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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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融融的秋阳中深情地注视着你。
当我在远行的山道上跋涉多年之后从外面归来，站在湘北老家这条童年时期曾编织过无数金色梦幻，名为沱江（又名为华容河）的小河边时，我该怎么对你说？说我两手空空，说我步履艰难，说我……不，我不！
我没有理由对你发泄我个人的怨艾。因为你的存在，已使一代又一代的故里乡人就像我的父亲一样领悟了许许多多人生的道理，深刻在生命的血脉里，源远流长。一路风尘归来的我也无例外，只想静静地在你身边坐一坐。
河，依然不宽，还是那个从不咆哮、温文尔雅的样子，隔河可辩对岸的行人，弯弯曲曲却很长，上接一泻千里的大江，下通烟波浩渺的洞庭湖，随着四季的更迭，河水涨落有序。夏天到了，滚滚的江水分流而来，小河暴满，流水有声。混浊的河水滋润丰泽着两岸的农田。秋日一来，两岸良田里，金黄的稻浪更是把小河的水衬托得平静澄清，一目了然。可等到严冬，一切就有所改变了，河水渐渐变少干涸，河中央凸现出垅垅沙丘。面对大自然的规律，大人们没有谁对它说三道四的来抱怨，只有我们这些当年穿着开裆裤的玩童才生出些许无端的兴和忧来。夏天小河水涨，河里的机帆船、小木船来往穿梭，我们时常走上河堤，站在河边用小手指比比划划，一边听流水的声音，一边看河里的热闹，听多了看久了，我们开始猜测争论，哪来的水流向哪里，哪来的船驶向哪里。稚嫩的童心随着翻动的橹桨在摇曳，希望有一天能搭上河里的船去寻觅河水的踪迹，也幻想有一天顺着小河去看县城、去看更大的城市。而当秋末一过，没有了流水、没有了船，小河干涸了，我们也停止了争吵、停止了想象，不常来河边，偶尔贪玩到这里也是怏怏而归。小河水涨，成了我们儿时的追求和向往……
后来，童年的遐想竟然演变成现实。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就是坐着小河里桅杆高挂的机帆船到县城一所中学上完初中、高中的。去时，稚气未脱的我们纯洁得就像一片白纸，小河里留下了我们那个年龄该有的欢声、该有的笑语。当几年寒窗过去，还是那个桅杆高挂的机帆船又载着我们归来时，我们都默无声息。有的将要走向诗和远方的城市，离家求学，免不了的留恋，他们沉默了；有的高考落榜失落在人生第一次竟技场上，重返农村，少不了的惆怅，他们也沉默了。这时，我们似乎都长大了，懂得很多很多！
河水静静的秋天，我们这些儿时的伙伴大都离开了小河，没有学上的也多是外出打工，或是出去学一门日后养家糊口的手艺，谁也不想老老实实呆在农村，循规蹈矩地和父母一样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因而，我们走向各自该去的方向隐入了社会广阔的天地。
无疑，小河永远是我们记忆里一滴硕大而闪亮的水珠。
那年，当万山红遍的时候，我也离乡从军去了广西边防。
走时，识字不多、平素不会讲大道理的父亲执意坐船送我到县城，在河边的机帆船上与我话别时，他抚摸着我单薄的肩头说：“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沉住气，就象这小河一样，水涨无忧，水落无虑。”还有些瘦弱的我特意仰起头打量了一下花甲之年的父亲，看得出，岁月的年轮已在他的两颊上刻下深深的沟痕，老父说这番话时两眼含泪，脸上的青筋还在颤动着。这话，也许就是他几十年沧桑岁月的启示。我知道，父亲自小因为家穷，6岁就在这河边给大户人家放牛糊口，一直到新中国成立才得以翻身解放，靠勤勤恳恳做事参加农村土改工作，并入党、转干，吃了国家粮。他怕远行的儿子经受不了外面的风风雨雨，才这样说出自己人生的深刻感受吧！我听着老父的话不住地点头，泪水也在眼窝里打旋，经历并不多的我不敢说对他的话大彻大悟，但也明白个八九不离十。
我告别了小河。处处透着热带气息的南疆边陲的土地是美丽的，有山有水，溪清林秀；但也是高深的，重峦叠翠，云雾缭绕。我循迹在这片曾经燃烧过战火的热土上，不敢有丝毫的粗心大意，我沿着丛林里坎坎坷坷乱石铺就的小路巡逻执勤，上岗下哨，日日夜夜，夜夜日日，我凝视远山近岭的峻峰险峭，那蜿蜒又逶迤的姿态，常常使我心旌荡漾，记忆的星空里少不了勾勒出家乡小河的身影，又是夏天，水该涨了；又是冬天，河该涸了。随着这记忆的颤动，我人生的足迹也变得坚实而稳重。生活不尽如人意时，我会记起冬日里的小河，过了这冬，生命的春天就不会远了；生活一旦有了转机，我又会忆起夏日里的小河，有暴涨的日子，也有静止的时候。于是，生活中我有挫折有失败，也有收获有成功，我也因此一步步跨山过险从昨天走到了今天。
在边防，多少个遥望星星的日子里，免不了在想：我前行的足迹不就是那流淌的河水，一如我那家乡低调得默不吱声的小河。
此时，我瞅着故乡的小河，一眼望去，水开始变少了，干涸的日子也屈指可待。小河依旧，而我却没有童时望河水跌落时的怅然感，我也不是童年的我，少了浪漫，多了几份圆滑；少了天真，多了几份世故。贴身口袋里，装有早已买好的第二天从岳阳登车南行的火车票，似乎也在不断提醒我，自己就是一名匆匆的过客，还得远离故乡的小河，辗转在南来北往的路上。
河水静静，仿佛在细细地谛听远行归来的昔日那个少年跳动的心音。当我再一次回眸故乡准备和小河作别时，我忽而顿悟：人生坎坷，使我正在走向成熟！
（注：原文写于1989年11月）
