章的生动旋律，给每个劳动者留下满满的收获和幸福的喜悦，我也沉浸于其中，却不忍心挥手告别这样的盛景，但又挡不住接下来冬日的召唤，总少不了在这样的心态中忐忑，凝望天上的云卷云舒，细瞅路上的叶落纷飞，在浓烈秋意下读得我思绪万千，干脆就不问西东，迎风酣醉在这自然之秋里。

仰望秋天，我打起年轻时的精神从容读着岁月，不用那么匆忙，没有那么多顾及，走过半生后，才知道秋天真好，可以静静地站在季节的当头，和秋天里的岁月来一场心灵的对话，述说天南海北的过往，理一理少儿时的葱嫩懵懂，清一清年轻时的花红柳绿，想一想成年人的低调谦卑，留一份清澈，留一份坦然，留一份通透，顺应时节的变幻，知进，也懂退，不急，不争，不燥，止于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纠缠，以沧海一声笑的豁达，抚平还纠结于胸口的创伤，学会在日升月落中与所有的是是非非握手言和。

仰望秋天，与其说我在读岁月，不如说岁月在教会我，让我在秋天的蓝天丽日里读出了自己的一片风景，并将终其一生。

有时候，我也在扪心自问，这就是你所读所要的结果吗？

读着读着，秋天也渐渐深了。就在这个秋风日夜吃紧的霜降时节，我回了一趟凉意十足还在苦苦支撑着的湘北老屋，那是父亲当年倾尽全力可算是一辈子最得力的杰作，偶尔在堂屋中央高堂神龛上的角落里，发现还留有一本翻得卷了好多边的一本旧体字版的《三国演义》，字迹泛黄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本我爷爷看过，父亲又接着看，大哥、二哥和我也看过，那些竖着排版的老体字尽管看得让我非常吃力，可谓是一字一读，但在那个没有多少课外书可读的年代，我还是利用小学四年级的两个暑假加一个寒假认真地读完了这本给我开蒙叫小说的书籍。如今，爷爷、父亲早已作古，连大哥也陪父亲远去了。当我再度翻看这本书时，刘备、关羽、张飞，还有阿满、阿斗等书中关键人物，读来还是一样鲜活；书中的故事，读来也还是一样精彩。我突然在想，也许这就是岁月，有精彩的故事、有落幕的不舍，还有暗淡的刀光剑影默默地闪烁着寒光；我又想，岁月不就是一个人来人往的渡口，谁在等谁？谁也没有等到谁？那里，有我的爷爷，有我的父亲，有我的大哥，有他们上上下下在时光里行走的匆匆脚步，与每一个春夏秋冬相逢相离，最后都绕不过一场告别的仪式，结局皆是点破岁月里的无情。陡然，一股思故悲秋的凉风阵阵袭来，有一种来日并不方长的惆怅……

离开老屋时，一抹绚丽的晚霞正浓，把我的脸膛映得绯红，我像记起什么，转身回屋，随手带上神龛上的《三国演义》，想静下心来，再认真读一遍这本爷爷、父亲、大哥三代人读过的演绎历史的巨著，在转场的冬天里，以一本书的高度来仰望即将过去的这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